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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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第3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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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兄看着叶苏苦笑说道:“看来所谓理念之争,原来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总在云端飘着,哪里能够落地?”

“我在长安城里没有居所,便在这道观暂住。”

叶苏看着他的眼睛,很直接地说道:“我来长安城,除了看夏侯,还因为那件事情,听家师说,十五年前你一直坐在黑线的那头,既然你也是亲历者,那么在你看来,你那个小师弟究竟是或不是?”

大师兄微微一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身离开小道观。

…………行出大将军府,宁缺注意到隐藏在街巷里却并不怎么刻意遮掩行踪的那些眼线,知道朝野间有很多大人物都在关切着自己与夏侯之间的这个故事,沉默片刻后,他走下石阶,轻轻拍了拍大黑马的头颅。

这段时间他有很多事情需要做,需要更便利的交通工具,而师傅颜瑟留给他的那辆钢铁马车,因为他境界不够而无法做到轻若羽毛,普通的骏马根本拉不动,于是他把大黑马从书院后山里牵了出来。

大黑马明显没有身负重托之后的得意与感动,因为身后的车厢实在是太重了,与此相比较,它宁肯在书院里继续受木鱼的欺负。

通体全黑的马车向雁鸣湖畔驶去,宁缺坐在车厢里,靠着车后壁闭目养神,眉眼间显得有些疲惫。

先前在将军府秋园里,与夏侯对桌而坐,坐而论道,道旧年故事与恩怨情仇,虽未挑明,却也让他的心神受了一番磨砺与考验。

车窗外隐隐传来桂花的香味。

他心想是何家府中的桂花,居然开到了这个时候。

便在这时,他怀里某个事物忽然温热起来,热度透过黑色的院服,散播到车厢里的空气当中,把桂花香味蒸的更浓了几分。

宁缺睁开眼睛,伸手到怀里取出用布紧紧裹住的阵眼杵,感受着掌间传来的清晰的热量,眉头缓缓挑起,神情凝重。

随着入宫学习与静悟,如今的他对长安城这座大阵有了很深的认识,虽然还远远达不到师傅颜瑟曾经的境界手段,但心意已经与长安城渐渐有了联系,能够感知到这座雄城想要告诉他的一切。

宁缺感觉到,有一位绝世的强者,已经进入了长安城。

此时,正是叶苏随着诸郡粮队一道进入长安城的那一刻。

宁缺并不知道来到长安城的这位强者是叶苏。

他只知道对方很强,强到阵眼杵都开始微微发热,眼中不由生出极浓重的警惕意味,对车前的黑马说道:“转道,去书院。”

…………转道至书院,是因为宁缺很清楚,以自己的境界实力,根本应付不了那位来到长安城的强者,除此之外,其实他也是以此为借口,想要询问师长们一些问题,一些书院一直没有讨论却始终像根木柴般横在他的心里的问题。

进入书院后山,听着瀑布声来到草庐前,宁缺没有看到夫子的身影,很明显,夫子不想回答他的问题,所以不想见他。

然后他离开草庐,绕过瀑布,来到那片绝壁间,顺着绝壁间隐藏着的斜陡石径缓缓上行,回到自己住过三个月的崖洞前。

雨廊上的紫藤花早已凋落,结的紫藤果,最终也没有被桑桑炖进肉里,而是变成了地面上蚂蚁们的食物。

站在崖畔,看着身前的云海和云海那头的长安城,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分析着老师避而不见,究竟代表着怎样的态度。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大师兄走到他的身畔,望向远处的长安城,说道:“来的人是叶苏。”

宁缺已经感觉到进入长安城的是位绝世强者,所以听到叶苏的名字并不意外。

大师兄看着他,忽然说道:“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

宁缺知道大师兄这句话是想劝说自己,他本不想说些什么,但看着远处那座笼罩在秋日阳光中的长安城,忽然有了说话的想法。

“但昨日我没死,他们都死了。”

绝壁之间,秋风肃杀,拂的云儿乱动,绝壁间那些银线般的瀑布,因为水量渐少的缘故,比春天时变得更细了些。

大师兄看着绝壁间的瀑布,说道:“如果一个人被仇恨蒙蔽了双眼,那么他便不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更美丽的风景。”

宁缺说道:“仇恨蒙蔽不了双眼,只能让人双眼通红,对于我来说,仇恨早已成为了我的双眼,这些年来,我的眼前根本就没有看到别的任何事物,复仇便是我的世界,就是我最美丽的风景。”

大师兄说道:“如此不得自在的人生,真值得去过吗?”

宁缺转头看着他,说道:“师兄你错了,人要活的自由,便不应该考虑太多,想做什么便去做,如此才是真自在。”

第二百六十七章秋意浓

站在崖畔,看着流云,宁缺极少见地说着这些很严肃的话,最开始的时候,想着谈话的对象是大师兄,还有些犹豫,接着便越说越顺。

“别人不想我去做什么,唐律禁止我去做什么,道德大势不允许我去做什么,然而这些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大师兄摇头说道:“可是……世间并没有绝对的大自在,任何事物哪怕是精神都自有其边际,若你的自在妨碍到了别人的自在,甚至让整个世界都不在自在,那么谁都不会让你自在。”

宁缺说道:“但应该尽可能拥有更多。”

大师兄不解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拥有更多?”

宁缺说道:“这些东西和银子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好东西,既然是好东西,当然是越多越多,我可不相信什么宁缺勿滥的道理。”

大师兄说道:“然而那需要绝对的能力,想要拥有整个世界,便需要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我这一生未曾见过这样的人。”

宁缺说道:“师兄说的是,所以这便是我们为什么要修行,为什么要变强。”

大师兄声音微涩,无奈说道:“我说的可不是这个意思。”

宁缺笑着说道:“虽不能至,心必须向往之。”

大师兄看着他说道:“你想拥有绝对的自在,却没有与之相配的能力,所以你今天才会回到书院,想见老师?”

宁缺看着崖畔的流云,说道:“我自己也不知道如果见到老师会问他什么,不过老师既然不想见我,我只好自己去想这些问题。”

大师兄想着先前在长安城小道观前叶苏说的无信者无敬畏,还有当年那道黑线的往事,看着宁缺若有所思的脸颊,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觉得绝壁间穿行的山风,忽然间变得有些寒冷。

“不同人有不同的自在,这些自在一旦互相抵触侵占,便会发生纷争,唐律或是西陵教典,便是解决这些纷争的规则。”

他看着宁缺平静说道:“书院信奉唐律第一,便是为了避免世界陷入混乱的局面,谁都不能违反,便是我也不能,并且身为书院弟子,我会主动维护唐律的尊严,这一点我希望你能清楚地明白。”

宁缺并不意外会听到大师兄的警告,点了点头。

大师兄看着他,忽然好奇问道:“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我也不知道。”

大师兄疑惑问道:“那师弟先前对我说那些……”

宁缺转头看着他说道:“师兄,我说那些话并不是想争取你的同意甚至是帮助,我只是要说你的想法是错误的。”

大师兄怔怔看了他很长时间,然后感慨说道:“小师弟你可以直言师兄之过错,果然比我要强,比君陌也要强。”

绝壁悬崖上,忽然多出一根细长的阴影。

二师兄不知何时来到了此间,踩着地面上将腐的紫藤果,走到崖畔二人身旁,看着宁缺神情凛然说道:“师弟所言甚是,人生最重要的意义不是凯旋,而是战斗,所以当你想战时,便去战吧。”

宁缺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二师兄你也错了。”

大师兄和二师兄同时怔住,心想小师弟果然不凡,居然敢于同时指出两位师兄的错误,要知道这些年来,书院后山里根本没有人敢这样。

宁缺平静说道:“人生最重要的意义不是战斗。”

二师兄蹙眉说道:“那是什么?”

宁缺说道:“是战斗,然后……胜利。”

…………站在崖畔,看着绝壁石径里渐远的身影,看着被秋风拂起的黑色院服一角,书院后山最强大的大先生和二先生各自沉默,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似乎还在思考先前宁缺那番话和话里隐藏着的态度。

二师兄感慨说道:“所有人都以为小师弟是我书院门中境界最差的人,然而如今看来,他的境界其实比我们都要高。”

这里所说的境界,自然指的不是修行境界,而是指的精神境界。

夫子从崖洞里走了出来。

大师兄和二师兄分立两侧,恭敬行礼。

夫子走到崖畔,看着宁缺走下石径、转入窄峡消失不见,两缕白眉缓缓飘起,微微一笑,似乎对这名最小的弟子很是满意。

大师兄苦恼问道:”老师,仇恨真的无法消除吗?”

夫子说道:“爱恨之类浓烈的情绪,是人类与禽兽的区别之所在,是人证明自己所以为人的关键,连这些都能抛离,那和禽兽又有什么分别?世人常言,轻仇之人每多寡恩,便是这个道理。”

“痴儿,此情无计可消除,此恨绵绵无绝期,哪里是这般简单便能抹去的?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我们为什么要消除?”

夫子的话依然没能让大师兄从这种惘然情绪中摆脱出来,他离开小镇之后,便一直在书院后山生活,周游诸国时也是侍奉在老师身前,偶尔单独行事,也自有任务,细思竟是没有什么真正的红尘阅历。

大师兄叹息道:“然而冤冤相报何时了?”

夫子微微蹙眉,不悦道:“早就说过,让你不要看佛家那些无能无趣无味无耻的经书,如今看来果真是看糊涂了。”

大师兄苦笑一声,心里却想着那些佛经读着确实有些意思。

夫子说道:“君陌,给你师兄解释一下冤冤相报何时了,免得让他又钻进故纸堆里,三四年都爬不出来。”

二师兄沉声应是,望向大师兄正色说道:“师兄,若不想冤冤相报何时了,那便应该将仇人尽数杀死,斩草除根,如此一来,世间便只剩下几缕无力复仇的冤魂,仇恨的故事便到此为止。”

这段简单朴素的话,没有让大师兄动容,只是让他苦笑连连,心想这等法子,怎么听也透着股大反派的味道,哪里应该出自书院?

二师兄不敢妄自揣测师兄此时的心情,转而望向夫子,平静说道:“老师,既然小师弟找不到夏侯触犯唐律的证据,那他会怎样做?”

秋风拂着夫子身上的黑色罩衫呼啸作响,他望着远方那座长安城,笑着说道:“为师亦是不知,不过宁缺大概会给我们一个惊喜吧。”

…………两年前,大唐御史张贻琦在红袖招外离奇死亡,当时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御史夫人的哭闹,被长安府尹上官扬羽镇压下去之后,这案子便结了,直至大唐东边北军大念师林零悄然潜入长安城调查,在那位御史的尸体里找出那根铁钉,这个命案才重新进入某些大人物的眼中。

其后随着陈子贤、颜肃卿等人的死亡,尤其是谷溪死于土阳城,城门郎黄兴和于水主死于雨街之上,大唐军方和很多势力,都把怀疑的目光指向了宁缺,只不过就像多年前陛下无法处治夏侯一样,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没有人敢指控这位书院二层楼的学生、夫子的亲传弟子。

没有证据,不代表就不是事实,关于宁缺身世的传闻,已经在长安城上层社会里传开,甚至已经传出国境,很多人坚信,他便是当年那名因为叛国罪名而惨死的宣威将军林光远的儿子。

所以很多人都在猜测,当夏侯即将解甲归老的当下,这个隐忍多年终于杀回长安城进行血腥复仇的青年,究竟会怎样做。

清河郡大姓的老供奉来了,藏身御史府里,眯着那双幽深的苍老眼眸,平静而专注地看着长安城里的风向,猜忖着可能发生什么事情。

大唐军方警惕地注视着雁鸣湖畔的动静,许世将军站在小楼之上,神情漠然看着长安城,只要有任何异动,他将毫不在意书院,而直接派出强大的铁骑,直接将宁缺擒获或者击杀,因为他站在唐律之上。

皇宫里的人们也在观察着,猜测着。

就连知守观传人叶苏,都来到了长安城。

这些大人物们都拥有世间罕见的智慧与谋略,拥有很可怕的情报来源与下属,然而即便是他们,也完全推算不出来宁缺的下一步。

宁缺虽然境界突飞猛进,已然站在了洞玄境的巅峰,但和武道巅峰境界的夏侯大将军相比,依然弱的不值一提,所以他没有能力暗杀对方。

从来没有人能够找到夏侯的罪名以及证据,当那些曾经参与过当年之事的人们,逐一死在宁缺手中之后,他想要替宣威将军府翻案,想要利用唐律把夏侯拉下马来,更是没有任何希望的事情。

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无论皇帝陛下还是书院,都愿意看着夏侯平静归老,就算他们不会阻止宁缺,也绝对不会帮助他。

江湖之险触不到夏侯的衣角,庙堂之算触不动夏侯冷漠的神情,宁缺没有能力暗杀夏侯,那他能怎么做?

经过无数次推算,把包括书院朝廷以及西陵诸方的反应都计算在内,长安城里的大人物们最终得出了一个令他们感到心安的结果。

宁缺什么都不能做。

至少在这个冬天里。

如今还是肃杀的深秋,寒冬未至。

夏侯大将军离朝的日期,便在深冬。

宁缺在雁鸣湖畔,沉默练功修行,等待着冬天的到来。

某日黄叶纷落如雨。

宁缺坐在渐秃的树下,膝上尽是枯叶。

叶红鱼放下手中的书卷,看着他说道:“就算你把自己已经入魔的事情隐藏到最后,变成压箱底的绝招,最终也只能吓夏侯一跳,并不能杀死他。”

宁缺看着她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鬼话。”

第二百六十八章传道

鬼话,不是人话,那么自然听不懂。

叶红鱼说的话,虽然带着一些南方口音,但是标准的中原语言,宁缺说她说的是鬼话,不是听不懂,而是在这种时刻,必须装作听不懂。

他此时的神情很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然而实际上,在听到入魔二字后,他的身体已经僵硬的像块木头,心脏仿佛要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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