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黑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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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黑暗的故事-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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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是我们圣地的骄傲!雅法柑橘在世界深受欢迎。顺便说一句,雅法这个名字,就像《圣经》时期的名字‘雅弗’'1' ,显然取自美好‘约菲’一词,那是一个非常古老的词,源于阿卡德语‘faya’,在阿拉伯语中有‘wafi’的形式,而在阿姆哈拉语中,我相信,是‘tawafa’。现在呢,我年轻的‘美男子’,”这时他会谦和地笑笑,对玩弄辞藻表示满意,“……把你‘美好’的橘子汁喝光,让我美好地把杯子拿到厨房里。”
类似的双关语和俏皮话,被爸爸称作“双关妙语”或“文字游戏”,总在我父亲心里卷起某种善意的幽默。他感觉到它们有力量驱逐阴郁或焦虑,播撒愉快的情感。要是我妈妈说,比如,邻居伦伯格先生从医院回来了,人比走的时候瘦了,据说他病势严重,爸爸会就“病势”、“严重”的词源和词义发表一通演说,引经据典。所有的事情,甚至伦伯格先生的重病,都会激起他孩子般快乐的火花,妈妈对此表示惊讶。他真的想象,生活就是某种学校郊游或不带异性同伴参加的舞会,充满玩笑和睿智的话语?爸爸会琢磨她的谴责,道歉,可他是好意,伦伯格先生尚在人世时我们就哀悼他这有什么好处?妈妈说,即便你是好意,你不知怎么竟想方设法用可怜的趣味去处理。要么高高在上,要么卑躬屈膝,不管何种方式总是夹杂着玩笑。于是,他们就会转用俄语,用平静的语调交谈。
当我中午从普尼娜太太的幼儿园回到家里时,妈妈就会和我较劲,贿赂,恳求,讲公主与幽灵故事来分散我的注意力,直至我吞下一些拖鼻涕的南瓜和黏糊糊的西葫芦(我们叫它的阿拉伯名字库萨),以及用面包和碎肉做的丸子(他们经常用一些大蒜来把面包伪装成面包屑)。
有时,我被迫吃东西,含着眼泪、厌恶与愤怒,各种各样菠菜炸鱼丸、菠菜叶、甜菜根汤、德国泡菜、泡菜,或胡萝卜,或生或熟。有时候迫使我穿过沙砾和谷糠的荒原,踏着咀嚼之路穿过煮菜花和各种豆类的崇山峻岭,如干豆、豌豆和小扁豆。夏天,爸爸把西红柿、黄瓜、青椒、香葱和西芹切成小块,做成好看的色拉,上面闪着晶莹的橄榄油。
偶尔,鸡肉片客人般淹没在米饭中,或是混迹于土豆泥沙丘里,它的桅杆和帆旁饰有西芹,有壁垒森严的煮胡萝卜站岗,甲板周围站着患佝偻病的伙伴,两条腌黄瓜成为这艘驱逐舰的双肋,要是把这些豆吃光了,就会奖励你一块奶粉做的粉色奶油布丁,或是用粉末做的黄果冻,我们叫它的法文名字“啫喱”,离儒勒·凡尔纳和神秘潜水艇“鹦鹉螺”号只有一步之遥,在尼摩船长的控制之下,船长对整个人类已经不抱希望,驶向他在深海中的神秘领地,于是我决定我很快就到那里和他会合。
为庆祝安息日和节日,妈妈会提前几天早早买上一条鲤鱼。鱼整天不屈不挠地在浴盆里游来游去,从这边到那边,不知疲倦地寻找某种从浴盆通向大海的水下通道。我喂它面包屑。爸爸告诉我说,在秘密语言里,鱼叫作努恩'2' 。我很快便和这努尼成了朋友,它远远地就可分辨出我的脚步,急急忙忙到浴盆边迎接我,从水中探出嘴巴,令我想到最好别想的东西。
有那么一两次,我摸黑前去查看我的朋友是否整个夜晚都在冷水里睡觉,我觉得这点有些奇怪,甚至有些违背自然法则;或者是否熄灯后,我们努尼的工作日就结束了,它于是蠕动着身子出来,慢慢地爬进洗衣筐里,蜷缩起来,在毛衣和内裤的拥抱中睡着,直至第二天早晨,它又悄悄溜回浴盆,继续它在海军里的服役生涯。
一次,我被一个人留在家里,我决定用岛屿、海峡、海岬和沙丘来丰富这条可怜鲤鱼的无聊生活。我把各种厨具放进浴盆。我像阿哈勃船长耐心而执着,花很长时间用长柄勺捕捉我的莫比·迪克'3' ,可是它一次又一次地溜开,逃进潜水艇的洞穴里——是我把这些给它安置在海底的。有一次我突然摸到它冰冷扎手的鱼鳞,这一令人脊梁骨冒凉气的新发现使我又恐惧又厌恶,浑身发抖。直到那天早晨,所有生灵,无论小鸡,小孩还是小猫,一直都是柔软的、温暖的,只有死去的东西才是冰凉坚硬的。现在出现了鲤鱼悖论,它冰凉坚硬但却活着,我的手指间感受到了潮湿,滑溜,油腻腻的,多鳞,还有鱼鳃,强烈地扭动挣扎,僵硬,冰冷,突如其来的恐慌向我袭来,我急急忙忙松开手,抖动手指,接着洗手,搓肥皂,接连使劲洗了三遍。我不再捉努尼了,而是长时间通过圆圆的、一眨不眨的鱼眼,没有眼睑,没有睫毛,一动不动,努力看世界。
爸爸,妈妈,还有应得的惩罚就这样找上了我,因为他们到家后,悄悄走进浴室,我没有听见,他们见我像一尊佛像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马桶盖上,嘴巴微微张开,面无表情,呆滞的双眼一眨不眨地,像一对玻璃球,再看到那个疯孩子沉到浴盆底下的厨房用具,像一群小岛,或像珍珠港水下防御工事。“殿下,”爸爸伤心地说,“将又一次被迫为他的行为后果负责。抱歉。”
星期五夜里,爷爷和奶奶来了,妈妈的朋友莉兰卡和她胖乎乎的丈夫巴——萨姆哈也来了,巴——萨姆哈的脸上有一撮弯弯的胡子,像钢丝,他的耳朵型号和别人的不一样,像阿尔萨斯人,一只耳朵竖起,另一只耳朵忽闪着。
喝过鸡汤后,妈妈突然把努尼的尸体放到了桌上,有头有尾,但是侧身却挨了七刀,像炮架车上的国王遗体被运往万神殿那么辉煌。庄严的遗体在馥郁芬芳的奶油沙司里安眠,沙司上撒有一层亮晶晶的米粒,遗体四周点缀着煮烂的李子干和一些胡萝卜片,并撒有一层装饰性的小绿片。但是努尼很警觉,它在控诉,圆鼓鼓的眼睛不畏强暴地盯着所有的刽子手,以无言的痛苦做无声的谴责。
当我的目光与它可怕的大眼睛相遇时,那撕裂的目光在哭诉纳粹、叛徒和刽子手,我开始无声地哭了起来,头垂在了胸前,努力不让他们看见。但是莉兰卡,我妈妈最推心置腹的朋友,一个瓷娃娃团体幼儿园老师中的核心人物,吃了一惊,连忙安慰我。她先是摸了摸我的额头,宣布说,没有,他没有发烧。接着她抚摸着我的胳膊说,可是是的,他有点发抖。接着她朝我弯下身子,直至她的呼吸与我的融合到了一起,说:好像是心理原因,不是生理原因。说着,她转身带着某种自以为是的快感,冲着我的父母发表结论,声明她很久以前就已经告诉他们,这个孩子,像所有脆弱、复杂、敏感的未来艺术家,显然很早就进入了青春期,最好的方法就是顺其自然。
爸爸稍加考虑,掂量一番,做出判断:
“是啊。可是你首先得吃鱼,请吧。像大家那样。”
“不吃。”
“不吃?为什么不吃?怎么回事儿?殿下在想着解雇他的厨师班子吗?”
“我不能。”
在这方面,巴——萨姆哈先生流露出过多的善意,有意进行调停,开始带着抚慰尖声尖气地说起了甜言蜜语:“那么,你为什么不吃一点点呢?就象征性地吃一口,不吃?为了你的父母和安息日?”
但是他的夫人莉兰卡,一个真诚而情感丰富的人,代表我打断:“没必要折腾孩子!他有心理障碍。”
莉·巴——萨姆哈,也叫莉兰卡,以前叫莉莉亚·卡利什'4' ,在我大部分童年岁月里,是我们耶路撒冷小房子的常客。她身材矮小,溜肩,忧伤,苍白,脆弱。她当了多年小学校长,甚至写了两本论及儿童心理问题的书。从后面看,她像个二十岁的苗条女孩。她和我妈妈一连几个小时在那里窃窃私语,或坐在厨房的柳条凳子上,或坐在她们搬到花园里的板凳上聊天,或探讨某本打开的书,或艺术画册,头靠着头,手拉着手。
多数情况下,莉兰卡都是在爸爸出去工作时到我家来。我感觉到,在爸爸和她之间,保持着一种丈夫和妻子最好女友之间常见的那种彬彬有礼的相互憎恨。妈妈和莉兰卡聊天时,我要是走近她们,她们会立刻停止说话,只有当我走到听不到谈话的地方,她们才重新交谈。莉莉亚·巴——萨姆哈看我时,露出惆怅的微笑,我出于情感原因理解并宽恕一切,但是妈妈让我赶紧说出我需要什么,而后离开她们。她们拥有许多共同的秘密。
一次,莉兰卡来时,父母不在家。她带着理解与忧伤看了我一会儿,摇摇脑袋,仿佛确实认同自己的决定,开始谈话:她确实非常,非常喜欢我,因为我这么小,她对我非常感兴趣。其兴趣与那些烦人的成年人不同,他们总问我在学校是不是好学生,喜不喜欢足球,或是否还在集邮,长大后想做什么,以及诸如此类的傻问题。不会!她感兴趣的是我的思想!我的梦想!我的精神生活!她认为我是个独特而富有独创性的孩子!正在成型的艺术家!她想找机会——眼下没有必要——来试着接触一下我年轻性格中较为内在和易受影响的方面(我那时有十来岁)。比如,我完全独自一人时会想些什么?我秘密的想象生活中会发生什么?什么东西真的能够使我感到快乐或伤心?什么事情会让我激动?什么事情会令我恐惧?什么事情使我反感?什么样的景色能够打动我?我是不是听说过柯尔恰克'5' ?我是否读过他的《魔术师约塔姆》?我是否对美妙的性有秘密幻想?她非常想成为,怎么说来着,倾听的耳朵、跟我推心置腹的朋友,尽管我们之间有年龄差距,等等。
我是个能够迫使自己彬彬有礼的孩子。对第一个问题,我是怎么想的,就礼貌地做出回答:对一切都感兴趣。对什么让我激动什么让我害怕连珠炮似的问题我回答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而对她展示的友谊,我乖巧地说:“谢谢你,莉莉亚阿姨,你真好。”
“要是你觉得需要说什么又难以向你父母启齿,你不犹豫吗?你来找我吧?和我说吧?当然我会保密的。我们可以讨论。”
“谢谢。”
“没人可以说的事情呢?让你觉得有点孤独的想法呢?”
“谢谢。真的谢谢你。要我给你拿杯茶来吗?我妈妈很快就会回来。她就在拐角海涅曼家的药房里。你等她的时候要看报纸吗,莉莉亚阿姨?要么我把电扇给你打开?”
【注释】
'1' 雅弗,《圣经》中挪亚之子。
'2' 阿拉米语。
'3' 美国作家麦尔维尔长篇小说《白鲸》中的鲸鱼。
'4' 由于各种原因我变换了一些名字。——原注'5' 柯尔恰克(1879——1942),波兰犹太教育家,在大屠杀期间为维护儿童权利而坚决奋战。
28
二十年后,1971年7月28日,我在《直至死亡》'1' 一书出版几个星期后,收到母亲这个朋友的一封来信,她那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觉得你父亲去世之后,我对你做得不好。我非常沮丧,无所事事。我把自己关在家里(我们的房子很可怕……我没有力气更换任何东西),我害怕出门……情况就是这样。在你的小说《迟到的爱》里的那个人物身上,我找到了一些共同点……他显得如此熟悉,离我们非常之近。《直至死亡》……我曾经听过一次广播剧,你在接受电视访谈时读过它的片断。在我房间墙角的电视机里,出人意料地看见你,真是妙不可言。我想知道小说的出处……它的确十分独特。我无法想象,当你描写恐惧与忧虑时,内心里在想什么。令人不寒而栗。对犹太人……突出的形象,不光是受难者……的描述给我印象至深。还有水蚀铁的描述……以及既非现实又非旅行终点的耶路撒冷画面,那不过是对世上本不存在着的某种地方的渴望和向往。你书中字里行间出现的死亡,是我从未想象到的……然而我在不久以前曾渴望死亡……我现在不同寻常地想到了你妈妈的话……她预见到我人生的失败。我感到骄傲的是,我的弱点流于表面,我适应能力强。现在我觉得有点崩溃……奇怪,多年来一直梦想回到这片土地上,现在梦想化作了现实……我生活在此地就像一场噩梦。不要在意我所说过的话。只是说说而已。不要回应。上次我看见你时,你正和你父亲吵得不可开交,我没有意识到你是性情阴郁的人……我们全家问候你。我很快就要当奶奶了!致以友谊和爱,莉莉亚(莉)。”
在写于1979年8月5日的另一封来信里,莉兰卡这样写道:“……但是现在就不说它了,也许有朝一日我们会相逢,那么就可以谈论我从你话里联想到的问题。你在书中的《自传札记》里提到你母亲‘由于绝望或期盼而自杀’,‘有些事情出了问题’,你在暗示什么?请原谅,我触到了创伤,你父亲的创伤。这创伤对你来说更为特别,甚至……我的创伤。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范妮娅,尤其是最近。我把自己独自一人留在一个狭小的世界里。我想她。也想我们另外一个朋友,她叫斯提法,她含悲忍痛在1963年离开了这个世界……她是位儿科医生,她的人生中充满了一个接一个的不幸,或许因为她相信男人。斯提法只是不想去领会某些男人会干出什么。我们三人在30年代关系非常密切。我是最后一个莫希干人'2' ,朋友已经不复存在了。我在1971年和1973年两次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没有成功。我不会再试了……现在和你谈你的父母,还不是时候……许多年已经过去……不,我还没准备用笔写下要说的一切。有朝一日我只能用书写来表达。或许我们将再次见面……到那时许多事情都会改变……顺便说一句,你应该知道你妈妈和我以及罗夫诺青年卫士的一些成员认为小资最为糟糕……我们的背景相似。你母亲从来就不是‘右派’……她只是嫁进了克劳斯纳家后,佯装与他们相像。”
1980年9月28日,又一封来信中写道:“……你妈妈出生于一个不幸的家庭,也把你们的家庭给毁了。然而这并非她的过错……记得1963年,你坐在我们家里……我向你保证,我有朝一日会写写你的母亲……然而要做到这点非常困难……甚至连写一封信都很困难……要是你知道,你妈妈从童年时代起多向往成为一个艺术家,成为一个创作者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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