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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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瓶-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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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秀笑了,一只手不知不觉就伸了过去,抚起瓶娘的头顶。头发又细又软。三秀忽然心中流过一股熟悉的温情。心想自己的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或许也曾这么抚着失眠的自己。三秀苦笑道:“那等练着的这本戏火了,就给你再做一张床,好不好?”
  月光里,瓶娘忽然睁开了眼睛。“不是的,”瓶娘说,“我总是睡在那里面。”
  三秀看了一眼搁在桌上的大瓶,心里一惊。
  “要么就是在地下……瓶娘不习惯睡床。三秀,”瓶娘抬眼望着三秀——她每次说三秀名字都非常郑重,还总要看着三秀的眼睛——“戏,是什么?”
  三秀一时语塞。虽说她很早就开始学戏,但就因为太熟悉了,反而不知该怎么说好。大元朝,大江南北都是戏,眼前这个女孩儿却不知道戏是何物。“瓶娘没有看过么?过年过节,乡里总会演的吧。在桥头,河边,搭个台子,穿得红红绿绿的人在台上演故事。”
  瓶娘摇了摇头。“瓶娘不知道。”她说,“桥头,河边……家里人不让我去。说不好让外人看见我能走。”
  ——因为瓶娘是演瓶中女的艺人。
  三秀知道。只有瓶娘瞒着自己有脚的事实,才能引起观者更多的同情。不过让三秀更在意的事,还是瓶娘所说的“家里人”。如果瓶娘的父母还在世,怎会这样狠心呢。“你的爹娘呢?”
  “十岁以前跟着家里人卖艺,义父义母教了我‘那个’。十岁的时候……出了事。”瓶娘神色黯然。
  三秀知道瓶娘是给流浪的卖艺团养大的。这样的卖艺不像介褔班,往往四处流浪,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也是有的,莫名其妙突然消失的也是有的。虽然知道让瓶娘想起这段记忆一定十分不愉快,但三秀还是问道:“出了什么事?”
  “好不容易决定乘船过江,来了一伙强盗。义父义母都死了,扔到了江里。却什么也没找到。我躲在墙角的瓶里没给发现。听他们说是劫错了船。那天同行的还有一艘船。里面的人也漂漂亮亮的,像是大户人家。”
  竟然这样糊里糊涂就死了。
  三秀不觉就攥紧了被子。大概在那之后,就被那个干瘪中年男人捡到手,当做赚钱的工具了。
  
  “待你好吗,那男人?”三秀问。
  “好。可好了。他一有多余的吃的,都分给我。”
  说白了就是自己混了个肚儿圆才顾着这女孩儿吧。真够不要脸的。三秀心里一阵又气又急,张嘴就连珠炮地问了一长串:
  “你跟着他,住在哪儿?睡在哪儿?他……可对你做了甚么?”
  “有时候瓶里,有时候地上。他……嫌我是个怪物。不过他是个好人……就是酒喝多时凶点。跟着他,起码不用要饭了。那瓶,以前总有人要砸要抢。跟着他,那瓶子也一直好好的没事。喝多了,有时候就想动瓶娘。瓶娘就呆在瓶子里,他就摸不着了。”
  三秀越听越气:把女孩子饿成这样,自己竟还混酒喝——世上还真有这种人渣。虽说没对瓶娘做出兽行,但也没什么良知,只是被瓶娘躲过了。唉,这瓶娘,虽说看上去呆呆的,没想到这点本能倒是分外敏感,也算是大幸了吧。
  “那人其实是个好吃懒做的骗子吧。”三秀忍不住蹦出这么一句。
  瓶娘停止了言语,转而将被子覆在脸上,不做声。
  
  三秀知道自己造次了。如果这女孩子在落难中,碰到一个哄骗她的中年男人,许给她有吃有住,不用风餐露宿的未来,恐怕也要信了。然而三秀是一副侠义心肠,听瓶娘道这些往日委曲,心下实在不痛快,便接着一开始的话题聊起来:
  “戏的话,有好多种呢。要是杂剧,就是一个男的叫做末,一个女的叫做旦,两个人穿好了画好了,站在台上演故事。咱们介褔班就是演杂剧多些,主要是北曲,一本戏是四折一楔子,两折间常有些小节目。你白天见的那大师兄,就是个变戏法的,特别会变。他应该已经学给你看了罢?”
  瓶娘听见三秀说戏,头就从被底探出来,有滋有味地听。三秀问起话来,她就点头,道:“他演给我看了,好得意呢。”
  “他啊,就是那样的人。咱们介褔班,攒了半年的劲儿,终于要演一台新戏,演的是《救风尘》。那赵盼儿就是我哟。”
  “白天也听你说《救风尘》。到底什么是《救风尘》?”
  “《救风尘》嘛……就是一个……女孩儿,”三秀不敢说是□,怕又要向她解释什么是□,又引出更多问题,“名叫宋引章,嫁给了不该嫁的坏人。那坏人对她极坏,总是打她骂她。她一个朋友气不过,就把她救了回来,结了段好姻缘。”
  “她嫁了她朋友?”瓶娘睁大了眼睛问。
  “不是不是,”三秀有点狼狈,“她朋友就是赵盼儿啦。赵盼儿也是个……是个女孩子。她嫁的是另一个人。其实吧,她最后嫁的那人也看不出什么好,但总算不打她,不骂她,一片痴情。其实这两人倒无妨啦,赵盼儿那人却是顶好,胆识不让须眉。若她是个男子,就是宋引章的最好归宿了吧。”
  三秀低头说着,忽然转而惆怅,后来就变成了低回的自言自语。三秀心想,那宋引章虽说嫁了安秀才,赵盼儿又将何所之?如此才貌双全、侠肝义胆的奇女子,纵是搜遍天下男子,也难找一个配得上她的真性情。风月斯人,本不合执箕帚为□之事,不如就这样独来独往,逍遥终老。可叹她毕竟是烟花女子,以色事人,不得不作从良打算,为自己及早找个归宿,到头来不免便宜了哪个须眉浊物。
  毕竟人间好事难圆。
  三秀望着那屋顶漏下的一缕月光,为赵盼儿幽幽一叹,不知不觉就一手打着拍子,将那支《混江龙》轻哼了出来:
  “……我想这姻缘匹配,少一时一刻强难为。如何可意?怎的相知?怕不便脚搭着脑杓成事早;久以后手拍着胸脯悔时迟……”
  刚唱到这里,忽听见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如鼠啮物。
  她连忙坐起,心想前院瓦子里的大花猫何在,竟然让老鼠如此猖狂。将欲掌灯,却听那声音近在枕畔。
  她在窄床上转了个身。月亮照在她的后背,牛乳似的白。啮物似的声音就在瓶娘蒙头的被子底下。细细的。她唤了一声瓶娘,瓶娘却不答。她只好轻掀起那被角。
  瓶娘的长睫毛垂着,微颤,双目将合未合,露出一点黑瞳仁。虽然如此,人却已经睡着了,叫也不应。而那细碎的啮物声,不是老鼠在闹,而是瓶娘在不自觉地磨牙。
  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还会磨牙。三秀不觉笑了。她刚帮瓶娘盖好被子躺下,瓶娘就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出了自己的被窝,又扑了两下手臂,扯过了三秀的被子,不一会儿就心满意足地安静了。
  三秀脸上一红。
  这一回她的腰上,勾着瓶娘的手臂呢。




☆、第 4 章

  “……则你那说着去时便恰便似去秋。似这般燕侣鸾俦……”
  介褔班小院里有一树槐。时下是早春二月。转眼间,瓶娘已经来到介褔班半年,去年的槐树也长了新芽。清早一起就在这树下练唱已是介褔班里众人的习惯。这一天班里独独没有给三秀安排场子,她就一个人在树下一直唱到了午时。一副清亮亮的好嗓子,仿佛永远不知疲倦。
  小院的前头就是“醉太平”瓦子,整日整夜笙歌不断。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楼上客人看得厌了,也会往楼下介褔班的小院看上一眼。“那不是三秀么!”常有客人这么一说,楼上就抛下几枚花果来。三秀总是不以为意。
  莺声一啭,槐影里三秀唱的依旧是《救风尘》。这戏自从去年筹备起,迟迟未曾演过全本,总是因着人手不齐的缘故。不过其中精彩的几折早就在前头的“醉太平”瓦子里演了几回。三秀虽不算名角,唱功却早已纯熟,加上一双娇俏俏的水杏眼儿,把一个赵盼儿演的活色生香。只是那喝彩声总是稀稀落落的。
  唱着唱着,三秀忽然分了神,眉心一蹙,为这事烦恼起来。
  
  “哟,这不是三秀嘛。”
  三秀微微抬起头,只见“醉太平”一扇雕花窗子里,有位哥儿正笑嘻嘻地瞧着她,手里扬着两枚核桃,正要抛下来。
  三秀冷眼认出这是常照顾班里生意的一位少爷,只是姓氏实在记不得了。虽然如此,还是依例浅笑,弯身褔了一福。
  那哥儿便将核桃用随身的方巾包了,从楼上抛在了三秀面前的砖地上。三秀也不去捡,那哥儿也不以为忤,依旧与她搭话:
  “你们介褔班倒是有趣儿,自己和自己抢起风头来了。”
  三秀自然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她早就听说这样的流言:《救风尘》在“醉太平”试演不出彩,都是因为新进班里的瓶娘就在“醉太平”演她的独门戏法“美人瓶”。瓶娘的“美人瓶”刚一演就意外轰动,致使《救风尘》黯然失色,全班人马大半年的努力付诸东流。可不就是自己抢了自己生意。
  三秀一听见这样的流言,心中便是说不出的气闷。瓶娘花了半年时间,总算在班里和众人相处得不那么拘谨了。可如今这么一说,好像瓶娘又成了介褔班的外人。虽说瓶娘演戏法一直有大师兄照顾着,但天长日久,这样的流言难免不传到心思单纯的瓶娘耳朵里。更容易让外人以为介褔班心不齐,戏还没演全,自己就闹起了矛盾,对介褔班以后的生计非常不利。
  不管三秀再怎么讨厌流言,眼下那哥儿既然直对自己说了,她也不好不答,于是脸上又挂起笑容,低头啐了一口,道:“哥儿这话真是该掌嘴了。瓶娘是我好姐妹,姐妹间谈甚么抢不抢。她唱得又有天分,班里正准备给她在戏里添一段词儿呢。”
  那哥儿眼睛一亮。三秀捕捉到了那眼神,心中忽然宽了心。刚才的话,不过是现想出来的。但眼前那哥儿如此痴迷瓶娘的戏法,三秀便打定了这个主意。或许可以扭转试演到现在的颓势也说不定。
  三秀正这么想,那哥儿忽然又哈哈笑了起来:“小娘子打诳语。瓶娘她是个残疾,怎么登台?”
  三秀心里一沉——是了。到现在为止,瓶娘的戏法依旧走的是过去的老路:尽量缩着自己身子,让人以为她是无手足却能言会唱的可怜美人。万一瓶娘离了那瓶,她的戏法还会吸引人吗?即使她一直不出这瓶,“醉太平”瓦子里的看官们,还会一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吗?
  这么想着,三秀的心里倏忽又乱了。她忘了楼上还有个等她回话的哥儿,只是怔怔地出神。那哥儿见三秀发了怔,正欲问,瓦子里一阵热闹,那哥儿便向三秀道了声“下个月与陶家少爷同来听戏”,也不管她听见了没有,便将头转回了里面。
  “……碧云天,黄花地……”
  温柔宛转的歌自楼上飘飘而来,是瓶娘的声音。三秀的思绪一瞬间又回到了人间,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不禁抬头望向楼上,舒心一笑。随即便取出了袖里团扇,跟着楼上的歌,一步步练起身法来。
  一时间,大千世界俱是平安喜乐。
  
  “三秀!”
  瓶娘人还在瓶子里面,大师兄满头大汗地搬着她。瓶娘看见三秀还在院里练唱,脸上就笑得露出了酒窝。三秀笑了,大师兄也笑了。
  虽说这几日天天都是如此,三人的欢乐也还是如去年初见时那样。“三秀三秀,”瓶娘兴高采烈道,“三秀教我的那支《沉醉东风》,他们欢喜极了。三秀今天再教我几支。”
  三秀笑道:“你呀,光顾着高兴,还不快从瓶里出来!”
  大师兄便把瓶娘放在了地上,让她从里面小心翼翼地错出身子来。三秀早就备好了一件袄,还是和当初一样体贴地披在她肩上,随后便用手心焐着瓶娘冰凉的指尖:
  “瞧瞧你,每天拘在这瓶里,都冻坏了。”
  瓶娘低下头笑了。大师兄离了院子到别处去,院里只剩下了瓶娘和三秀两个。瓶娘抬起头,环视了一圈空旷的小院,叹道:
  “真想也和三秀一起在这院子里练唱……”
  
  瓶娘这一句话本是无心,却被三秀这个有心人记住了。直到两人又回到共住的房里,三秀依例让瓶娘坐在镜前,将她头上的妆饰一件件取下的时候,她心里还思量着瓶娘那句话。不知不觉就发了怔,手上动作也慢了。
  瓶娘笑了。三秀陪着笑了一阵,忽然道:“瓶娘,你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瓶娘困惑地看着镜里三秀的影子。
  “瓶娘,你想,你本来是四处流浪,居无定所的。‘美人瓶’是绝技,但在一个地方久了,难免会让看官们生厌。以前你四处飘着,无妨。现在你跟着咱们班常驻在‘醉太平’瓦子里。教你唱些新曲,就是为了让他们感觉新鲜些。可是这世上的曲子毕竟有限,久了又该如何是好。再者,虽说跟着介褔班不必再装手脚残疾,但现在的看官一个个都拿你当新鲜玩意儿……我不忍心。”
  瓶娘神色黯然了。她素来只知道把自己缩在瓶里,也只学了这一门技艺。三秀说的事,她过去从没想过,倘若三秀不说,恐怕以后也不会想到。如今她也不禁患得患失。听见三秀说到不忍心,她也不禁心里一紧,就握住了三秀的手。
  良久,三秀直起身子,道:
  “瓶娘,我再来教你一支曲,你可要听好了。”
  说完,三秀就拿起桌上的红牙板,后退两步,打着拍子唱了一支《塞鸿秋》:
  “爱他时似爱初生月,喜他时似喜梅梢月,想他时道几首西江月,盼他时似盼辰钩月。当初意儿别,今日相抛撇,要相逢似水底捞明月。”
  瓶娘听了,不禁莞尔:“这曲子有趣,只听见许多‘月’呀‘月’的。”
  “别笑,”三秀忽然正色,“你可都听清楚了?”
  “清楚了。”瓶娘也亭亭站了起来,朱唇一启,跟着三秀手里的拍子便依样唱了一遍。
  三秀点头赞赏道,“你学曲子真快,比我小时候都快,总是听一遍便记得。如此,不入我这一行,真是可惜。只是声情上还生疏些,练上两日就无妨了。瓶娘,总在瓶里卖你那门艺终非长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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