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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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 第1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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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去拨弄那些纷乱而柔弱的枝条了。我站在一丛荆棘旁边,从枝叶的隙缝里窥看进去。我的确看见有一个白色的东西。我拾起一块石头,对准了它投过去,但似乎没有掷中。这白色的东西稍微颤了一颤,但一点也没有移动。于是我再投第二块石头。这一次中了。它很迅速地对着我窜出来,在我胯下穿过,等我来得及回转身去,它已经疾驰到距离五十码以外的茶叶地里去了。但我看得很清楚,这是一个野兔。
  我怀疑刚才从头上掠过的一定不是它。兔子不会飞的。你看见过会飞的兔子吗?这样想来,要不是另外有怪异的东西在着,则这头兔子一定是可疑的东西了。我不自主地——也许这里有着一点好奇心,走向那茶叶地去。
  穿过那黄沙的茶叶地之后,你晓得我看见了什么?哦,你猜不出来的。
  我看见下面的小路上,月光是那么样的明亮,而在这明亮的冷光中闪动着的,宛然是一个白衣妇人的模样。我很诧异,在这样夜深的时候,在这山谷里的小路上,这妇人将做什么?于是我心中转念到这是人呢还是鬼的疑问,而这疑问同时就勾引起我的记忆。这是一世纪以来还未灭掉的夜叉。它变作女人,在交芦庵外的小船里;它变作飞鸟,它变作兔子,现在它把我引诱到这里之后,它又变作白衣的妇人了。我这样幻想着,四面看黛色的群山好像堵成了一道魔壁,把我包围在一个表面上极美丽而实在是极恐怖的魔宫中的迷园里。我又不由的注视那白衣妇人,她还是在飘忽地前行。她似乎不经意地走,但是很轻快,——轻快到不像一个乡村妇人的步武。她将走到哪里去呢?夜叉的巢窟,这倒是我很想去探查一下的。你知道,我一向是有胆量,有臂力的,然后觉得没有把猎枪带出来是很大的遗憾,但我也满不在乎,我就迈开大步跟踪上去了。
  我们的距离更近了。月光下,看得很清楚。谁说不是刚才在篷船里看见的女人呢?一样的身材,一样的衣服,只不知她回转脸来时,所呈现的是狰狞的面相呢,还是一样的美丽。啊,但是,你以为我在跟踪她的时候,怀着哪一种希望?我希望她以狰狞的夜叉脸回身转来呢,还是以姣好的女人脸回身转来?……不,我全都不希望,我知道在这两种希望中间,无论实现哪一种,都是危险的事。你懂得。
  可是,话又得说回来了。我虽则已经断定这是一个化身的夜叉,但万一她站住了,以美丽的容颜回身倩笑,那时我即使明明白白地知道是危险的事,也恐怕会不禁以手去抚摩她的肩膀罢。凉冷的透明的秋夜,不是恋爱的好季节吗?花木扶疏的幽谷,不是恋爱的好地方吗?与一个夜叉恋爱,虽然明知数分钟或数小时之后,我会得肢体破碎地做了这种不自然的恋爱的残虐的牺牲,但是在未受这种虐刑以前,我所得到的经验将有何等怪奇的趣味呢?于是,我的心骤然燃烧着一种荒诞的欲望。我企图经验古代神怪小说中所记载的事实。我要替人类的恋爱扩大领域。我要从一种不自然的事宜中寻找出自然的美艳来。我真的完全抛撇了理智。我恋爱这永远在前面以婀娜的步姿诱引我的美丽的夜叉了。
  然而我的健步,终不能取胜于她。我紧紧地跟着她,沿着一条滩岸宽阔的溪流走。我跟她从一个斜坡上走下到沙石的滩上。她的影子橡一个水中仙女似地在溪水中浮泳过去。前面有一个岸突出着,岸崖边长满了丛草,我看她转过这个岸。但等我走到那里的时候,我再也看不见她。流水潺潺,水中也不再有白色的影子,只有一条巨大的蛇,顺着水流过去,它对穿过溪水上的我的影子,好像曾经啮食了我的心。
  猛一抬头,在对岸上我重又获得了她。原来距离我所站住的地方不远,溪水中矗起着几块大鹅卵石。她一定是从那里渡过去的。于是我也从那里穿过了溪,上岸去继续追踪她,但我们的距离愈远了。
  她好像没有觉得我在后面,她也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正如我不听到她的脚步声一样。我竭尽了我的目力,去注意她的行程,如果我们之间的距离再增加五十码,我想我一定会失了她的。我有点不耐烦了。我从地上拾起一块锐利的石片,用投铁饼的姿势对准她投掷过去。虽然不知道中了没有,但我自己确曾听见拍的一声响。然而她呢,怪极的事,她好像始终没有听到,照样地在前面走。
  她终于穿进了一座树林去。约莫三分钟之后,我走到树林外,隐身在一株大松树背后,望林中窥探着。我看见里面有一所白墙的坟屋。我的心顿然紧张起来。夜叉的巢窟!我真的亲临其地了!我屏塞了呼吸,筹划着要不要进去。这屋子里有些什么呢?她会不会躲在门背后,等我一进去就用鸡瓜般的手扼死我的呢?
  我轻轻地走近那屋子去。门是虚掩着。我听见一种呀呀的声音,和一种急促的喘气声。在这乌沉沉的林子里,我倒有点恐怖了。我不再怀着刚才那种荒诞的浪漫心。我很严肃。我觉得一个大危险已经临头了。我应当郑重地考虑我的行止。
  我退缩吗?不,决不。你知道我的素性,老施,愈是在危险时候,我愈是挺身而出的。我自信我有冒险精神,而我的胆量和膂力都足以做我的坚强的后盾。那么,即使是鬼怪之类的东西,我既然跟了来,又何必退缩呢?也许我能够灭除了这一世纪以来的老妖魅的。
  于是事情就这样的错定了。我略略定了定心,咳呛一下,便猛力地推开了一扇门,因为用力太大而那枢纽已经腐朽,这门便砰的倒进去了。真快,我一耸身窜进去,先就看见一个庞大的黑影从墙脚下升起来,立刻——我说“立刻”这两个字,其实还不够形容,因为当时真是异常的迅疾,这黑影就从长着丰草的坟墓后面逃去了。我再回头看墙脚边,那白衣的女妖还在着,她蜷缩做一堆,嘴里呀呀地呼号着,两手向前伸出,好像做着预备搏击的姿势。月光斜照过来,她的影子在墙上更显得可怕。我对她凝视着,因为我晓得人的锐利的眼光能够镇压住妖魅,只当你眼光一移动之际,它就会扑上来了。
  忽然,她凶恶而迟缓地站起来了,我觉得这事有些不妙。我应当先下手为强。我怪笑了一阵。如果你那时在场的话,你一定会听得出我的笑声是多么可怕。我抢步赶上前去,不等她的爪接触着我,我已经扼住了她的咽喉了。
  我一咬牙齿,一闭眼,两只大拇指一使劲。我随即觉得她手脚抽动了一下,就不再撑拒了。死了?死了吗?我竟很容易地扼死了一个夜叉!我定睛仔细看着还没放手的头,多可怕!长发披垂在后项,眼睛突出得挺大,嘴张开着,可以看见里面两排白皑皑的牙齿。……但这时,我的两手忽然恢复了感觉,我好像紧握着的是柔和的人类的肌肤,像平常的人类一样,没有一些幻异的迹象。我缩回两手,这尸体便横倒在地上,月光临照着。天啊!我便再等候十年,她也不曾显出什么原形来给我看的。这就是她的原形了。她是个人,正如我相信自己一样,确实是个人。这乡下女人!我才明白过来,我做了一桩大错事了。我怎么相信自己,竟会得到这里来扼死一个赶幽会的乡下女人的呢?我看她的脸,我看她的衣服,我一点也寻找不出有和日间所看见的船中女人相似的地方。我的手先就痛楚起来,接着我浑身的筋节都好像松散下来了。我呆立了一刻儿,就踉踉地逃出了那墓门。我向四下里乱奔跑,绕了好几个圈儿,才寻到了我的寓所。我悄悄地溜进去睡了。不,并不真的睡。
  我没有睡熟,我只是躲在帐中罢了。
  天一亮,我就起身了。推说忽然想起有紧要公事,我便辞别了我的坟亲,到留下镇去乘最早的公用汽车进城。在待车室里,许多乡下人正在谈论着一个聋哑的女人,在昨夜溜出了家屋,失踪了的新闻。
  我不再耽搁。一进城就雇车到城站,我觉得非立刻就到上海不可了。我的两只犯法的手,无论放在什么地方,总好像捧住着那可怕的头。所有的人都对我看着,好像他们全是侦探。他们也许会从我脸上看出我昨夜曾犯了杀人罪的。我把帽檐扯下来,遮到眉梢。我不敢抬起头来。我买了票就匆急地挤出铁门去。但是,在将车票交给轧票员而免不得要抬起头来的时候,我一眼看见月台上立着那篷船中的白衣女人。她一定是有魔法的人,所以她会得将自己的幻像引诱人去做杀人犯。我这样一想,就随时小心着竭力避开她,不使她看见我了。
  在车中,我不敢对那些乘客看。我并且觉得连我的两只手都不能给人看见。于是我袖着手,伏在窗槛上,浏览沿路的风景。车过嘉兴站不久,我回头换一个方向看。使我惊吓得手足失措的,是后面的一节车的车窗中,忽然探出了那女人的头。她迎着风,头发往后乱舞着,嘴张开着,眼皮努起着。
  这宛然是夜间被我扼死的时候所呈现的那种怖厉的神情。难道她的鬼魂跟着我吗?她将怎样可怖地谴责我呢?于是我缩进了头,蜷伏在椅角上,提心吊胆地到了上海。
  没有人知道我曾做了什么事,也没有再看见那白衣的女人,虽则我的手还老是觉得炽热,但我可以自己想出种种方法来安慰。回到上海之后的一二天,我差不多很有把我所曾做的事情忘记的希望了。可是,在第三天,我到永安公司去买一包烟草,却在对面的糖果柜上又看见了车中的那个白衣女人。她并且还对我警告似地微笑了一次。于是我的病就此埋伏下来了。我急忙从人丛中溜出,回到家里,心中总是那么样地忐忑不宁。我的生命显然已成为一种必须偿还人家的债务,而现在债权人已经来了。
  第四日我就来找你,我原来就是要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一则使我自己能从这里得一些愉快;二则请你给我一些安慰,我自己实在禁受不住了,但想不到一进你的家,就看见那车中的女人已经在等候我,我的神经突然昏乱起来,恐怖,烦扰,慌急,一时都袭击了我,于是,于是我到这里来了……“
  一个女护士开进门来:——先生,医生劝你谈话不要太多。
  ——唔,我不说了。你们可以进来,这牛乳已经冷了。
  我的朋友卞士明讲完了他的故事,我才知道他那天所以看见了我的表妹而惊厥的缘故。也许我的表妹很像他所看见过的船中女人,或被他扼死的乡下女人。不错,我的表妹是与他乘同一列车来的。第三天她从永安公司买了东西回来,还告诉我她曾遇见卞士明,她说他比从前羞涩得多,因为一看见她就急忙地避了开去。
  我忽然想起表妹和妻曾约好了在一小时之后来探望他的。于是我走出去打了一个电话,通知她们不必来了。
  (选自《梅雨之夕》,1933年,新中国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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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子座流星 
                 
  卓佩珊夫人在一路公共汽车中坐定了,脸上还觉得发烧。她自己也不相信竟会有这样的胆量,到底去请教了吴瑞书医生。可是这有什么用,吴瑞书医生帮助了她什么没有?还不是和她的那个学产科的旧同学陈小姐所说的话一样?她怀疑吴医生会不会在她走了之后暗笑她:“一个无事忙的性急的太太。”
  但是她决不承认她是“无事忙”。医生的话未必全是对的。前个月,大阿姨的女儿三囡项颈边生了两颗栗子粒,去看一个东洋留学的医生,叫做张廷……廷什么的,他怎么说?他说是梅毒。哪有这种事情,人家规规矩矩的黄花少女。后来到底,可真巧,碰着了一个乡下出来的郎中,一服草头药,就消了下去。不过,不过……卓佩珊夫人又怀疑起来了,吴瑞书医生是德国汉堡大学的医学博士,妇科皮肤病科专家,是的,她已经把广告念得很熟了。
  医生不是要算德国回来的最靠得住吗?
  她一想起刚才吴医生替她诊治的情形,脸上发烧得更凶了。医生总有那么样一副正经面孔,这倒反而难受。当种种考察都施行过之后,他皱着眉头,“很好,很好,一点没有毛病,完全健康。”他后来又怎么说?那是什么意思?“几时顶好请你们密司特……”他还没有晓得他的姓,我告诉他,“……
  哦,密司特韩也来检查一下。“难道他会有什么?……也许,也许……大块头有关系。倒忘了,没有问,大块头有关系没有。
  三年前结婚的时候,他还没有这么胖。她很记得,那时候他们还常常一块儿去跳舞,他还能很活溜地跳却尔司登。可是,这两年来他真胖得快,人家说“财发体发”,真的,一升做主任就胖起来了。可没想到胖了也有坏处。
  以后应当少给他吃肥的,多吃些盐。不过,这也没有一定,住在我们后弄的那安徽人却生了三个儿子,白胖得跟他们爸爸一个样,那又怎么说?
  这当儿,车驶下外白渡桥,沿着黄浦滩一直溜过去。软软的座垫显着怪柔和,怪舒服。光陆大戏院屋顶上的那个上海电力公司的年虹光大招牌,就好像一只有劲的大手掌,想把从邮政局钟楼上边射过来的夕阳挡住了。可是哪里挡得住,这黄金的光终究穿透了她坐着的车,一直爬上浦东的一排堆栈的高墙。
  车里还有两个外国女人和一个中国女人,都跟她差不多年纪。一个外国女人还带着一个女孩子,穿着毛茸茸的黄颜色的羊毛衫裤,活像一个玩具里的猢狲。她们都好像给夕阳光烧炙着,脸红红的透露着一股春意。从黄浦江上吹来了一阵晚风,她们都好像觉得很舒服,那个中国女人甚至把大衣领头翻下来,让风吹进她的胸衣。可是她,卓佩珊夫人,却觉得冷,冷得皮肤都起粟了。这就显见得她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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