《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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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第3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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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最先醒过神来,匆匆走到黑色马车前跪下。

正如先前所说,修道之人都以西陵神殿为尊,山涧旁同样如此,修行者们匆匆走到黑色马车前,竟是黑压压跪了一地。

众人虔诚拜道:“恭迎光明之女降临人间之国。”

桑桑平静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来:“都起来吧。”

宁缺微微一笑,没有想到这丫头的声音竟能有这般矜持威严的感觉。

修行者们如释重负,纷纷起身,依然保持着恭谨的姿式,即便是膝上沾着草屑和灰尘,也没有人敢去拍打。

看着这幕画面,南晋皇子的脸色愈发难看,他这才发现,宁缺哪怕是身边人的身份都不比自己低,若让马车里那个小侍女将来继任了光明大神官,那岂不是更是比父皇的身份更加尊贵?

他没有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一件更令他恼怒却又无奈的事情。

马车里再次传出桑桑的声音:“书痴姑娘,可愿陪我一道上山?”

南晋皇子神情骤变。

修行者们神情骤然变得精彩至极。

宁缺的心情骤然一紧。

他很了解桑桑,他很清楚,桑桑先前称莫山山为山主,此时称她为书痴姑娘,这中间的分别有何含意,虽然没有恶意,却不知会不会令另一位姑娘不悦。

莫山山没有什么不悦,只是笑容有些微涩。

她隐约猜到桑桑为什么喊自己上马车一道走。

大概便是南晋太子先前那番话。

南晋太子说宁缺是薄幸之人。

桑桑便要证明,这与宁缺无关。

这是她们的事情。

南晋太子邀请书痴一道上山。

桑桑便也邀请书痴上山。

同时也是邀请书痴一道打那名南晋太子的脸。

为了替自家少爷出气,让他在世间修行者面前保持气势与风光,桑桑愿意做很多事情,包括并不见得合她心意的这次邀请。

莫山山轻叹一声,心想像桑桑这样无时无刻都想着宁缺,哪怕浑然无我也要让宁缺开心,真是难以想像的事情,如果换成自己自己能做到吗?

思考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桑桑为了给宁缺面子,已经做到了这一步。

莫山山心想,自己主动往黑色马车动一步又算得了什么?

……

……

人们看着书痴进入黑色马车,再望向宁缺的目光便又有不同,敬畏之余,多了很多羡慕。宁缺知道事情的真相并不如此,二女同乘马车什么都不代表,但他自然不会辩解什么,走到车前轻拍大黑马示意出发。

黑色马车缓缓启动。

宁缺坐在车前的软垫上,看着不远处南晋太子那张阴沉而难看的脸,忽然生出一丝快意,只不过那份快意依然不足够。

因为此行的目的是要替桑桑治病,他不想多生事端,所以无论是昨日清晨在烂柯寺里相遇时的言语冲突,还是先前这位太子殿下的嘲笑与指责,他都无动于衷,完全不符往日性情的低调沉默。

然而终究还是会不爽的。

黑色马车驶过南晋太子身边时,忽然停了下来。

宁缺看着脸色难看的南晋太子,感叹说道:“吹皱一池春水。”

话音甫落,便有人笑出声来。

即便那些畏于南晋国势的修行者忍着没笑,但也在挤眉弄眼。

终究是别人家的情事,光明之女都让书痴进了马车,你即便是身份尊贵的南晋太子,又凭什么干涉指责?你喜欢书痴,可书痴不喜欢你啊,你想挑弄书痴和书院十三先生的关系,但光明之女都没有说什么,轮得着你吗?

这真真是吹皱一池春水,关卿底事。

南晋太子的随从和剑阁弟子们自然不会笑,却也没有动怒,反而羞愧地低下头,在他们看来,今日的羞辱都是太子殿下自找的。

黑色马车再次启动,从南晋太子身边缓缓驶过,然后才响起宁缺先前还没有说完的下半句话:“干你娘屁事。”

南晋太子本就气的浑身颤抖,此时听着这句粗话,竟是眼前一黑,险些昏了过去。

……

……

宁缺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发现桑桑的气色确实不错,便不怎么担心,只是看着她和山山相对而坐沉默无言,却又是担心到了极底。

还是先上山找着歧山大师再说,他这样安慰自己,轻踢大黑马的翘臀,示意它快一些,然而黑色马车还没有上桥,便被拦在了虎跃涧前。

拦住马车的不是那位南晋太子,而是一句很冷淡的话语。

“即便是书院弟子,也不能不讲规矩,难道夫子就是这么教学生的?”

大青树下石枰旁,那位黄衣老僧缓缓抬起头来,缓声说道。

黑色马车停在了桥前。

宁缺沉默片刻。

他最不喜欢听到这种老气横秋的话语,尤其是这种用老师来压自己的语气,然而因为桑桑的病有求于烂柯寺,所以他没有流露出自己的反感。

他望着那名老僧问道:“什么规矩?”

黄衣老僧缓缓站起身来,说道:“破了残局,才能过桥。”

宁缺摇头说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先前他便对书痴说过这句话。

黄衣老僧却道:“只有死守规矩,人才是活的。”

这句话隐含某种哲理,宁缺却不知道这名老僧是不是知道自己带着桑桑进山的真实目的是治病,所以用这句话来威胁自己。

他微微皱眉说道:“难道家师来此,你也要他破此残局才能见歧山大师?”

黄衣老僧神情不变说道:“若夫子亲自来此,歧山师兄只怕早已倒履相迎而至,只是夫子可以无视世间一切规矩,你是他的弟子却没有这种资格。”

宁缺看着老僧的眼睛,忽然说道:“佛宗讲求众生平等,人与猪狗皆是一般,即便我与老师的差距就像是愚笨的猪狗和人一样,但我与老师依然是平等的,那么老师能够不守规矩,我凭什么就一定要守?”

黄衣老僧漠然说道:“书院弟子果然妙辩无碍,只是我不想听时便不听。”

宁缺说道:“所以说来说去还是谁的拳头更强的道理,贵寺的规矩终究只能拦住那些没有能力破坏规矩的人。”

黄衣老僧微微皱眉,说道:“莫非十三先生以为自己有能力超越世间规矩?”

宁缺说道:“我想试一下。”

说完这句话,他把手伸进马车里。

桑桑早已打开箭匣,把铁弓组装完毕。

宁缺接过铁弓,搭箭弯弓,直指石枰旁的黄衣老僧。

然后他说道:“你想不想试一下?”

第六十二章雀跃

宁缺接过铁弓的动作很自然,搭箭的动作也很自然,神情很平静,看上去就像拿筷子吃饭一样,只是当他拉弯铁弓,用黝黑寒冷的箭簇瞄准青树下石桌旁的黄衣老僧时,幽静的山涧顿时被一道极凛冽的杀意笼罩。

看着这幕画面,黄衣老僧满是皱纹的脸,变得苍白起来,不是恐惧,而是极端强烈的愤怒与不解,以至于他身上的僧衣都颤抖了起来。

老僧自然知道书院宁缺声震修行界的元十三箭,曾经那般强大完美的隆庆皇子,便是被此子一箭射的人不似人鬼不似鬼。

身为烂柯寺隐居高僧,老僧哪里想过,自己维护瓦山的规矩,只不过试图拦下宁缺,对方便会生出如此强大的杀意,准备动用最强大的手段。

更令老僧感到愤怒和惘然的是,看着马车上宁缺弯弓搭箭时的平静神情,若自己真的要阻拦对方,只怕他真会一箭射过来!他凭什么敢这样做!

修行者们正在恭敬目送黑色马车离开,自然看到了这幕画面,他们如黄衣老僧一般,震惊无语,完全不明白宁缺为什么会这样做。

拜山参见歧山大师便必须遵守烂柯寺的规矩,数十年来从来没有任何例外的情况发生,哪怕是当年莲生神座也是如此。即便你是夫子亲传弟子,觉得接受这种考验有损书院威名,想要硬闯那也可以,但何至于出手便要杀人!

有年长的修行者,忽然想起修行界里的一些陈年往事,想到当年在世间掀起无数血雨腥风的轲先生,又想起宁缺和当年轲先生一样,都是书院入世之人,不由心生极大恐惧,竟是不敢再往黑色马车望上一眼。

锋利的铁箭簇泛着幽幽的寒光,却没有一丝晃闪,仿佛所有的光线都被蕴在箭簇的区域里,这只能说明这枝铁箭没有哪怕最细微的一丝颤动,说明握着箭尾的那只手稳定的令人恐惧,说明准备射箭的那人漠然到了极点。

黄衣老僧看着那只铁箭,知道下一刻自己便会血溅当场,因为自己已经老了,而且这枝箭太近,根本无法避开,苍老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微惧,然后化为微怒,又变作微痛,那是经年之痛,然后尽数归为平静和决然。

“不愧是当代书院入世之人。”

黄衣老僧看着宁缺,淡然说道:“行事作派果然有轲浩然的霸道冷血的遗风,然而老衲却依然要守着规矩,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需要规矩的,像你和轲浩然这种不想守规矩的人,可以杀死我却无法震慑住我。”

“我不知道当年小师叔给大师你留下了什么痛苦的回忆,但身为书院弟子,我必须要说,小师叔从来都不是什么霸道冷血的人。”

宁缺看着黄衣老僧说道:“只不过当不守规矩和你们这些维护规矩的人相遇时,总需要有人退让,就比如此时此刻,我只需要大师你退让一步。”

黄衣老僧声音微冷说道:“为何退让的总是我们这些守规矩的人?”

宁缺说道:“在这个问题之前,我觉得首先要弄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定下这些规矩让别人遵守,而别人为什么一定要遵守你们定下的规矩,其实你也很清楚,规矩只是强者制订用来约束或剥削弱者的律条,我最崇拜小师叔的一点,便是他成为了可以无视任何规矩的强者,但他却没有给别人定规矩的想法。”

黄衣老僧忽然笑了起来,看着宁缺厉声说道:“世间哪有能够无视任何规矩的人?轲浩然最终遭天诛而死,就是对你现在的警告!”

听着这话,宁缺神情不变,眉梢却缓缓挑起。

书院后山弟子们最尊敬的自然是夫子,然而他们最崇拜的偶像,却永远都是那位骑着小黑驴持剑走四方,却最终英年早逝的小师叔。

如果听到有人对夫子不敬,后山里的弟子们甚至可能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因为夫子实在是一个很有趣很可以被打趣的长辈,而且夫子现在还好端端地活着,如果他真的动怒,可以自己去把那个宗派或小国给灭了。

可如果听到谁敢对小师叔不敬,后山弟子们则真的有可能去和对方拼命,因为那头黑驴已经死了,小师叔也不在了,他已经没有办法去用剑替自己说话。

宁缺是世上最敢杀人的人,只不过因为桑桑的病,来到瓦山之后,他一直沉默隐忍,不想随意杀人,影响给桑桑治病。

此时此刻,他不想再忍,铁弓的弓弦在手指间渐渐绷紧,发出轻微的吱吱声,代表着如果这一箭射出去,那么必然会要死人。

“我没有感受到冥冥中有谁在警告我。”

他看着那名黄衣老僧,说道:“而我这时候是在清晰地警告你,我的马车稍后便会上桥过涧,如果你试图阻止我,我会杀死你。”

说杀人便杀人,说杀死便杀死。

涧畔林坪上,所有人看着宁缺平静的神情,都不会置疑他的决心和能力。

先前始终沉默的南晋剑阁强者程子清,看着场间气氛如此紧张,不由在心中叹息一声,向前走了两步,想要阻止宁缺。

但他只走了一步,便停了下来,因为他有些震惊地发现,便是自己,居然也无法打破宁缺此时那股一往无前的箭势。

黑色马车缓缓向桥上驶去。

黄衣老僧缓缓站起,神情宁静绝决,准备慷慨赴死。

谁能阻止这一切?

……

……

便在此时,山道上忽然响起清脆的铜铃声。

铃声脆而不冽,其间自然隐着某种柔和而悲悯的气息。

几只翠鸟听着铃声,从翠竹里飞了出来,落在山道上,跃动着向铃声处走去,看上去就像虔诚的信徒在拜山。

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那声音极为尖刻,饱含怨毒之意,应该出自一位老妇之口,极不协调的打破了山间的佛境,那些在山道上跃动的翠鸟,惘然地停了下来。

“宁缺你果然还是这般冷血霸道,难道这就是你们唐人的作派,但你不要忘了,这里是烂柯寺,真以为修行界就无人敢反抗你书院的淫威吗?”

片刻后,又一道浑厚的声音从山道下方传来,那声音有若古寺之钟,又有若佛音轻唱,山道上正自惘然的翠鸟们再次开始雀跃欢喜。

“佛门清静地,即便你是书院中人,又岂能妄言杀人?

第六十三章鸦雀无声

铜铃声声,清脆悦耳,可以清心,翠鸟雀跃于道,迎接自瓦山下行来的人群,那群人里有十余名来自月轮国、戴着笠帽手持铁杖的苦行僧,满脸皱纹里尽是刻薄神情的老妇自然便是佛宗里辈份极高的曲妮玛娣姑姑,依然娇颜如花,但明显看着憔悴了不少的花痴陆晨迦默默走在她的身旁。

而最引人瞩目的却是人群中间的一方轻辇,辇上帷盖如团,绣着佛家真言,又漆着华美的佛经故事图案,看上去庄严华美至极。也不知那佛辇中坐着何人,烂柯寺住持以及歧山长老关门弟子观海僧,竟是面带恭谨地随侍在旁。

看着虎跃涧旁的黑色马车,和车上手握铁弓的宁缺,曲妮玛娣握着拐杖的右手青筋隐露,不知被他引发何种痛楚,老态毕现,眼神里的怨毒神情愈发浓郁,而陆晨迦则是神情漠然,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宁缺一般。

看着自山道上行来的人们,宁缺心想如果来的人只是曲妮玛娣和花痴,也不需要观海僧抛下自己的桑桑亲自前去迎接,于是他的目光落在那方佛辇上,猜测辇中僧人的身份应该非同寻常,甚至有可能来自悬空寺。

修行者们,见着来人是曲妮玛娣姑姑和花痴,纷纷行礼请安,同时也如宁缺一样猜测着佛辇中的人身份,居然敢用教训的语气和书院弟子说话。

曲妮玛娣漠然点头,便算是与众人回礼,她本就是修行界辈份极高的数人之一,生生凭着年龄熬出了德高望重四字,自不需要与这些修行晚辈寒喧,而且她的注意力始终停留在宁缺的身上,如果说眼神怨毒便能化作飞刀,这时候的宁缺早已经被她的眼神戳的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花痴陆晨迦则依然冷漠无言,无论那些前来行礼请安的修行者如何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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