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很容易在一个人处于弱势的时候,就将他曾经的可恶之处忘掉。叶青篱倒不是忘记了左凌希以前做过的那些事情,她只是每次一看到左凌希那副痴傻的样子就浑身恶寒,然后自然就不愿意再去思考有关于他的任何事情。
说到底,就是她的内心不够强大,思维不够缜密,为人太过优柔。
现在这个局面,叶青篱的错处占了八成,她怎么自我谴责都不为过。
在搜妖塔里的时候,明瑛就多次说过叶青篱的行事太过拖泥带水,往后定要吃下不少苦头。如今想来,明瑛对她的评价真是分毫未差。
“我若是早在上次事件的风声过去以后,就找个隐秘的地方,将他们解决掉,又何至于被动成这样?”叶青篱的思维在这个时候反而格外清晰起来,“我这次还算运气好,要是当时没有发现那只黄嘴鹰,这个时候大概死的就是我,而不是水凝寒了。”
她还有一点没有想通,那就是水凝寒究竟因何,竟能做下擒杀她的决定?
因着红线蛊的原因,叶青篱若死,左凌希就不能独活。而水凝寒不再顾忌此事,理由只可能有二:一是她找到了解除红线蛊的方法,二是她不再在意左凌希的生命。
不论这原因是哪一个,叶青篱都有可能死得很惨。
“我虽然是抢得了先机,没把事情弄到最糟糕的程度。但我本可以不将这事做得这样仓促和漏洞百出的。”
事情虽然没到最糟糕的程度,可也着实叫人难受得慌。
“其实人死百了,我当初就是直接杀了他们,也只能算是胜者为强。”
但水凝寒和左凌希的死法都很是让人心里发碜,一个死在曾经的爱人手上,一个散功自杀。虽说修仙者的爱情很不靠谱,不可否认的却是,水凝寒对左凌希确实有些真感情。
只这一点,就使得叶青篱本来很简单的反击行为,立即就变成了一个大疙瘩。很多时候,留着人活受罪是个比直接杀死更加残忍的行为。叶青篱在不自觉的时候,用自己的优柔寡断,给自己结结实实上了一堂深刻的修仙教程。
“首座,青篱未能阻止悲剧发生,自知有大错,也请首座责罚。”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叶青篱又恭敬地向怀远真人行了个礼。
很多时候,示弱要比竭力开拖有用得多。
怀远真人听了叶青篱这个看似大义,其实处处充满诱导性的话语,不由得又多看她一眼。这一眼很有些内容在里头,只是不论世故阅历,还是灵力修为,叶青篱都完全不是怀远真人的对手。所以她看不明白怀远真人的眼神。
要说怀远真人这么简单就相信了叶青篱的无辜,那是有些不大现实的。但他还真不打算追究这个事情,一是因为顾砚,二则是因为叶青篱曾经出入五行台的经历。
“长明园乃是于门派有功之人去后的墓地,其中自有一道管制规则。”怀远真人袍袖一挥,“霍义,这两人的尸身你且带回宗纪处,验过之后录一份总结于我。紫和师弟闭关未出,你便将他二人尸身封存好,待紫和师弟出关,也好有个交代。”
“等等!”一直站在云头上不说话的苏紫晴忽然拉住怀远真人的衣袖。“爹爹,她不是请罚吗?你怎么不罚她?”
本来请罚只是叶青篱以退为进的手段,怀远真人也很自然地就将她这个说法给忽略了去。若是没人再提,这个事情也就这样揭过了,可偏偏提起这事的却是首座家的掌上明珠。 宗纪处的人本来已经准备带着水凝寒和左凌希的尸身离开,听得枝节旁生,便又一起停下脚步。
陈靖在一旁冷眼看着事态发展,心里想:“这个叶青篱,要是再弱一点也便罢了,要是再强横一点,我就是拼了容弟怨恨,也定要阻止他们在一起。我从前却是有些看错了人,这丫头哪里是简单无趣?她心狠得厉害!”
他自认为是个处处为弟弟着想的哥哥,便连陈容的婚姻大事,他也要大大小小一并就老早打理好。至于陈容是不是真的认定叶青篱,而叶青篱又是否对陈容有心,都直接就被他给忽略了。
在他看来:“既然容弟回来以后总是念叨你,我便给你这个机会。”
至于老祖宗说的“他们修为未到,现在不宜谈论婚嫁”等等话语,跟他现在这个考察并不冲突。他只是提早准备,未雨绸缪而已。
陈靖觉得,自己为了弟弟而考察叶青篱,实在是给了叶青篱天大的恩赐。
叶青篱听得首座千金说要罚自己,脸上也不见什么喜怒,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姿态甚是有礼。
怀远真人被女儿抢了话,不便说不罚,顺势就拍拍苏紫晴的小脑袋,然后转向叶青篱道:“你们师兄妹三人既是同时遇到了魔修,他们两个陨落了,你却毫发无伤,你这行为未免有怠慢之嫌,如此,便罚你……”
“师尊!”一直站在旁边绷着小脸不吭声的顾砚终于开了口,“她受伤了。”他伸手指着叶青篱,居高临下地站在云头上,小下巴微微昂起。
之所以大家都认为叶青篱无事。主要还是因为她的表情太过镇定。而且她乘坐在踏云兽背上,显得很有依仗,再一对比左凌希散功时的样子,谁还会注意到叶青篱身上一点小伤?
事实上叶青篱的头发有些凌乱,左边衣袖上更是破开了两处焦痕。只不过那两处焦痕不大显眼,全都只有细线般宽度。
她的左臂早先被水凝寒的赤瞳之术所伤,焦坏了两块皮肉,就是灵力运转过去,都有些不顺畅。她在周天星辰大阵中早就受过无数痛苦煎熬,对疼痛的忍耐力已经达到一个常人无法想象的境界,所以这一路忍痛,竟叫所有人都忽略了她受伤的事实。
这个所有人里面,要除去顾砚。
怀远真人这下尴尬了,他不但被徒弟抢白,堂堂金丹后期的高手,还连一个小娃娃的观察力都不如,硬说人家受伤的小姑娘是“毫发无伤”,这可真是丢人丢到了家。
“咳!”咳嗽是遮掩尴尬最常用的手法,怀远真人未能免俗。他又挥动袖子,脚下白云便带着他直往峰顶飞去,只有一句话余下,“既是如此,叶青篱你便好好养伤,伤好再来领罚!”
这事儿不能怪首座,他是堂堂金丹期高手,身份地位摆在那里,没习惯盯着人家小姑娘身上瞧。同样在并非很必要的情况下,他也不会随便动用神识去扫视一个大活人的身体。
不过片刻,首座已是驾云离开,剩下的摊子便需要宗纪处的人来收拾了。
这事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站在叶青篱的角度,她除了开了杀戒,受了惊吓,吃了教训,也便没别的什么事。可说起来简单,她此刻的心情却能称得上复杂。
云桥边上,许多草木着实被破坏得厉害,只有玉桥不改,白云不移。断峰雄奇,风吹过云桥,说不出是萧瑟还是壮丽。
叶青篱转动视线,轻轻在陈靖身上擦过,陈靖回给她一个邪气放肆的笑容。
“蔡师兄,今日劳你担待,青篱谢过。”叶青篱只当他不存在,顺势对蔡涵平行了个礼,便叫鲁云飞回绣苑。
一直到他们停在小花园的香樟树下,叶青篱才轻轻舒了口气,然后整个人都几近瘫软地趴在了鲁云身上。
此时已是冬日十二月二十三,整个昆仑都笼罩在禁制阵法当中,高山上的气温却如依然如平原深秋。除了日常风冷夜寒,这一年的雪,也还未下。
小花园里开得最灿烂的是一种墨菊,这种墨菊色近紫墨,初开时犹如荷花,到全然绽放后又另是一种千丝万缕的风采。菊花的寒香沁透在微风中,不急不缓地吹过,又是一地霜色。
叶青篱静静地趴在鲁云背上许久,等这带着冷香的寒风将她头发全然吹乱,才轻轻动了动手指,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疏离起鲁云脖颈间长长的毛发来。
“鲁云……”声音有气无力。
鲁云甩了甩长尾巴,在干硬的土地上甩出一道道深痕。
“行了,”它的语气悻悻的,“你都自我反省了,我不骂你了行吧?”
叶青篱本来趴着的上身立刻撑起,刚才静默许久而积累起来的复杂情绪也在一瞬间就被冲得只余一点尾巴。
“你……”她想笑又怕鲁云羞恼,只得憋了又憋,心里想着:“原来这家伙以为我是怕它骂我?”
虽然鲁云听不到她刻意屏蔽了的心声,但它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叶青篱的笑意。
“你还不是欠骂?”鲁云的爪子在地上刨了起来,“看看你做的都是什么事?你今天是运气好!你想想左凌希要是再早清醒过来几个呼吸的时间,他会不会说出什么来?”
原来他们两个忧愁的东西根本就不在一条线上。
叶青篱有点心虚:“那我当时也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了……”
鲁云没有骂她怎么不早将事情解决,另是恼怒道:“你就不会说清楚?你直接叫他拿飞剑抹脖子不好?非得说什么自杀?你知道自杀有多少种方式?丢人啊丢人!※***¥#@¥……”
后面那一串就是灵兽的粗口,叶青篱虽然在脑子里听到了声音,也知道那是鲁云在骂人,奈何她不懂灵兽语,无法具体感受到灵兽一族的骂腔艺术。
不过被这么一打诨,她那只剩一定点尾巴尖儿的复杂情绪倒又消散了不少。
鲁云最后有些沮丧地总结:“我当时居然没提醒你!叶青篱,我也跟你一样变蠢了……”
从鲁云的思维来看,叶青篱先前的自我谴责似乎没有必要。她要反省的,应该是另一方面。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嘛。”叶青篱反过来安慰鲁云,虽然鲁云离智者还有很远的距离,不过这种变相的踏云兽屁还是拍得它很舒服。
“我以后一定帮你想得更深更仔细!”踏云兽的心中顿时充满了责任感,“叶青篱,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让你带得我变笨,我会带得你变聪明的。”
叶青篱的唇角忍不住向上弯了一弯,那场劫杀仿佛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大事,则是鲁云的情绪又从坏变好了。她一个翻身从鲁云背上跳下,又靠到身后的香樟树上,微笑看向自己的灵兽伙伴。
“叶青篱,”鲁云的大脑袋凑过来,毛茸茸的兽脸对着叶青篱挨挨蹭蹭,“我饿了。”
“你不是早就辟谷了吗?”
“那我平常也得吃东西啊!”鲁云黑亮的大眼睛一转,伸爪子挠叶青篱的裤脚,“你不知道,光吃灵气会让灵兽营养不良的。没有美食我就长不大,长不大我的实力就不会进步。我的实力要是不进步,就很难变得更聪明……”
虽然不知道聪明跟实力有什么关系,但叶青篱还是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鲁云又拿脑袋蹭过来,大眼睛琉璃般,圆亮圆亮。它的身材着实有些狰狞,高便有六尺,身长更是九尺,那大脑袋凑过来,就有两三个叶青篱那么宽,偏它还做出这种几近撒娇的举动,真是叫人看了忍俊不禁。
这家伙旁的时候都很能摆架子,战斗起来更是凶悍得骇人。只有在讨要美食的时候,它才会表现得像只“幼兽”。
叶青篱有一刻出神:“未成年的踏云兽就有这么高大,那要是成年以后,会有多大?”
她想象着房子一般大的鲁云,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很滑稽。
“叶青篱!”鲁云感应到她的想法,喉咙里又咕噜咕噜起来。
它这是急了,不然不会这样。叶青篱原是没有做菜的心情,况且现在也没到夕食的时候,奈何她经不住鲁云的缠功,到底还是一步一顿地去了厨房。
洗锅、烧水、摆好盘子碟子,这些都是习惯性的动作,做完以后,叶青篱又愣了,她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来堵住鲁云的馋虫才好。
她现在的情绪虽然又转向了平和,但真要她现在做菜,她实在是没兴致。
愣了好一会,她低头打量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小小的还有些没大长开,五指并起来,中间一点缝隙都没有。她从前听母亲说过,五指并拢没有缝隙的人,性情刚强谨慎,抓住了什么,就不会漏掉。
可是,就在今天,她用这双手沾上了血腥。这血腥与她在搜妖塔里沾过的不同,她今天杀的是有思想有自我意志的同类,而不是那些只知道攻击的妖兽。
虽然刺入水凝寒心口的飞剑属于左凌希,虽然左凌希最后是散功自杀,但借刀杀人难道就不是杀人了吗?
修仙界没有心慈手软,有的只不过是生命脆弱罢了。
要想活得更久,就只有变得更强!
叶青篱的视线又从手上转移到左臂上,那伤口的位置在手臂外侧,她要查看还需低侧头微抬肩才成。
能够忍痛并不代表她就不怕痛不会痛,况且她这一身实在脏乱得很了。又是草灰又是汗水的,弄得她老大不舒服。作为灵兽,鲁云不会注意这些,叶青篱自己却不可能不在意。
“我这可真是……”她摇头好笑,转身又走出厨房,转向自己房间里去。
鲁云立即凑过来,大眼睛里全是对食物的渴望。
“说了给你做,耽误不了你的。”叶青篱推开它的大脑袋,“你总得让我清理一下身上的灰啊土什么的吧?难道你想在吃东西的时候吃出一嘴沙子来?”
鲁云当即张大了嘴,然后连吐几下,像是要把嘴里的沙子吐出来。
叶青篱的唇角又弯了弯,转身关上房门。
从储物袋里取出木桶,又施展凝水术将木桶装满水。叶青篱拖了衣服跳进去,先冲掉一身的汗和灰。洗过第一遍之后,她又施展控物术,将大浴桶里的水全部抓出来固定在空中,然后再同时放出一个引火术,用火焰将这些水一点点烧干。
空气中弥漫开了水汽,渐渐又越散越远。
用这样的方法来处理沐浴问题,是叶青篱从澜河底下回来以后才学会的。因为她那分神控物大法已经突破了原有界限,达到一心五用,同时控制五个法术的境界。叶青篱平常就总是使用一些常用法术来解决生活问题,也算是既行了方便,又没耽误练功。
等原来那一桶的水全部烤干,已经是一刻钟以后的事情。
这个时间,在叶青篱看来,其实不是太长,而是太短。
她对引火术的控制性锻炼从未间断过,最初用引火术来烧土,总是没几下就将湿土给烧成灰灰。后来她学会了烧制泥坛子,这工艺虽然粗陋,更远远及不上陶瓷的精致,不过对她而言也是一大进步。
最近她用引火术来直接烧水,力求的是要将这水烧到沸而不干的程度。这个沸而不干坚持得越久,就证明她的控制力越强。
因为她引火术可引的火焰在她不间断的锻炼下,已经从凡火升级到了凡火中掺杂一丝灵火的程度。不能小看这一丝灵火,灵火本是筑基期才能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