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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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 第1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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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庵?”回答的人先复述着,“榆庵。”
  从此可见就是住在附近的人也还没有知道那小庵的名字。这也无怪其然,据我所知,就是现在居住在那里修行的比丘尼,也没有一个能够把她们的隐居处在“榆庵”之外另外说得出其本名来的。
  这个庵只有三间正屋。中间的那一间供着佛像,我忘记了那是观世音呢还是如来佛。两旁两间就作为现存的师徒五人的斋寮了。这三间正屋的建筑,虽则不能说是怎样低,况且外面还有一个不十分小的院子,但或许是那些细格窗棂的长窗终日不开的缘故,或许是终日缭绕着香烟的缘故,也甚至或许根本因为它是一个尼姑庵的缘故,总使人觉得那里非常之幽暗。这一进正屋后面另外还有三间用竹枝和芦篾盖起来的矮小的屋,即是作为厨房和厕所之类的用处的。
  我应当说明我在上文曾经说过“现存的师徒五人”的话,这所谓“现存”
  也者,实在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了。民国十二三年间,我曾经在南昌留滞过游踪。某一个秋日,为了到别一个目的地去游览,因而得有机缘道经这不使人注意的小庵。我应当感谢我的游伴某女士,若不是有她在,我决不会被那圣洁的庵主延请进去随喜的。我们也像别的旅行人一样,在那榆林里歇息。
  但我们却比别个旅行人更侥地适巧看见有一个尼姑从林中小径上归来,停止在那小庵前叩门。那是一个尼庵吗?我们去看看。于是某女士邀我一同走上去。在那老尼的误会之下——罪过,她当然以为我们是夫妇了——我们受到殷勤的接待。
  我们在那尼庵里耽得意外的长久,以至那天我们终于没有时间去游览原来的目的地。我的游伴是一位健谈的小姐,她一点也不厌烦地和那庵里的五位尼姑搭话。她们告诉她以各人的身世,她随时以很适当的同情或敬佩的感情去应对她们。但这种酬酢却不是我所能支持的,我于是走出了佛堂,到那空旷的院子里去,好像是在散步,也好像是在浏览每一株树和每一个残圮的础石,但实际上,我那游伴一定已觉得了,却分明是在表示催促她走的意思。
  当她开始和那些尼姑们道别,而走出到院子里来的时候,我才初次注意到东墙脚边一只水缸旁的那口大钟。照理是应当早就看到了的,但正因为它和那水缸并列着的缘故,我起初以为它也是一只缸。喔!这是一口大钟吗?
  我无心地嚷着,就首先走了过去。
  审视之下,它非但是一口大钟,并且还是一口古钟。这是我从它的斑剥的翠绿色上看出来的。它覆罩在地上,钟口已经被埋在泥土中,看来总有七八寸或甚至一尺余深了吧。然而就那露出在地上的体积看来,这已经比旁边的那只水缸大了。我拾起一个石块,在钟肩上扣击着,它发出了东东的金声。
  这是不一定要内行人也辨认得出它是有异于一般的倒卧在古刹荒庵里的破烂铁钟的。
  “这口钟很好!”
  当那老师太跟随着我的游伴走近来时,我向她说。
  “是一口古钟,是铜的!”她微笑着走到了钟边,抚摩着它。
  是铜的?我再审视了一回,果然是精铜的。“不错,是铜的,但是为什么不挂起来用呢?”我一边发问,一边摩挲着钟上的剥落的花纹和隐约的字迹,想从这里边看出一点关于这钟的历史来。可是徒然,除了“比尼黄心愿”
  这一行五个字依稀可以辨识外,一点也得不到什么。但我觉得或者这五个字也已经足够了。因为依照这一行字的地位看来,仿佛正在一长列捐金造钟的人名表的殿后,“比”字底下一定是个“丘”字,“心”字下一定是个“发”
  字,“愿”字以下的钟身没入泥土里,我用一枝竹片拨开泥土来看,字迹亦已腐蚀了,但我想来必然是“谨造”,“铸造”或“募铸”等字样。难道这是一个法名叫作“黄心”的比丘尼造的钟吗?她是什么时代的人呢?钟有这样大,那么这个庵从前一定也是很大的了。我正在思量着的时候,那老师太说了:“现在哪里有地方能挂这口钟呢?现在是连挂一个磬的地方都没有了。
  这口钟还是‘长毛’以前的。那时候我们这个庵是很大的,大路那边的池塘,从前是庵里的放生池,现在可是连池塘也小得成个虾蟆潭了。……“
  我打断了那老师太的慨叹:“那么,既是不中用,为什么不把它卖了呢?这许多铜,在雨里风里烂着,怪可惜的。”
  “这个,原来你不知道,却是卖不得的!从前我们的祖师铸这口钟的时候,铸了八次,总是做不成,后来在第九次上,她老人家自己跳进了铜液的锅炉里,才得成功。所以这口钟上有她老人家的戒行,后世人毁它不了,也卖不得!”
  “这倒是奇谈了。”我被她引起了兴味,“你说的那个祖师叫作什么名字呢?”
  “那可不知道。”
  “是不是叫作‘黄心’的?”
  “不知道。”
  “那么为什么八次都没铸成这口钟呢?为什么要你们祖师肉身跳下去才能成就呢?”
  “那就因为外道太强的缘故,不是我们祖师亲自去降伏,佛法就会毁了,一辈子也铸不成这口大钟的。”
  “那么你怎么知道这个故事的呢?”我的游伴插进来问。
  “这是古老相传下来的。”
  我们得到这样一个不得要领的回答之后,稍停一会儿就辞别了出来。不久,我就离开了南昌。一转眼便是十余年,当时所谓“现存”者,如今恐怕都已成为陈迹,不必说那师徒五人,就是那个庵和那口钟也或许都已不留踪迹于人间了。
  然而我对于那钟的故事却始终未尝忘怀,尽管是一个无稽的传说,尽管是那老师太自己编造出来哄人的,我既已听到了它,它就在我心中真实地存在着。何况这种事情,古籍中原有很多的记载:铸剑的良工,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他的剑便能斩铁如泥;冶镜的名师,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他的镜便能洞鉴魑魅。我虽然并不佞佛,但我相信当外道来侵的时候,一个道德高深的比丘尼不能不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护卫她的大法,这正是与儒家的杀身成仁一样的精神,而这事实也是在情理中的。
  我曾经随时留意于南昌的志乘,可是始终没有找到一点关于那个尼庵,那口钟,或是名叫“黄心”的比丘尼的记载,这是莫大的憾事。但是前年却在《琼白玉蟾集》中发现了黄心大师的名字。白玉蟾有一首诗和一阕词都是赠黄心大师的,词的题目是《赠豫章尼黄心大师》,底下又注曰:“尝为官妓”。这样看来,倘若我所曾知道过的那铸钟的比丘尼黄心就是这白玉蟾诗词中的黄心大师,那么我们可以知道她是南宋时人,以妓女而皈依佛法者。
  名字也相同,地方也符合,我想不会是两个人吧。然则,我所曾到过的小庵或者就是这南宋名妓晚年归心之所吧!
  既然查出了她的名字之后,我就很想更知道一点她的身世:她何以要出家?她的焚修情形如何,尤其是她舍身铸钟的故事,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起先,这种史料却杳无影迹,没有方法能够搜觅得到。最近,恰如她的事迹命定着要为世人所周知似的,我无意中在一个清代著名的藏书家后裔家中发现了一些古籍,其中有无名氏著《比丘尼传》十二卷的明初抄本残帙,有明人小说《洪都雅致》二册,其中都幸而存着关于黄心大师的较详细的记载。
  此外还有一些别的小书中,也常有片言只语提起她的。为了方便起见,我从各种史料中钩稽出她的事实,排比先后,再揣摹其情状,略略加一点自己的渲染,在这里叙述了她的故事,想必读者也乐于垂听的吧。
  黄心大师俗姓马,闺名原叫瑙儿,这是因为她父母宠爱她,把她当做玛瑙一般的缘故;可是后来她长大了,性气不好,时时着恼,人家又叫她恼儿,因之后来堕入勾栏,也就用恼娘作为花名。这是后话,不必细表。我们现在且从她幼小时候讲起。瑙儿于南宋孝宗淳熙十二年(一一八五)生在南昌一个贫士家里。父亲马士才是个皓首穷经不博一第的读书人、娶妻单氏,虽则是小户人家出身,却是十分贤淑,随着她丈夫安贫守道,并无半句怨言。他们两夫妇在城内金仓巷里赁了两间小屋,一间作为卧室,一间作为书房。马士才就招了二十来个蒙童,在家坐馆,束所入,再加上他夫人的女红所得,勉强过得了。只是他们夫妻俩结以来,一向没有子息,直到马士才五十岁上,他夫人忽然生了一个女儿,这就是瑙儿了。因为是唯一的骨肉,而且又夫妇俩晚年所得,所以他们把瑙儿钟爱得真如掌上明珠一般。
  据说瑙儿的诞生,是有一点异兆的。她母亲自从怀孕之后,性情脾气忽然大变,本来是和善慈祥的人,这时却变得卞急暴躁,一句话不称意,便会恼怒起来,小则不茶不饭,大则甚至砸碗倾盆,任凭她丈夫马士才怎生劝导譬谕,短时间总和缓不下来。及至她的怒气发作过了之后,却又往往自己惭愧,后悔不迭。她丈夫问她,她说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有时根本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了甚么发怒,但总之她当时确实好像有非发作一下不舒服似的感觉。这样到了十月满足的时候,一天晚上,正值同巷财主赵某家里宴客作乐,一阵阵的丝竹管弦和伎女歌唱的声音随风传来。在平常时候,那单氏对于这种音响不大去关心的,但这一夜,她却感到特别有兴致。她听着这迷人的音乐,不知不觉间有点神往,她仿佛自己也已置身在这歌舞场中了。
  这时候,她觉得腹内的婴孩也似乎在响应着节拍动弹,当晚她就分娩了。瑙儿生出之后,单氏又恢复了她的贞静慈善的性气,并且也绝不对于音乐发生兴趣了,这情形,即使她自己也觉得颇为怪异的。瑙儿弥月的那天,单氏的母亲请了一个老尼来给瑙儿开解关煞,那老尼一看见这婴孩,便合掌说道:“阿弥陀佛,这位小姐是有来历的人,不消解得关煞,只是可惜了一念之差,不免到花花世界里去走一遭。”单氏听了,也不理会,因为膝下无儿,便把这女孩子疼爱得如同儿子一般。
  再说马士才四十年鸡窗萤案,虽则学贯天人,争奈命运不济,生在国难期间,朝廷非但不要文人,并且还深恨文人干预朝政。难得有几个忠心赤胆的人物,也都是杀戮的杀戮,流窜的流窜。虽然照旧开科取士,真有学问的人往往总是落第的多。难得有几个侥幸登科的,也只为了贪恋玉堂富贵,不惜到权臣奸相门下去投帖子供使唤。马士才看着这种光景,心中早已冷绝了仕进之想,非但如此,甚至当他妻子单氏怀孕的时候,也曾想过,假如这番生个男儿的话,将来长成之后,也不着他应考求官了,倒不如改儒习商,虽则身分低微些,也总能够丰衣足食,强如自己这样的穷老青毡。况且这身分又算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左右只赢得人家叫一声“官人”罢了。马士才这一番思量,到他妻子产下瑙儿来,全部都用不着了。马老头儿非但不因为所生不是男孩而懊恼,倒反拊掌大笑道:“好也好也,索性生个女儿,落得免了操心,将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全看她自己的命运。”因此上,马士才倒完全不介意于嗣续问题,而一例地钟爱着瑙儿了。
  瑙儿在七八岁时,便渐渐地显出她的性癖来了。她虽然像她母亲一样地沉静寡言,但并不像她母亲一样的和善。有时她不声不响地坐在她母亲身旁,她母亲以为她正在看自己做女红,却不道她是在使气。每逢她正在着恼的时候,不论是她的母亲和父亲,谁都说她一句不得。愈说她,她的恼恨愈长久。
  至于她之所以着恼的理由,除了她自己或许知道以外,也没有人能够了解。
  但只是有一件,她虽然不时着恼,可是从来不哭,不骂,甚至竭力自己掩饰着不使旁人觉察,所以邻里人家起先全都不知道,即使她母亲说了,人家一时也不肯相信。
  马士才晚上闲着没事,便在灯下教瑙儿识字读书。瑙几天资异常聪颖,真可说是过目不忘,不消五七年,已把四书五经熟读如流,有时马士才高兴起来,出个题目,命她出手作文,也常常有新颖的意思。因此马士才夫妇益发珍爱她。那马老头儿甚至改变了鄙薄仕进的念头,常常指着瑙儿慨然说道:“这孩子若是个男儿呀,一定不愁得没有前程的了。”他完全忘记了当时一些有前程的读书人倒反而全是草包。
  瑙儿的女红是她母亲传授的,学问是她父亲传授的,但是她的音乐才能却不能不说是天生的了。马士才是最厌恶音乐的,非但一般的鼓吹弹唱,是靡靡之音,不可亲近;甚至琴瑟之乐,舒啸之欢,为古圣人所不禁者,他也以为在这宗社危殆的时候,上至士大夫,下至庶人,都不能有这种闲适的心情去赏玩的。那马士才的妻子单氏,虽则幼小时候曾经为了解闷之故,在女红之暇,常好掐弹,可是自从嫁了过来以后,却始终摒绝了这门消遣。这与其说她是被丈夫所禁止,毋宁说是被感化了。
  至于瑙儿则迥不相同了。瑙儿从小就爱好音乐,家里虽则没有乐器,瑙儿即使敲打水缸的边缘或茶杯碗盏也会发出和谐清越的音调来。有时她会用竹管竹叶做一个哨子,低都低都地吹出塞上胡笳的声音。街头巷口如果有什么人在唱流行小曲儿。她只要听得一遍,便都记熟了。父亲不在的时候,便会照样地唱出来,俨同素习的一般。后来,在十岁左右的时候,瑙儿常常跟着邻家的女孩子出去游玩,于是在庙会里,在市集上,或是在她的小朋友家里,学会了笙箫管笛的吹奏。但这是她瞒着父母做的,事实上,她的父母还没有知道呢。
  瑙儿在十三岁上死了父亲。她父亲在临终的时候,曾经执着妻子单氏的手,嘱咐道:“拣个老诚可靠的后生,早早把瑙儿嫁了,你自家也有个依赖。
  有读书人固然最好,若是没有,就是经纪人家子弟也好,只是要看郎君行品端正,家里过得去就是,切莫计较钱财,反而耽误了。“单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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