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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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第3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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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看着黑伞下的宁缺,眉头微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宁缺低头看着雪上那些如梅花般的血点,仿佛看到了十五年前柴房里地面上的那些血点,脸上露出莫名的笑容。

风雪骤散骤拢,渐骤渐急。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众人问了三个问题。

“为什么你们都以为我是将军的儿子?”

“我为什么一定要是将军的儿子?”

“为什么你们都希望我是将军的儿子?”

众人还处于极度的震惊之中,根本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宁缺自嘲一笑,说道:“很遗憾,我真的不是。”

“我的父亲不是宣威将军,不是校尉,不是属官,甚至也不是文员,他只是将军府的门房,而且是二门的门房,便是连门包都拿不到多少。”

“我的母亲自然不是将军夫人,她只是一个出身低贱的婢女,虽然她喂过少爷奶,可以出入后宅,但她依然只是一个婢女。”

“陛下替将军翻案,我很欣慰,这是真实的感受,因为将军和将军夫人都是好人,他们死的很冤枉,只是我很遗憾于……没有听到我父母的名字。”

他看着皇城前的众人说道:“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我的父母本来就是些不起眼的人,他们的名字也很不起眼。”

“我父亲是个孤儿,得将军赐姓为林,他叫林涛。”

“我母亲甚至没有名字,她是被人从河北郡卖到长安城的,从小到死都被人叫李三娘,因为她隐约记得自己在家里排行第三。”

血水顺着宁缺的手掌继续向雪地上淌落,他脸上的神情很平静,叙说的也很平静,不是冷漠,是真正的平静。

然而这种毫不激动的平静,却让看到宁缺面容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生起,然后僵冻了全身。

这种平静很可怕。

桑桑没有害怕,只是感受着他此时的感受,悲伤着他此时的悲伤,寒冷着他此时身心的寒冷,下意识里伸手握住他的手,想要给他一些温暖。

“我知道,书上都是这样写的。”

宁缺平静说着:“被夺走皇位的王子远走他乡,然后回国复仇,被奸臣陷害的大臣家逃出了一位少爷,多年之后他考中状元,得到陛下恩宠,然后重新翻案。”

他望向人们,认真问道:“可为什么每个复仇故事的主角都必须是王子?难道门房和婢女生的儿子就没资格复仇?”

面对这个平静却掷地有声的问题,皇城前的人们只能沉默,曾静想要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李青山轻轻叹息了一声。

“书上都是这样写的,人们都是这样想的,我知道这不能怪任何人,任何自怨自艾的情绪都很白痴,但我依然很厌憎这种想法。”

“就像十几年前那样。”

宁缺看着夏侯说道:“那一天,我带着少爷去街上玩,就像我经常做的那样,因为他把我当成很好的朋友……说的有些多了,反正就是管家想要替将军留血脉,顺带着也把我带进了街对面的通议大夫府。”

听到这句话,曾静大学士的神情微僵,想起当日还是小妾的夫人诞下一女,街对面血流成河的情形。

宁缺继续说道:“你带着兵马杀进将军府时,我正和少爷还有管家躲在通议大夫府的柴房里。”

夏侯面色沉郁说道:“我的下属最终还是追到了柴房,并且看到了两具死尸,我当时确认林光远的公子已经死去,所以我一直很疑惑于你的身份,现在不再疑惑,我开始好奇你当时是怎么做的。”

宁缺看着周遭的风雪,似乎在回忆什么,微笑说道:“昊天之下本来就没有什么新鲜事,还不就是那些老套的故事。”

“将军的儿子要活着,门房的儿子就必须死去,都是四岁多的小男孩儿,砍的血肉模糊,换了衣服,谁能看出谁是谁?”

“管家以为不需要警惕一个小四岁的小男孩,所以他当时怔怔地看着我,眼睛里流露出抱歉,同情,悲伤的情绪,在那一刻我就知道他要做些什么。”

他摊开双手,微笑说道:“书上不都是这样写的吗?”

然后他脸笑容渐渐敛去,看着夏侯,看着曾静,看着李青山,看着他所能看到的所有人,面无表情问道:“但凭什么?”

“凭什么书上怎样写,我就要怎样做?”

“凭什么将军的儿子要活着,门房的儿子就要去死?”

“凭什么我要去死?”

风雪落宫门,众人俱沉默。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于是一片安静,只有宁缺的声音还在大雪里飘着,并且飘的越来越高,越来越冷。

…………“我只是一个门房的儿子。”

“但我要活着。”

“我要活下去。”

宁缺的声音平静而坚定,述说着自己当年的想法,就如同在讲述太阳必将每天升起,流水必往下流这些万世不变的真理。

他继续说道:“所以在管家试图骗我脱下衣服、自己去拿那把柴刀的时候,我抢先把柴刀拿到了手里,然后捅进了他的肚子。”

“捅了不只一刀。”

宁缺回忆着当年的事情,皱眉说道:“好像是五刀。”

“因为力气不够大,捅的不够深,一时捅不死他,所以要多捅几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管家没有叫,他只是惊恐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魔鬼,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他是被吓到说不出话,还是不想开声惊动了柴房外的人。”

他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少爷……也就是将军的公子,并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一向最疼爱的管家躺在血泊里,他像发疯了似的向我冲了过来,想要打我,想要咬我。”

他摇头说道:“我当时也很慌乱,拿着柴刀乱舞,不知怎地便划破了他的脖子,然后他捂着脖子向后倒退,便倒在了柴堆上。”

“少爷脖子里的血,从他的指缝里喷出来,我想替他捂住,却怎么捂都捂不住,直到最后,他流的血在我的手指凝成了浆子。”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雪中的众人,沉默了很长时间,摇了摇头,说道:“不是误杀。”

“也许我当时就是想杀了他。”

他看着夏侯微笑说道:“因为只有他死了,像你和亲王殿下这样的人,才不会再理会我这个门房的儿子。”

世界笼罩在风雪中,笼罩在死一般的沉寂中。

雪花飘至宁缺的脸上,触着那抹微笑,似被冻的更加寒冷。

那是一抹看似温和,实际上寒冷到了极点的笑容。

人们看着宁缺脸上的笑容,震撼的难以言语,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

他们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通议大夫府柴房里的画面。

一个四岁的小男孩,双手握着生锈的柴刀,站在那两具尸首前,小脸上满是绝望和恐惧,身体不停颤抖,随时可能瘫倒在地。

但小男孩始终没有倒下。

现在,当年的小男孩正站在风雪中,站在巍峨的皇宫前,站在人们面前,讲述着那个久远的故事。

书上的故事往往都是那样写的。

他讲的这个故事,不在书上。

第二百七十八章旗展

书院后山的绝壁间。

夫子穿着一身黑色罩衣,坐在崖畔,看着远处的长安城,那处正在落着大雪,远远望去,就像是昊天在向人间施舍盐花。

“十五年前,我就坐在这里,看着通议大夫府的柴房。”

夫子说道:“我看着你小师弟脸色苍白握着柴刀,走出柴房,我看着他抓着绳子躲进井里,我看着他翻出院墙,走进人群,我看着他离开长安城……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你小师叔的模样。”

大师兄站在一旁,问道:“小师弟他和小师叔到底哪里相像?”

夫子摇头说道:“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对自由的强烈渴求?”

“我能明白老师为何如此说小师叔。”大师兄不解问道:“但小师弟当年遭逢的惨事,和自由二字又有什么关系?”

夫子说道:“所谓自由,便是选择的权利。选择去生,选择去死,或者选择不选择,当年你小师弟选择拿起那把柴刀,杀死管家和自己最好的玩伴,在那一刻,他便向自由的彼岸迈出了第一步。”

大师兄诚实说道:”老师,我无法理解。”

夫子说道:“你是世间最清澈见底的小溪,这些年一直在山野间自由的流淌,或许曾经遇过险滩礁石,却未曾遇见过真正的河道岔口,没有遇到过你小师弟当年所面临的选择。”

“你小师弟当年做出的这个选择,没有人有资格判断其对错,但他能够做出这个选择,就已经是异于常人,就如同你小师叔当年一样,无论面临怎样的境遇,他们都只会做自己想做的事。”

大师兄说道:“所以老师才想会收小师弟入门?”

夫子感慨说道:“春天的时候,在松鹤楼见你小师弟,在草庐里与他说话,我发现他与你小师叔并不一样,当时还觉遗憾。”

“然而世事便是如此,哪里能够找到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

夫子看着远处的雪云和笼罩在风雪中的长安城,欣慰说道:“不过今日你小师弟的选择依然给了我惊喜,我未曾想到,他会有如此的勇气去正面挑战夏侯,我很喜欢这种选择里透出来的笨拙意味。”

他转身望向自己的大弟子,微笑说道:“在书院众弟子中你最笨拙,所以我最喜欢你,但在某些方面,你真地要向君陌和小师弟学习。”

大师兄凛然受教,只是看着远处的风雪,他难以抑止心头的担忧,犹豫片刻后说道:“如果小师弟真的败给夏侯,我该如何做?”

这句话里的如果以及真的两个词很有深意,这说明在书院大师兄看来,宁缺与夏侯并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我不信天,也不信命,我只相信自己。”

夫子看了一眼寒冬里灰暗的天空,说道:“每个人也都只能相信自己,这是你小师弟自己的选择,是他对天道命运的嘲弄和轻蔑,那么除了一个公平的环境,他什么都不需要。”

…………皇城前的死寂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愈发暴烈的风雪席着血旗,吹得大黑伞微微摇晃,拂的众人面容仿佛被冻僵一般。

大唐国师李青山看着宁缺,眼神很是复杂,说道:“便是如此?”

宁缺沉默不语。

李青山轻声一叹,无奈摇了摇头,说道:“陛下有言,如果你坚持这场决斗要进行下去,那么你必须先把东西交出来。”

他向宁缺伸出了手,说道:“你知道陛下说的是什么。”

宁缺眉梢微挑,问道:“为什么?”

李青山说道:“你这是私仇?”

宁缺说道:“是。”

李青山说道:“既是私仇,又怎能动用国器?”

然后他认真说道:“如果这场战斗结束,你真的侥幸活了下来,那么我会把东西交还给你。”

宁缺看着脚下的厚厚的积雪,沉默片刻后,从怀中取出一个被布紧紧裹住的物事,却没有递到李青山的手中。

李青山微微蹙眉说道:“莫非你连我都信不过?”

“我向来除了自己,谁都不相信,抱歉。”

宁缺说道,然后把布裹着的那个物事,递到了身后陈皮皮的手中。

李青山微涩一笑,不再理会场间的事情,向皇宫里走去。

宫门前的人们,不知道宁缺从怀里拿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不禁有些好奇,夏侯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个物事隐隐传来的气息波动,铁眉缓缓蹙起,看着宁缺说道:“原来阵眼枢真的在你手中,难怪你有如此大的气魄来挑战我。”

宁缺说道:“先前便说过,我还有很多强大的手段。”

夏侯缓缓抚摩着椅扶手,似乎没有发现那里是一片虚无,说道:“现在阵眼枢被夺,你还坚持要杀我?”

宁缺说道:“你杀过很多人,我也杀过很多人,像我们这样的人应该很清楚,杀人的方法有很多种。”

夏侯神情漠然说道:“明知道肯定会死,也坚持杀我,是为了复仇?四岁小男孩的记忆能这般长远?能记得你父母的容颜?我根本不相信,我以为你只不过一直无法摆脱当年的心理阴影罢了。”

听着这番话,宁缺说道:“我必须承认手上染着少爷的血很不舒服,怎么洗都觉得洗不干净,手指缝里始终粘乎乎的,也许确实是有心理阴影吧,我第一次杀人用的是柴刀,后来便一直习惯用刀。”

他看着夏侯说道:“不过那又如何呢?你说这番话有什么意义?”

夏侯铁眉微挑,脸上流露出嘲讽轻蔑的神情,说道:“至少可以证明你的复仇并不像你想像的那般伟大与正义。”

“伟大与正义?”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逃离长安城后,这些年我想像过无数次,将来有一天我在山中遇着奇人,继承了一身绝世本领,直闯军营要去杀你之前要说些什么。”

“我会质问你为何如此冷酷好杀,我会说今天杀死你,是要替将军府里的冤魂、燕境村庄里的焦尸,所有无辜死去的人向你讨个公道,那个名单很长,最后还加上了我一个很好的朋友。”

说到此截,他看着夏侯微嘲说道:“这些都是一些很正义凛然的话,很掷地有声的话语,但是……和我有什么关系?”

风寒雪冷袭体,宁缺以拳堵唇咳了两声,然后把一口浓痰吐到雪地里,脓黄色的痰在洁净的白雪里很是刺眼。

“我杀的人不比你少,我也做过很多旁人无法想像的恶事,我的双手从来不是干净的,我哪里是什么正义的使者。”

他看着夏侯说道:“你杀再多的无辜者都与我没关系,只要与我无关,我甚至可以在旁边替你鼓掌叫好,但既然你杀了我全家,我自然就要杀你,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需要别的任何理由。”

夏侯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有点意思。”

然后他从椅中站起身来。

便如一座坚可不摧的山峰,突兀出现在漫天风雪中。

“来杀死我。”

他最后说道:“或者被我杀死,结束你这痛苦的一生。”

…………暮时的长安城,如堕永夜,厚实的雪云遮住了最后的余晖和满天的星光,雁鸣湖畔漆黑一片,只有远处那些火把,照亮了自天而降的雪花,把那些繁密呼啸的雪耀成了人间的星光。

夏侯面无表情看着身前紧闭的院门,伸手向后,从亲兵手中接过那面军旗,走到院门之前,右手握着军旗向下一顿。

他的动作很随意,院门前的地面是坚硬的石地,旗杆落下时,石地面却片片碎裂,溅起无数石砾,杆尾深插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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