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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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第2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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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站在他身旁的那名干瘦武僧,手腕一翻,一根精铁打铸而成的铁杖,呼啸而空而至,杖尾深插入青石板,杖身拦在那把刀前。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宁缺闭着双眼,膝盖微弯,踮起脚尖,借着反弹之力向街心飘去半丈,横柴刀于身前,手腕微微颤抖,脸色微白。

一旁观战的陈皮皮微微蹙眉。

在世间行走的念师或剑师身旁,都会有近战武力强横的武道修行者做为胁从,这种搭配已然成为一种修行世界公认的规则,那名干瘦武僧替中年僧人出手解决近身威胁,并不违反决斗的规矩。

陈皮皮不知道宁缺对修行世界规矩的了解程度近似于白痴,他并没有愤怒于白塔寺两名僧人对宁缺一人,他蹙眉的原因和那名干瘦武僧的出手无关,而是因为街畔那些神色如常的行人和市景。

孩子还在开心地撕着被大肉包子热气薰软的湿纸。

包子铺里的男人还在那里很居高临下冷漠骄傲地收着铜板,往街坊竹筐里分拣着包子,嘴里的收卖声比蒸屉里冒出来的热气还要安静。

围在蒸屉前的街坊们,有人愤怒地训斥着插队的外乡人,有人和邻居交流着昨夜牌局的胜负,有人压低声音讲述着宫里的某件传闻,等着新鲜出屉出的包子端上来时,所有的交谈便戛然而止,变成了热闹的哄抢。

没有人注意到街畔的两名异国僧人,也没有人注意到书院后山有两位先生出现在人世间,甚至没有人发现街畔此时正在展开一场沉默而惨烈危险的决斗,街畔嘈杂热闹依旧,所以平静喜乐。

这已经不是身在红尘中,意在三界外。

而是以禅动念,在苍生之前修了道铁门槛。

陈皮皮没有想到这名来自白塔寺的无名中年苦行僧,居然禅念的境界强大到了这种程度,不由开始担心起宁缺来。

…………宁缺向后飘退数步。

千里之外的那座孤坟,在他眼中反而变得愈发清晰。

坟体是由普通青石粘土修砌而成,看不出有什么特异之处,但先前被他一刀狠狠斩下,上面竟是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看着那座无处话凄凉的坟,他觉得越来越凄凉,觉得越来越寒冷,仿佛身体里的热量正在丝丝缕缕向着空气里逃逸。

然而站在精神的世界中,又哪里有真实的身体?

宁缺看着千里之外的那座孤坟,知道孤坟处传来寒意孤清意都是那位中年僧人的念力正在精神世界里攻击自己的手段。

这种佛宗手段很高明,甚至可以说很神奇。

中年僧人的念力便像春风化雨般丝丝缕缕渗入,平和中正到了极点,也便危险到了极点,乃是沉默的超度意味,让你自行随之而歌而舞,或随之坐而冥想,或自堕于情绪之中,再也难以自拔。

如果换成别的人,即便是比宁缺的心意更加纯粹强大,面对这样的佛宗禅念攻势,只怕也会难以应付,甚至不知该如何应付。

然而宁缺曾经和莲生大师的精神世界相通过。

莲生大师学贯佛道魔三宗,曾于悬空寺诵经,做过佛宗山门护法,一身课业惊世骇俗,虽然与宁缺精神世界相通时,大师已然垂死,念力甚至还远不如这名来自白塔寺的中年僧人强大,但要精神和境界,不知要超出此人不知凡几,那种禅念里隐藏着的循循善诱不知更加迷人几分。

曾与大海风暴搏击过的泳者,很难溺于小溪之中,曾经见过莲生七十瓣,瓣瓣皆香的妙境,又怎会被一座坟头所感染?

宁缺在千里孤坟的寂清意前,丝毫不为所动,面无表情。

他固守一颗本心,默然凝念,舍弃手中刀,凭念力在空中幻出一把把山还要大的恐怖虚刀,当头便朝那座坟头再次斩了下去。

那座孤坟再如何坚硬,也顿时便碎了。

不是被刀斩碎,而是被如山般的刀生生碾碎!

…………包子铺里热腾腾的蒸汽,被端着包子挤出来的人群和微风鼓荡着来到街上。

那些白色的蒸汽,笼罩着中年僧人和宁缺的身体。

仿佛云端,骤然不在人间。

宁缺松开右手,柴刀自手中滑落,落在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闭着眼睛站在人间的云海里,站在人间沉默不动。

中年僧人脸色骤然苍白,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摇晃不安,似乎随时便要躺倒在云海之中,一醉便不再去。

合什的双掌缓慢而坚定地靠拢在了一起。

街上的蒸汽流云渐宁。

中年僧人终于也缓缓站稳了身体,没有倒下。

…………孤坟被宁缺一刀碾压成无数石砾,漫天飞舞。

石雨之后的空中浮现出一尊数十丈高的巨大石佛。

石佛面容慈祥,神态慈悲,睁着的双目间却似乎有雷电正在酝酿累积,说不出的漠然威严,满怀着对身前之人的悲悯与愤怒。

悲悯与愤怒似乎是无法相容的两种情绪。

却在这尊石佛脸小得到了完美的同时展现。

悯其不幸也,怒其不争也。

石佛的嘴唇紧紧抿着,像是一道线,一道用刻刀雕出来的浅浅的线,似乎数千数万年都不曾张嘴说过话。

宁缺看着这道线,想起了白衣少女那双薄若红线的好看的唇。

石佛没有开口说话。

天地间却响起了一道佛偈,单音节的两个字,含义未明,却雄浑苍远。

满天石砾落下,暴烈如雨,砸向大地。

宁缺抬头看天,看着土石皆来,不知该如何应对。

满天石砾如雨,落在他的身上,落在他的脸上。

真实的身体的痛苦,清晰地传入他的识海,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每一处,体内的脏腑,都在承受着天地元气的攻击。

在这一刻,他想起了北山道口,吕清臣老人杀死那名书生的一幕。

那名书生已然入魔,依然死了。

宁缺已然入魔,但他是真正的入魔。

天地元气的侵伐,怎么可能杀死他?

所以只是痛苦,并没有其余。

…………包子铺里的蒸汽还在向街上飘散。

中年僧人站在云雾间,眼神愈发幽深,最深处却有一抹灼热的光辉开始凝聚燃烧,那抹灼热的光辉是震惊是愤怒是杀念。

他没有想到书院宁缺从来不以念力著称,却拥有如此雄浑的念力,在自己用念力攻击对方诲识海时,竟能如此轻易地化解掉千里孤坟的寂清意。

然而更令他感到震惊的是,精神世界里的满天石雨,是他用念力控制的天地元气对修行者肉身发起的直接攻击,居然这样都无法伤到对方!

如此恐怖的肉身强度,而且明显不是武道巅峰强者护体真气所形成的防御,那么只有一种理由,那个理由便是中年僧人震惊和杀念的来源。

中年僧人双掌本来合什,此时渐渐分开。

他左手食指向下一抠,从右掌心里生生挖出一个血洞。

然后他面无表情撕下一片血肉。

做完这个动作手,他黝黑的脸颊愈发苍白,眉眼之间老态毕现,皱纹仿佛雨水冲刷而成的垃圾堆旁层层叠叠,枯稿到了极点。

他把右掌里的血与肉缓缓抹到这张枯稿的脸上。

…………这不是魔宗邪恶功法血手印。

而是佛宗威力最大最决绝的精血饲佛。

施出这种功法的佛宗弟子,就算境界再高深,也极有可能就此死去。

如果不是山门倾覆,或遇着千世仇敌,没有任何佛宗弟子会使用这种大违佛门慈悲意的手段。

中年僧人挖血涂脸之时,陈皮皮马上便反应了过来,无比震惊心想此人与小师弟究竟有何仇怨,竟是要置他于死地!

值此危险时刻,身为书院弟子,哪里还管得了什么规矩。

他身上那件宽大的院服无风而飘,振荡若旗。

食指微屈,那记天下溪神指,便要依着书院不器意袭向中年僧人。

然而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

那件事情让陈皮皮愣了一瞬间。

而精神世界战斗的胜负,往往只需要一瞬间。

第一百六十七章杀人杀己皆因悲悯,骂佛笑佛皆因小脚

陈皮皮看上去只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可爱年轻胖子,但事实上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所以当他决意要做某件事时,居然有一件事情能让他心神失守一瞬,那么这件事情必然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当他身上那件宽大的院服无风而飘,抬起右臂便要遥遥一指点过去的时候,那名始终沉默守护在中年僧人身旁的干瘦武僧,出现在他的手指之前,那张仿佛由精钢雕刻而成的脸容漠然无情绪。

陈皮皮的修为境界极高,那名武僧竟然能比他更快反应过来,只能说明对方早有准备,早就知道那名中年僧人会动用精血饲佛如此大慈悲大残忍的佛宗神技,也等若说中年僧人就算没有发现宁缺入魔,此行长安也做好了要以伏魔手段把宁缺直接废掉的计划。

然而就算干瘦武僧早有准备,反应快到极点,出现在陈皮皮的指前,但他依然不可能拦下这记以书院不器意释出的天下溪神指,因为他的脸他的肉身看似坚若钢铁,却依然还是肉身凡胎。

所以这名武僧毫不犹豫做了一个动作,从袖中闪电般抽出一把锋利的小刀,没有捅向陈皮皮,而是狠狠向着自己的小腹捅了进去。

噗哧一声响,就像是装满水饱满的皮囊被一枝羽箭射穿,锋利的小刀深深扎进肚子,武僧脸色骤然苍白,眼神却依然坚定,没有任何迟疑,右手紧握着刀柄狠狠向下一拉,随着哗的一声,鲜血淌了出来。

武僧腹内的肠子,也随着那些鲜血,从被小刀破开的豁口里流了出来,冒着淡淡的热气,还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道。

武僧的左手搁在腹部伤口下,捧着越流越多的肠子,神情漠然看着陈皮皮,仿佛根本感觉不到那处传来的痛楚。

一滴血珠落在陈皮皮的指尖。

他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幕,不知道对方想要做什么。

陈皮皮没有杀过人,甚至没有进行过真正的战斗,没有见过战斗里的生死决绝,更没有看过如此血腥的画面。

他这辈子就是前些天在长安府冬园里与王景略战过一场,凭峙着修行境界上难以逾越的森严界壑,赢的潇洒随意、陈皮皮一直以为修行者之间的战斗就应该那样潇洒随意,然而直到今天,看到身前这名武僧剖腹捧肠的血腥一幕,他才明白真正的战斗无关境界实力,更无关风度姿仪,只关于胜负以及生死。

这名武僧只是想要扰乱自己心神一丝,便不惜舍身成仁,这是一种怎样值得尊敬或者说值得恐惧的精神气魄?

武僧脸色苍白无比,他神情淡然看着陈皮皮,声音微微颤抖说道:“自剖心肠,请十二先生明白规矩。”

这两名来自月轮国的僧人,为今日长街相遇确实做了极其充分的准备,他们很清楚历史上的书院二层楼,向来不是一个讲规矩的地方,于是他们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为赌注来尝试撼动这种不讲规矩的规矩。

对陈皮皮来说,眼前血淋淋的画面和武僧左手间那些粉色的肠子,毫无疑问是一场极为震撼的教育,这种震撼或许无法改变书院教育让他形成的关于规矩之类的看法,却已经足以让他怔住了一瞬间。

一瞬间便已经足够。

因为只需要一瞬间,中年僧人和宁缺之间的战斗便结束了。

中年僧人的强大,便在于一念之间可以降魔除妖。

陈皮皮的指尖在长安城的晨风中微微颤抖。

此时那名中年僧人的精神力尽数在宁缺身上,根本无所防御,他只需要轻轻一点便能杀死对方,然而他知道那场无形的战斗已经结束了,便等若说宁缺已经死了,如果小师弟死了,他再做任何事情又能有什么意义。

陈皮皮的脸颊颤抖了起来,显得格外痛苦。

他决定稍后把身前这两名僧人全部杀死。

虽然他已经隐隐猜到那名中年僧人的来历有问题。

虽然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杀过人。

但如果用大师兄的话来说怎么看都不会短命的宁缺就这样短命的死了。

那么这个世间哪里还有什么必须遵守的原则或规矩?

…………世间最快的事物不是雾不是雨不是风而是闪电。

世人经常用疾逾闪电来形容意念这种东西。

意念动时,没有任何时间的流失速度能追上它。

所以一念之间,在精神的世界里,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当中年僧人挖血涂脸,施出精血饲佛法门时,宁缺意念所处的那个空间内,顿时随之发生了很多震撼的画面与变化。

那座高达数十丈的石佛,一直沉默安宁站在满天石雨之后,鼻下一道直线沉默千年不曾开启,便在这时忽然咧开,于是有了嘴。

两道浓稠有若铁浆的血水,从石佛的嘴角流了出来。

这两道血水没有向地面滴落,而是无视真实世界里的空间法则,向着四面八方蔓延而去,逐渐涂满那面巨大的佛面。

石佛面容上随着浓血蔓过,出现了很多深刻的裂口,如同龟裂的干涸大地,然而泡在血水中,更像数千个人身上的血口。

一道极为强大的威压,从石佛处荡开,传遍整个空间。

石佛肃穆的脸上满是无数道细微的伤口,浸泡在血水之中,本应是狰狞血腥之像,反而却显得愈发悲悯,仿佛旧庙里的金漆脱落后只留下斑驳沧桑。

石佛脸上的血越来越稠,无上悲悯意越来越浓,天地间所有的血腥战乱分离伤害,一应负面情绪似乎都被佛面吸收了进去。

只留下了一片极为干净纯洁的世界。

自空中不停堕下的土石被净化,变成满天白色的圣洁莲花,幻作无数花雨纷纷扬扬,向宁缺的身体洒了下来。

一片花瓣落在他的棉袄上,静宁无声,却悄然撕开一道口子,鲜血就像溢出碗沿的酸辣面片红汤般渗了出来。

宁缺抬头望天,眉尖微蹙,意念一动,调出体内的浩然气,自眉心间磅礴喷出,随气之所遁,所有接触着的莲花瓣均自碎去。

然而漫天风雨漫天花,莲花的数量太多,又哪里完全都隔绝在天空之上?

莲花朵朵开放,瓣瓣落下,落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的身上,切割开他的棉袄,钻进他的皮肤,把他身上的血肉片片刮落离骨。

无尽的痛楚潜进骨髓之中,然后向着身体每一处炸开,最终汇进宁缺的脑中,令他识海震荡如潮,痛苦到了极点。

以精血饲佛,乃是佛宗强大法门。

然而漫天花雨之后满脸血水的石佛,实际上走的是舍身成佛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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