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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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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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似乎想以此表现自己眼力很不错。这位富翁久居长安,附庸风雅多年倒也薰出了一些眼力,看了片刻后对身旁随从说道:“你别说,就这么一个破地方,居然还能有些不错的字儿。”

这句话应该算是称赞吧,只是显得有些轻佻和居高临下,如此口吻当然很难引动宁缺的知音情怀,依然安坐圈椅之中看似毫不关心,实际上耳朵却竖了起来,仔细听着这位富翁接下来会说什么,盼着能卖出第一幅字去。

“少年,店里这些字是谁写的?”胖富翁转头问道。

“我写的。”宁缺身子微微前倾,礼貌回应道。

胖富翁没再说什么,又看了会儿后摇头惋惜叹道:“啧啧……可惜,可惜了呀,有几幅字倒称得上秀丽,只可惜书者年岁尚浅却要强行冒充大书家沧桑老态。也罢,今日既然避雨瞧见了,算你运气不错,三儿,把这幅字取下来,我要了。”

宁缺转身望向三人问道:“这位客人,不知你出价几何。”

“这幅字放在香坊外摆摊,顶多能卖五百文,你这既然有店面之费,而且我看你年少可期,给你二两银子。”富翁笑眯眯说道。

宁缺端起茶壶喝茶,放下茶壶骂娘:“滚。”

富翁骤然变色,恼怒训斥道:“你这少年,怎如此不识抬举!”

“年少可期不是年少可欺。”宁缺摇头应道:“先前你说我年岁尚浅偏要强行学大书家沧桑老态时,我已经准备让你滚了,只不过想看看你出价如何,如果你出价够高,那我让你侮辱一番倒也无所谓,只可惜,你出的价钱还不够侮辱我。”

满脸铁青的富翁带着随从拂袖而走,卷着袖子洗菜的桑桑从后宅里冲了出来,看着早已消失在雨中的三人背影,脸上满是遗憾不甘神情,小身子一拧盯着坐在椅子里的宁缺恼火说道:“少爷,那可是二两银子!”

卖出去两枚墨锭,三刀书纸,这就是老笔斋开张数日来所有的进帐,虽说那位中年男子免了他们三个月的房租,但想着今后书院里的可怕花销,桑桑每天夜里睡觉都睡不踏实,所以难怪她会对先前那幕表现的如此恼怒。

反正没有生意,吃过午饭宁缺干脆关了铺子,美其名曰安抚小侍女严重受到伤害的幼小心灵,实际上大概不过是自己想散散心,带着桑桑穿街过巷去传说中的陈锦记脂粉铺逛了一圈,然后顺便在一家叫澹泊书局的地方买了几本闲书。

散心的效果很不错,桑桑一手提着绳子捆好的书册,一手提着陈锦记的脂粉匣子,黑黑的小脸上遮不住的欢喜,宁缺心情也极佳,右手撑着大黑伞,左手伸在伞沿外接着雨水,雨水击打在伞面和他的掌心上啪啪作响,脚上的靴子踩在积成小洼的雨水里啪啪作响。主仆二人像两只小麻雀那般蹦蹦跳跳便回了临四十七巷。

忽然间,黑伞微微一震,宁缺站在距离铺面还有十几米外的雨中,看着那段被雨水刷黑的灰墙,看着箕坐在墙下的那人,看着那人黝黑此刻却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发青的脸,握着伞柄的右手骤然一紧。

啪的一声若战鼓激荡!他左脚猛地踏进青石板上的水洼中,溅起一片水花,身体里全部的力量积蓄至腰腹,便准备向那片灰黑的墙下冲去。

然而就在这瞬间,墙下那个浑身是血的黑脸汉子看着他艰难抿起唇角笑了笑,然后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他胸腹间有一道极为凄惨的伤口,黑衣尽碎血水横淌,骨裂脏现,就算是那些传说中进入无矩境界的大修行者也没办法救活他。

宁缺看到了这一幕,看懂了他的决然,然后听到巷口处传来的密集脚步声与追喊声,于是缓慢而笨拙地收回左脚,握着伞柄的右手无来由地剧烈颤抖起来。

“军部追缉奸细!闲人走避!”

数十名浑身劲装的大唐羽林军冒雨冲至街巷中,将墙角下的卓尔团团围住,表情肃然凝重而警惕,领队的那位将军看见卓尔的伤势明显松了一口气。

这场春天的雨下的越来越急越来越大,把那段灰墙冲洗的更加漆黑,顺着墙面若小溪般淌下,把卓尔染到墙上的那些血水迅速冲刷干净。

第三十六章贯心肝,静容颜

羽林军对临四十七巷进行了封锁戒严,但四周围观的长安百姓还是越聚越多,浑然不顾微寒的雨水把他们的身体淋湿,人们或紧张或不安或兴奋或惋惜望着墙下那名黑脸汉子,纷纷猜测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宁缺撑着黑伞站在雨中,隔着人群远远看着箕坐在雨中的卓尔,脸上表情平静,看的非常专注认真,似乎想要把那张脸永远地刻在自己的脑海中。

七年前在岷山相见时,这张脸就是这么黑,你怎么就这么黑呢?比锅底还黑比桑桑还黑比夜还黑,只是七年不见,小黑子变成了黑汉子,这张脸终究还是有些久违的陌生吧,所以在这最后的时刻他要认真的去看,死死地记住。

永远闭上眼睛的卓尔被羽林军军士抬离临四十七巷,围观的民众散开,宁缺和桑桑依偎在黑伞下走回铺子,看似平静,但桑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眼眸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神采,就像是一个失去了魂魄的躯壳。

铺子门关上,宁缺坐到圈椅中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低声说道:“晚上吃面条。”

“好。”桑桑用最快的速度回答道,把书册和脂粉匣子扔到一旁便进了后宅。

吃了一碗桑桑特意做的有三个煎蛋的汤面,宁缺的情绪似乎已经完全回复了正常,甚至放下碗筷后还打趣了她两句,只是笑声难免有些干涩。

夜深人静雨停之时,宁缺走出了铺子,确认黑夜之中无人窥视,缓慢走到铺子对面那堵灰墙前蹲了下来,他抬起手臂缓慢摩娑着那道墙壁,湿漉冰凉的墙上早已没有了那个家伙的体温,他不知道那个家伙重伤将死之时来到这里做什么,想要告诉自己什么,在冰冷的雨中等了多久,等的时候又想了些什么……

细长的手指摸到一块砖头上微微一僵,那块砖角有抹极淡的血痕,还有一道极细微的小刻痕,如果不用手指去摸,单凭肉眼绝对无法发现。

……

……

走回店铺,宁缺将手中几张用油浸透的薄纸递给桑桑,嘱咐她好好保存,然后极为罕见地自己烧了壶开水烫了脚,便钻进了带着湿气微凉的被褥。还是像以往那样,桑桑乖乖地睡在床的另一头,整个身子缩着,像只老鼠。

“七年前我和他在一起也只呆了十几天,然后他就被他那个死鬼师傅带走,只不过那些事儿你都不记得了。这些年他跟着那个死鬼什么都没有学到,到现在也不过是个军部的谍子,混的实在不算好。”

“中间确实通过书信,但隔了七年才又见面,我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变成了怎样的人,要说和他之间有多深的感情……未免也太矫情了些。要说我和他的关系倒还真是互相利用居多,更准确地来说是我利用他知道夏侯的那些事儿。”

“但他就这么死了,这事儿很麻烦啊,他们那些村子被屠的事儿现在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了,当然我没有把你算进去,那岂不是就落到了我头上?但我现在身上已经是背了一堆麻烦,哪里还有精神去管这事儿呢?”

桑桑知道他这时候只是需要宣泄或者说是自我说服,并不需要有人搭腔,所以始终没有开口说话,渐渐的竟像是真的睡熟了。

宁缺却无法入睡,他睁着眼睛看着屋角被雨水沁渗形成的斑痕,忽然间坐了起来,披了件单棉袄去了小院,从柴火堆里抽出三把旧刀,在井檐低头磨着。

磨完刀还是没有睡意,他走到铺面里点燃灯火,注水磨墨润笔,随意扯了张破纸,笔下墨汁泼洒如白天那场大雨,草草写出几行字。

“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小宁子顿首顿首。”

宁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平静,与纸上那渐趋凄苦激越的字迹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不知道什么时候,桑桑从床上爬了起来,小侍女披着单衣站在他身旁,默默看着字上的那些字,然后抬起小脸疑问地看着他。

“这些字是一位前人所写,我只是临摹。”宁缺解释道:“那位前人当年祖坟被掘,虽然马上被修复,却无法赶回去看,所以他悲痛郁愤写了这么几句话。”

桑桑点了点头,但看她眼中的迷惘神情,大概还是不大清楚,宁缺笑了笑,没有做更多的解释,临摹这篇名帖至少不下十回,唯有今夜,他才大概明白什么样的痛能够贯穿心肝,何样的事能让人临纸感哽不知何言。(注)

……

……

天亮后,雨便停了。

那轮被春雨洗过的太阳格外清丽,照在幽静临四十七巷上,把所有建筑檐角还有那堵灰墙都涂上了一层秀色。老笔斋铺门大开,宁缺坐在圈椅中捧着卷闲书看着,偶尔被书中内容带的眉头微蹙或是喜笑颜开,便端起茶壶饮一口茶。

那本看似很闲的闲书中间夹着一张被油浸透了的纸,永远不会被雨水打湿的字迹在油纸里显得非常清晰,他此时没有看书而是在看这张纸。

这张油纸是卓尔临死之前塞进墙砖里的,上面记录着廖廖几个人名,一些行踪喜好之类的情报,宁缺不知道这张纸和卓尔的死亡有没有关系,但他至少清楚一点,如果要让卓尔死的有价值或者说死后能快活一些,那么他应该做些什么。

油纸上的第一个名字是张贻琦。

张贻琦官居帝国御史台侍御史,负责纠察百僚、弹劾不法,这位张御史当年还是位署监察御史时,负责襄助审理宣威将军林光远叛国一案,而当他升为御史台主簿时,又是调查燕境灭村案官员中的一员。

十三年时间从正八品上升到从六品下,怎么看也算不上是官运亨通,但宁缺并不关心这些,他只关心此人在那两椿案子里面扮演的角色,夏侯大将军能够借事杀敌,能够从屠村案脱身,这人明显发挥了一名御史能够发挥的作用。

那么,你便死吧。

……

……

注:王羲之的丧乱帖。

(201109182125修订)

第三十七章寻寻觅觅青楼何在

御史台品秩不高权力不小,从六品的侍御史,在帝国官僚体系里实际已经可以算做是重要人物,这种人进出之地戒备森严,无论在衙门还是在府邸身边都会有不少下属护卫,一个穷卖字儿的少年要在唐帝国的都城长安杀死一位御史,这听上去有些玄幻,而且还是惯走个人英雄主义的东方玄幻。

但宁缺根本没有考虑过怎样才能杀死对方。在他看来,杀人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他这段生命历程的最初便开始于一场谋杀,其后在岷山在边塞在草原在北山道口,他的刀锋箭尖之下不知倒下了多少野兽和人类。

他现在只关心一件事情——怎样杀死御史张贻琦还不被人发现——再如何信任自己的杀人技,可面对着强大唐帝国的治安衙门,想到长安城里那些深不可测的强者,他很清楚如果事后不能迅速脱身,自己肯定也只有简单去死这个下场。

油纸上关于张贻琦的资料很少,对宁缺的计划而言也并不合用,除了其中一条:御史张贻琦性情方正严肃,但是听说暗底里好色之疾极为严重,私底下经常出入风月之地。只是此人家有悍妻,又背着御史的名声,所以去买欢时格外谨慎小心,卓尔毕竟只是军部的一个底层谍子,始终没有查到此人经常去的青楼是哪家。

“长安城里有这么多楼子,你会去哪家呢?”

宁缺皱着眉头苦苦思索,推翻了先前跟踪对方找到那间青楼的念头,既然军部的专业谍子都没能用这种常规方法查到张贻琦的销魂屋在何处,那么这名御史一定有自己的一套法子。而像这等官员的起居喜好,想必茶馆里爱唠的长安百姓们也不会太在意,所以他很难从市井巷坊里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事情变得有些麻烦。

撑着下颌盯着雨后清阳怔怔看了很久,他忽然站了起来。

他此刻心情豁然开朗,终于明白这事儿和在岷山里打猎、在草原上砍柴没有什么两样,既然想知道那头老熊那窝马贼在哪里,又没有老猎人心好的将军给你提供地图,那么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用自己的这双脚走进岷山走进草原,去看树皮上磨损的痕迹、野草里干了的粪便,被埋在泥下的火堆余灰。

他是个好猎人,优秀的砍柴者,他能够通过这些细节判断那头老熊藏在哪个山坳、可曾受伤,可以判断那窝马贼有多少人、可曾离开梳碧湖。那么他相信自己一定也能通过亲自观察到的那些细节,判断出一名大唐御史的起居习惯,找到无声无息杀死他的方法,他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走进长安城。

“我要出门逛逛。”宁缺伸了个懒腰,对桑桑交待了一句,便走了出去。

桑桑追到门口扶门问道:“你要去哪儿?要不要我跟着去?”

宁缺明白她在担心什么,笑着回答道:“有些地方你可不能跟着去。”

……

……

走在阳光清漫的长安街头,宁缺的心情变得不错起来,那场春雨里的血被他刻意淡忘,然后把自己变成一个异乡游学的少年书生,先去那间书局退掉已经看完的几本闲书,然后便开始在御史台和张府之间不停游荡。

接下来的一天,他走在柳树荫下,站在糖人摊旁,隔着人群远远注视着那位面容方正、不怒而威的御史大人出了御史台,回了自家府,看着这位御史大人身旁孔武有力的随从,看着街巷间纪律森严的治安军,看着偶尔疾驰过身旁的羽林军骁骑,愈发确定自己不能用当街暴起杀人这种莽法子。

整整一个白天看似没有什么收获。傍晚时分张府府门大开,御史大人似是赴某人正式宴请,御史夫人和几位穿着打扮应该是妾侍的女子相送出门,街上的闲汉们笑着指着那处说着艳羡的话,在茶铺里喝凉茶的宁缺却注意到了一些细节,除了那位表情冷漠身材干瘦的夫人之外,那几位妾侍生的都极为丰腴。

男人对女人的审美爱好,向来不是通过妻子体现,而是通过小妾或者说情人体现,娶老婆有时候是因为门第因为金钱因为前途……可能还有爱情这种虚妄的东西,而他们收小妾或是情人的目的很简单,纯粹是要符合在性方面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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