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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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春梦-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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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明话未说完,颈侧挨了枪柄一击,昏过去。
  岚从容地整了整衣服,直视五爷。
  碰到虹,五爷秉持的忠义道德全不过尘土,这世间万物亦不过灰粪。
  「你别伤他!咱们有事好商量……什么事都可以商量……」
  「有您这话,我和虹都放心了。您好好考虑,我给您三天时间……这三天之内要不作答复,我会将虹的眼睛,耳朵,手一样样取下来送给您。」
  文五爷瘫坐在凳子上,眼前天旋地转。
  「你让我先见他一下……才好相信……」
  「好,随时欢迎您来法租界公馆。别让我等太长时间,我们都等不起了。」
  岚扬长而去,风衣在身后飘扬,在文家的土地上罩下一片沉重的阴影。文五爷愣愣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视线被全身逆流而上的血液阻断,越来越昏暗,越来越模糊。突然看不清,那大片大片晕染在他洁白风衣上的是梅还是血。他疲倦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岚已化为一片赤红的浮云,焚尽在末世的硝烟里,带着虹最后的音信,别去人间。
  1928年年末,正值腊月。北平天桥市场上各色年货摊已星罗棋布,红红绿绿,好不热闹。满城土灰的老北平也只逢过年才能有这般洋气的气象,似压箱的旧袄子,抖落一层灰,打几块花丽的补丁,便又作一身崭新。穿上身的人们尽管觉得陈旧,却依然收拾好一副喜庆的面貌,年复一年地张罗。
  比信仰更根固的是老祖宗作下的习俗,时代变,江山亡,这些血液里的精魂却从未曾断流。
  岚离开文家时没坐车回去,只说想走着看看北平,看看天桥。
  一身洁白的他在粗服乱头的贫民堆里穿行,似寄生在这灰色时代里的陈旧伤口,被擦身而过的旅人一次次揭烂,烂得发白。
  岚望着满城的红红绿绿,笑眼里似有一种久别重归的喜悦。
  「暮,我有多久没再见天桥了?」
  「十年。」
  跟在岚身侧的暮清清冷冷地答,心系他一身白衣,目不斜视。
  「十年……」
  若有若无地叹息,他又走失在北平的往事里。再醒来时,笑眼着了层霜色,叹十年流光,休于弹指。
  「你强迫我忘记,却总记得比我清楚。」
  儿时岚有多少次想逃回北平,去守候那个错失的约定。但暮总似死神般拦去他的去路,斩去他的情思,断去他的念想。
  那些琳琅满目的年货摊里,数姜糖铺子的老板娘最热情。一双粘满了糖稀的手招呼得老远,能把方圆百里外的客人都招来。
  「先生,买些姜糖回去过年吧,咱家姜糖可甜着,保您过个甜甜蜜蜜的大年!」
  岚停下,不自觉地念道,「虹也爱吃姜糖吧?」
  这话似对暮问的,看暮一脸阴沉,他又转而自语道,「虹最不爱喝药了,姜糖能冲散药里的苦味,叫他好受些。」
  「诶,您可真是一副巧心肠呐!苦药配上咱这姜糖是再好不过了。咱邻居二狗子,生来就是个药罐子,从前不爱吃药,病也老不见好,可自从吃了咱这姜糖,爱吃药了,病也没了,真是从嘴里一直甜到心里呐!」
  老板娘眯眼笑着,那副三寸不烂的巧舌将岚也逗乐。
  「就买一些吧。」
  「好嘞!您干脆买多一些,买个五斤回去。反正逢年过节的,家里头来了客人,烟糖瓜果的总少不了,放着又不受潮……」
  老板娘一边说着一边往纸袋子灌糖,灌了五大袋,往秤子上一秤,笑道,「哟,多出四两来了,得,这四两就白送您了,您要吃得甜,下回再来买,吃得不甜,大可回来还我,我保准一分钱不少地退给您。」
  秤完,将纸袋口都封上,装入一个大塑料袋里,递给岚。
  岚喊暮给了老板娘两块银圆,叫她不用再找钱了,老板娘做了十年的姜糖买卖,没见过这么阔绰的主,赶紧喊丈夫撤了摊子,提早回家过年去了。
  岚捧着糖,脸上笑容也跟染了蜜似的,可这笑容却在暮心头罩上一片厚重的阴霾。
  「少将,你开始有些忘形了……为了一个戏子……」
  他的双手只属于赤色狼烟,而不属于这糖色尘烟。
  岚的兴致被打断,他睨他一眼,冷冷道,「……你的本分只是看门护主,别多事去抓拿耗子。」
  这话戳到暮的心口,“哧啦”地划开一道口子。
  从岚又遇上虹,他又变回了那个有血有肉的小乞丐,暮与他多年的相濡以沫,还不及虹的隔岸江湖,弹指风流。
  虹是毒,是毁灭信仰,蛊惑心智的毒。岚要成魔,便不能被这毒药染指,动了俗世的七情六欲。
  暮护主心切,别说是耗子,就是狼群,他也为他殊死搏杀。
  主仆二人正准备回去,岚却忽然被迎面跑来的一个小乞丐撞了满怀,姜糖洒落一地,那纸片似的小人儿也立即碎在地上,怀里掉出一块带血的猪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小乞丐埋着个头,慌张得道歉。
  岚也不动怒,蹲身扶他。
  「没伤着吧?」
  小乞丐怯怯地抬眼,对上那副画中容貌,他一惊,出神得愣在那儿,却忘了后头“追兵”,再回神时,“追兵”已贴在了他背上,阴影没去他头顶阳光。
  「小兔崽子,看你还往哪里跑?!」
  小乞丐一阵哆嗦,猴儿似的蹦起来,赶紧躲到岚身后,拽着他的衣角求救。
  「哥哥救救我,他要杀了我!」
  岚抬眼望去,见眼前是个凶神恶煞的大块头,足比暮还高出半个头。
  「小崽子,敢偷我的肉,不想活了!……识趣的别多管闲事,我非得剁了这小崽子的双手!」
  话落,大块头还看不清面前谁是谁,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拳,面颊凹进去一大块,整张脸都歪了。
  「滚远一些说话,别让你身上的肉骚味儿熏臭了少爷。」
  被偷了东西,还平白无故挨打,大块头气不打一处来,挥拳就要干上。却被岚喝住。
  「他偷你多少东西?我赔你。」
  大块头的气儿才舒缓了一点,道,「三斤肉,你赔吗?!」
  暮丢几块银元给他,道,「这些钱够了吧?」
  见了钱,他的眼里发了光,气儿也完全通了,这些钱够重新开个肉铺子的了。
  「够了,够了!算这小子走运,遇上你们这等大善人!」
  他预备走,但又突然记起什么,回头盯着岚的脸仔细打量。
  「诶?我好似在哪里见过你?……哦!对了,在报纸上!你就是那桂系军阀陆荣廷的太监儿子吧?」
  语调里带着些嘲讽味儿,怕他动怒,又奉承上,「呵呵,虽然底下没鸟,不过也算得是个英雄,军阀里那些个带鸟的酒囊饭袋都没你厉害哩!」
  他以为少将还会给赏钱,却不料是虎口拔须,自寻死路。
  暮掏枪堵上他裆部,还未等他缓过神,裆部便炸烂了一片。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北平闹市,光天化日,死神露出他们狰狞的面目。
  「杀人了!杀人了!」
  暮又拿枪抵上那人的额头,全身愤怒的血液都聚在那双握枪的手上。
  「该死的混账!滚地狱去吧!」
  「暮……算了,饶过他……不要在北平生事……」
  回头,岚在阳光下,苍白得如同未曾着墨的画纸,「算了……这也是谁都知道的事实……」
  暮疼得握不住枪,将那人像皮球一样踢去老远。
  「滚,再让我见到,把你全家都废了!」
  岚还去安抚身后受惊的小乞丐,道,「抱歉,吓着你了……」
  小乞丐脸色发白,如同见了鬼魅,青天白日的走丢了魂魄。又突然不知哪里来的胆魄,竟伸手往岚裆部一抓,泄愤地咒骂道,「死太监,臭军阀!就是你们害死我爹娘的!就是你们!是老天惩罚你,让你变太监,娶不到老婆,生不了孩子,活该!」
  方才聚拢的灵魄又被践踏成泥,面上血色散去,泛上一层青黑的墨色,在光下织起一片巨大的阴影。他不愿成鬼,可连光也将他抛逐,行尸人间,哪里才是正途。
  小乞丐逃跑没多久,后脑勺被子弹射穿,那小小的单薄的身子似除夕的血色烟火,陨落在他决绝的眸里。
  抽离了全部的力气,他止不住地发颤,暮上前扶他,他推开他,蹲下身去捡散落在地的姜糖。
  散落的长发遮没他的眼,看不清悲喜,辨不清黑白。
  「暮,将那小乞丐好好葬了,他若还有家人,也好生安顿吧。」

  梦回紫禁

  28年末,除夕夜,岚回去了北平的紫禁城里。外头军阀割据,民不聊生,可皇宫里依旧是夜夜笙歌,灯烛辉煌。帝王将相,宫人嫔妾都形容枯槁,摇曳在绿酒灯红间,身许鬼魅,魂陨人间,万世山河空余恨。
  照老太监的话,革命军总得闹到皇宫里头,满清气数已尽,清平就义倒不如快活淫乐,能享一时便一时。
  他要好好看看这记忆里的皇宫,他的目如时光,掠过一个又一个阁窗,那些宫人嫔妾都似戏里的人,在阁子间凋陨,一生一灭,一起一落,不过拂指尘灰。
  走到最后一个阁窗,他往门缝里望去,看到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嫔妃与太医在床上偷试云雨,她露着胸脯,露着一身瑰丽的烂肉,似夜间昙花,开至荼靡。
  「她是谁?」
  老太监道,「她啊,你忘啦?你的亲娘啊!……原来受皇帝宠爱,但自作孽,得罪了老佛爷,被关冷宫了!啧啧……还和太医私通上了,作孽啊!」
  「她会怎样?」
  「这还用说,依照老佛爷的脾气,这等败坏风气的事哪里能容得,轻则毒酒赐死,重则凌迟。反正啊,都是死。」
  嫔妃全不知情地快活,高潮起时身子用力一蹦,竟有个孩子从排泄口里漏下来,白玉般的身子上染了一身的粪秽。
  外头有人敲锣大喊,「甄妃和太医好上啦,还好出了个杂种!皇上的这顶绿帽子可戴大啰!」
  甄妃便抱上孩子,一丝未挂地跑出来,却被官兵堵上。那些个官兵似阎府来的小鬼,来要这个柔弱女人的命。
  她见前无活路,后无退路,索性扔下孩子,往井里头一跳,似条淹死的鱼,白花花的皮肉开满了整个枯井。
  岚要去救那孩子,却被一堆老太监堵上,一顿胡捆乱绑,又将他脖子一勒,他窒息过去。
  醒来时岚躺在土炕上一块门板上,赤着身子,手,脚,大腿,都被门板上套锁牢牢捆住,动弹不得,眼睛,嘴巴都被布条蒙上,俨然似个活死人。
  「你可自愿净身,生死不论,断子绝孙也不后悔?」
  岚一惊,剧烈挣扎起来,可开不了口,说不上话。却听有人替他答上,「我自愿净身,生死不论,断子绝孙也不后悔。」
  「好,你可忍着点儿,挨了这一刀子,将来您就是这宫里的贵人,鸿运当头,步步高升呐!」
  借着,岚嘴上的布条被揭开,嘴被敲开,灌上一碗臭大丅麻水,皮肉便似皮球似地胀得酥麻。
  他感觉到一双双冰凉粗糙的手在揉搓他的下身,原先疲软的身子在那些肮脏的手心肿胀。
  「哟,还是个处子哩!这身子是上品啊,割了可惜了。」
  「啧啧……没试过女人香就割了,委实可惜了。不如咱家就先替你开了苞吧,也不枉来人世当了那么一回男人,这往后你要享乐啊,可就等同是公鸡下蛋,难哦。」
  于是,无数双手枯枝似的缠满他的身子,岚感觉身子潮湿粘糊,也不知是太监手里的汗还是嘴里的唾沫。
  他挣扎,呼喊,可使不上力。身子不由自己,在极端的屈辱里快意地痉挛。蓦地,有那么一瞬,意识被潮水淹没,体内似有一条河汩汩地往外涌去,滋养了太监们手心粗糙的裂痕。他却似一摊干涸的烂泥,荒废在夜里,寸草难生。
  「极品,极品啊!清澈香醇,堪比天上仙露……」
  太监们享完手上琼浆,才不紧不慢地办起正事。
  岚瘫软的身子被扶起,净身的太监是个老行家,捏着根部快速一刀,不偏不倚,不多不少,利落漂亮。他喊不出声,可浑身的每一寸血肉都在生不如死地痉挛,发出尖锐的嘶鸣。
  喉咙被堵上一个冰凉的鸡蛋,呼不上的气儿一直往下沉,将腹部鼓胀成一座小山。
  又那么一刀子下去,肢首分离,他痛得死过去。
  耳边蓦然又想起小乞丐的诅咒,「死太监,臭军阀!就是你们害死我爹娘的!就是你们!是老天惩罚你,让你变太监,娶不到老婆,生不了孩子,活该!」
  梦里总想,若是死了倒也解脱了,可上苍弄人,即不叫人痛快地死,也不许人快意地活,总想着法子将人拆了,折了,分了,留一堆支离破碎的断根,在人世的苦难里继续茁壮,生生无息,是为造化。
  方从黑暗里醒来,又入刺眼的光明里。他似地底久不见天日的蚯蚓,蓦地一阵搐缩,皮肉似被烤裂开,身上豆大的汗珠便更畅快地往皮里出来,又往肉里钻去。
  暮拿着干净的热毛巾,擦拭他脸上的汗珠子。
  「我怎就睡着了呢?」
  「从天桥回来时你说累了,就在车上睡着了。」
  热毛巾盖他脸上,一阵扫,汗珠子都被扫了去。面上的毛孔都张开来,急促地哈着热气,也方从恶梦里醒来似的。
  「哦……」
  若有若无地叹了声气,他又疲倦地合上眼去。
  「你出去吧,我想多休息一会。」
  「好。」
  暮出去前还不忘掖好他身上的被褥。
  他太疲倦了,意识一沉,眼前的黑聚成了一个巨大的鬼,勒了他的脖子,就要将他押往鬼门关去。
  这是他的应得,他不冤枉,也不逃跑,反倒献上一颗血淋淋的魂魄,心甘情愿地去赴死。
  经历过了的人才明白,地狱还比人世美满些。向阎君禀了罪,一顿刑法后,做牛做马,做花做草,总之有个“活命”的盼头,不似在这人世,做一辈子的人,当一辈子的鬼,功德未满,还不得解脱,不死不活地烂糊着。
  可走了一半的黄泉路,他忽然听到虹的声音,似地府里的响雷,将他的魂魄又霹回他的身子里去。
  岚还魂回来,猛地一起身,听得虹的咳嗽声,在对屋里与空起嘶哑地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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