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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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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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沪以后,朋友们要我谈谈五台游兴,我就写了这一段《五台赞佛记》。我所赞美的,不是顺治皇帝,也不是教主释迦牟尼,而是作为塑像艺术品的古代佛像。
  山西的塑像
  到山西去旅游的人,应当注意那里的泥塑像。十天前,我写了《五台赞佛记》,赞美了五台山的佛像,但这还不是最好的塑像。我于八月十一日到晋城玉皇庙去看了二十八宿像。在玉皇殿左厢,塑造着二十八个星宿的神像,有男的,也有女的。每一尊神像都有一个名字,例如“毕月乌”,第一个字是星宿名,第二个字是这个星宿的属性:金、木、水、火、土、日、月七个字,每字用到四次。第三个字是动物名,大概象征这个星宿的性格,或者是他所管理的动物。从前读元曲中睢景臣的一套散曲《高祖还乡》,其中就有“毕月乌”这个名词,我始终不懂。看人家的注释本,也从来没有人注出。现在才懂得其意义,可惜没有把二十八宿的名字都抄下来,也没有查过出于什么古书,可能是出于道家的天文书。
  这二十八宿像是元代著名塑像师刘銮亲手塑造的,我曾在元人文集中见到过。元人用“塐”字,不用“塑”字。每一尊神像都配上一种禽兽或昆虫。小的如蚕,就拈在手指间,大的如鹿、马,就塑在身旁。有一尊星宿应当是配猪的,却不见他身边有猪。但是他抬起头看着屋梁,原来一只猪塑在屋梁上,真是妙不可言。二十八宿各有姿态,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文的武的,喜的怒的,坐的立的,变化奇诡,与五台山上庄严的金身佛像,别是一种风格。
  八月十七日到太原,游晋祠,在圣母殿里看宋代塑造的四十尊宫娥、侍女像。虽然也可称绝技,但比起玉皇庙的二十八宿像,似乎差些。第一是这些塑像太小,据说是与真人一样高矮大小,但圣母像却并不仿照真人的大小,主神像既然巍峨地坐在殿中,两旁的侍女却像平常人一样大小,对比之下,反而觉得她们比平常人更矮小了。第二是这些宫娥侍女的容颜一律端庄静穆,表情没有变化。
  晋祠的宋塑是全国闻名的,到太原的人都得去欣赏一遭。晋城的玉皇庙地处僻远,这个古迹很少有人知道。我幸而先去玉皇庙,后去晋祠,所以看了晋祠的宋塑,大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感。
  玉皇庙有个后院,院门锁着,我要求管理员开进去让我看看。承蒙同意,找出钥匙来开门进去。在一间光线很暗的库房里,看到许多断手断脚的神像和侍女像,较二十八宿像小一半,也都塑得很生动,不知道是否也是刘銮的文化遗产。
  我很希望它们能获得修复。
  山西的唐塑
  江浙一带的佛寺里,塑的全是佛像。山门里总是笑呵呵的弥勒佛,后面是韦驮菩萨,两旁是四大天王。大雄宝殿上,塑的是释迦牟尼、文殊、普贤,或者旁边加一尊观音,两旁是十八罗汉。或者另外造一座罗汉堂,塑五百罗汉,包括济颠和尚在内。规格大致相同,总而言之,都是佛像。
  山西的佛寺却有一个特点。佛像之外,还有侍女像。这是北魏遗留下来的习俗。从北魏到隋唐,造像石刻,在佛龛左右,都刻有侍佛像,都是捐钱造像的人,把自己的像也刻上去,并且还要刻上一行字:某某人侍佛时。这些侍佛像有男的,也有女的,前面也有刻着领导他们礼佛的比丘或比丘尼。这是在云冈、龙门、敦煌等石窟里随处可以见到的。
  唐宋以后,泥塑像代替了石刻像,木结构的佛寺代替了山上的石窟,因此,在西北一带的佛寺里,佛像以外,还有侍佛像。不过,男的侍佛像少见,大多是女像,所以一般都称为女侍,或侍女。五台山有两所唐代建筑的佛寺:佛光寺和南禅寺。这两座寺里都还保存着唐代塑造的佛像和侍女像。佛光寺大殿上三尊大佛前,各有三四个侍女,可惜我没有机会去亲眼欣赏,只看到过图片。从五台回太原的路上,听说南禅寺离公路不远,就请司机同志转入一条小路,驶行了十多分钟,到达南禅寺门口。南禅寺本来是个大丛林,现在只剩一座大殿。这座殿是全部木结构的屋顶,除四壁以外,没有一根柱子支架。这座古建筑,至今还保持着唐代的原样。经著名建筑师梁思成鉴定,认为东亚第一古建筑,列入全国重点保护文物。大殿上的佛像及侍女像也都是唐代遗物。这个佛殿与众不同。踏进殿的门槛,不到二尺地,就是一座大坛,左右及后面,离墙也只有二尺余地。就是说,这个大佛坛只比大殿的全面积小二尺。坛高大约四尺,坛上正中塑着如来佛,左右是骑象的文殊佛,骑狮的普贤佛,都是很高大雄伟,占了后半个坛。狮象各有一个驭者,姿态亦极有精神,的确不是一个马夫。前半个坛上塑的都是侍女,还有一个孩儿。如来佛像也是女身,项颈里戴着璎珞。我们如果不把这里看作佛殿,就可以说她们是唐代巧工塑造的一群半裸女体像。这个佛坛就好比展览馆里陈列造像的座子,善男信女没有跪拜的地方,坛前也不设供桌,没有一切佛殿的陈设物。
  唐人对于妇女的审美标准是要求丰肥健美,所以杨贵妃是个肥硕的女人。唐人画的仕女,龙门山宾肠洞的石刻女像,都是躯体丰满圆润的。南禅寺和佛光寺的唐塑女像,也无不如此。晋祠圣母殿两旁的侍女,就显得瘦小了。看来,林黛玉型的美人,只是近代的审美观念,我以为是不健康的。
  艺术与宗教
  前几天我写了三段小文,记录我在山西所见到的优美塑像。这些塑像都属于宗教艺术,我非佛家,也不是道家,自然不免会有外行话。有一位“居士”来信指教,说我把文殊普贤的坐骑弄错了,应该是文殊骑狮,普贤骑象,这一点我应该承教改正。居士又指出我把文殊普贤菩萨误称为佛,这一点也可以承教。我知道佛是佛,菩萨是菩萨,不过,在一般人语汇里,往往都用一个佛字来概括。记得小时候听老太太念《佛名经》,也有“南无文殊师利佛”,可知这个佛字是通称了。
  我说南禅寺的如来佛像塑成一个女身,居士对此大不高兴,说我“侮辱佛门”。这个问题,牵涉到佛教艺术造型的历史。我猜想,唐代以前的佛教造像,不论是石刻还是泥塑,都有印度的影响。一切佛像,包括释迦如来在内,大多是袒胸露臂,面如满月,项悬璎珞,宛然是个半裸的女像,和宋以后的近代造像,确有不同。佛经说:佛有种种相,又有说:佛有八十相,可知各处石窟和梵寺中的佛像,可以各具一相。所以观世音菩萨也有雕塑为男身的。
  前年,我曾写过一段随笔,讲到欧洲中古时代,有许多女体画,都因为画的是宗教题材,避免了顽固派的指斥,得以保留下来。中国古代的女体塑像,看来也是如此。如果把她们单独塑造在一个花园里,说是一个某某美女像,早已被古代的卫道者砸烂了。
  居士又说,如来佛像“非同希腊的维纳斯等光身的雕像”,我以为,从某一角度来看,也未尝不可以说是相同的。现存的希腊维纳斯像,有一个是以当时著名妓女普拉克西代斯为模特儿的。艺术家雕的是这个妓女的裸体像,但标题却是维纳斯。维纳斯是希腊的神,这座像供在神祠里,就没有人敢砸烂她了。
  我把山西佛寺里的塑像看作“一群半裸体女像”,认为是唐代造型艺术精品。这个看法,其实是恢复她们的本质,非但没有“侮辱佛门”,反而是感谢佛门,把她们保护到今天。
  沁县文物
  八月七日,我到山西长治市的第二天,听说有便车去沁县。沁县古名铜鞮,在北魏时是一座名城。我想那里必多古迹。打听到那里有一个文物馆,陈列着当地出土的古代文物,不觉游兴勃发,就搭便车去走一遭。晨八时开车,十时到沁县。市区十字街,马路很宽阔,两旁几乎都是新建筑的洋楼,难得有一座旧式宅院。
  在后街小巷里,找到沁县文物馆,拜会了馆长翟殿元同志,由他陪我进去参观。馆址是一个两边长廊的四合院。正中三间主屋,堆积着许多古代石刻,尚未经整理。两廊很长,大约是五开间或七开间,可以参观的文物都陈列在那里。这种布置形式,似乎陕西、河南、山西各省的中小型文物馆都一样。西安的昭陵博物馆,洛阳的关林文物馆,无不如此。
  东廊陈列的是石刻佛像。沿着三堵墙壁,排列着三十多尊佛像。立像多,坐像少,矮的不过三四尺,高的有七八尺。据翟馆长说,这些石像都是从本县境内荒山古庙中搜集得来的魏齐石刻。不过我看到多数石像背后并不光致,而且有许多斧凿痕,它们显然是从石窟里小心地凿下来的,并非原先就是单独的石雕像。我猜想它们是被古玩商人买通石匠,从石窟里盗取出来,没有私运出口,被公家截留下来了。
  西廊陈列的都是北魏北齐的造像,有些字迹可以证明其时代。这种造像都是一块块正方形的石刻,每面都刻成一龛佛像。每五块或七块石像叠成一座上小下大的石塔,形式非常美观。这些造像使我解决了一个多年想不通的疑问。因为我从前所见的只是一个一个的方块,古玩商人叫做四面像。有些石块上常刻着“大齐×年×月×日×××敬造浮图一区”的字样。我知道“浮图”就是“塔”,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块四面像叫做“浮图一区”。因而猜想“一区”就是“一躯”,这是龙门山造像题记中常见的。又因此以为“浮图”就是“菩萨”,也就是“佛像”。现在看到这些四面像是用来堆叠成一座石塔的,方始懂得所谓“浮图一区”,应解释作“石塔一层”。原来当时和尚要建造石塔,请施主们各人捐钱雕刻一块分配好尺寸大小,一般都是五块四面像叠成一座石塔,所以每一位施主都是“敬造浮图一区”。我从来没有知道这种四面像的作用,所以不能了解这些题记。现今在沁县看到这许多石塔,才恍然大悟,可谓文物知识的一大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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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李白凤 
  一九三三年,我在上海主编文学杂志《现代》,每期都发表一些有新倾向的诗歌创作,造成了新诗坛的所谓“现代派”。文艺界的舆论,对它毁誉不一。李白凤是当时写诗很起劲的一个。他最初从北京寄稿来,不久,来到上海,我们便成了朋友,至今已历四十多年,尽够算是老朋友了。
  白凤是个坦率、耿直的北方青年。他坦率,所以胸无城府,喜怒立即形于辞色;耿直,所以受不了一点委屈。我喜欢并尊重他的性格。但是,从我这个以老庄思想为养生主的人看来,他这个性格肯定将不谐于俗。四十年来,他的生活多半在坎坷不遇中过去,虽然客观条件对他常有不利,但也多少是他自己的性格构成的。
  我和白凤虽然是四十多年的老朋友,同在一地的时间却不多,何况同在一地也还不是经常见面。最初几年,我只知道他是个新诗人,此外,对他的家世、生活,一无所知。
  一九四八年,我们同在上海,我到他家里去过,在他的小楼上谈了半日,才知道他爱写字、作画、刻图章。当时有些意外,不了解一个作新诗的青年,怎么会走到书画篆刻的路上去。他还告诉我,战争期间,在桂林的时候,他还依赖治印解决了一部分生活问题。
  他的篆刻,曾得到柳亚子先生的赏誉,为之题诗,最近又为他撰作鬻印小启。郭沫若先生也欣然为他的印谱题签。我联想起闻一多先生在昆明卖印的情况,因而体会到白凤之走这条路,不是他爱做斗方名士,而是一种社会现实的反映。何况后来又知道书画篆刻,原是他继承的家学,这就更不足为奇了。
  解放后,白凤离去上海,几年没有消息。到一九五五年,才得到他的信,说是在河南开封师范学院中文系教苏联文学。这又使我有些惊讶。苏联文学不是白凤的专攻,也没有听说他学过俄文,怎么居然去担任这个讲席呢?我当时便复信给他,劝他换一个工作,最好是教现代文学或古典文学。可是他回信说:师范学院是因为独缺苏联文学教师而请他去任教的。这样,我又心中纳闷,觉得无可奈何,联想起一九四六年他在上海社会局当一名小职员,情况正是如此。
  哪里知道,就是这五斗米,白凤也无福消受。一九五七年,他也和我一样,得了无妄之灾。他的遭际比我更惨,竟失业闲居了。从此,我们又有五六年不相闻问。直到一九六二年,他可以在家休养,才又有信来叙述这段时期的艰辛生活。他还告诉我:今后岁月只有依仗贤妻的供应和女儿的帮助了。
  当时,我也抛弃了文学,转移兴趣于金石文字。自己也觉得这是一个讽刺。从前鲁迅放下了古碑,走出老虎尾巴来参加革命;我也原想参加革命,或说为革命服务,结果却只落得躲在小阁楼中抄古碑。既然如此,那就索性往古碑里钻吧。同时,白凤也索性钻进了书画篆刻,有时还哼几句旧诗解闷。此后,我们逐渐地恢复了联系,经常有书信来往。我托他在开封收罗金石拓本,他托我在上海买书、借书。我们相濡以沫,彼此都有些影响。他经常把作品寄给我。篆刻,画幅,书法,各方面都有,而且都是愈来愈好,可以看出他的进步历程。我尤其佩服他的书法,由于他也热中于金文,一方面开始了古史的研究,一方面他的书法从小篆进入到大篆。
  文化大革命打断了我们的“雅兴”,我和白凤又隔阂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自以为在响应党的号召,参加这一场文化大革命,而事实上却是被革命。待到动乱的空气慢慢地安定下来,我们又恢复了联系。我发现白凤的金文研究和大篆书法已突飞猛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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