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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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 第1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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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姥姥看见师师还是照样的安闲傲慢,不觉得心急起来,皱缩的颞颥边青筋一根一根地绽出着,几乎要赌咒似的说道:——咳!儿啊,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昨夜御前侍卫在巷口站守了整夜,东边那个磨豆腐的王二,天亮起身赶早市的时候还看见的,直到那个姓赵的客人走出了巷,才远远地跟了去,对面茶坊周秀也说昨夜看见我们屋子上红光冲天,起先道是火起,后来看看没有动静,才放心去睡觉的。
  被李姥姥这样一说,师师心中不免一震。难道那个姓赵的真就是当今天子吗?这却不是耍处!她想到夜来待他冷淡的情状,恍惚他真是很恼怒的。
  只要一个圣旨下来,立刻就准定有了绞斩的份儿。李师师想着这些,不觉沉吟着一时说不上话来。
  但李姥姥却越发着急了,她恳求似的悲哀地说道:——儿啊,这都是为了你平日价太高傲了,今番却闯了大祸也……
  忽然,李师师想起早上那姓赵的客人曾经在她脸颊上闻了一下,虽则自己是假装做睡熟着,但他却并未惊醒她。这样看来,也许他并没有恼怒。况且,再说如果要有祸事,则此刻必然已经发作了。到此刻还没有什么动静,大概不至于会有什么意外罢。皇帝为什么要办一个妓女呢?他既然瞒着人到这里来,难道还会得瞒着人办我们吗?这样一想,李师师便大大放怀了,她微笑着对李姥姥道:——姥姥,休要担惊害怕,即算那人是当今皇帝,也不会有什么祸事的,我又没有怎样的得罪于他。况且他自己也要遮遮掩掩的,难道反而张扬开来不成。
  李姥姥听她这样说,似乎也颇有些道理,况且她自己也记得早晨这个冒充着富商赵乙的皇帝临去的时候,的确是脸上笑盈盈的并没有什么怒气。于是她略略地安了一大半心,自己嘴里喃喃地求告着老天爷保佑,走了出去。
  李师师仍旧斜倚着窗槛坐地,看看檐前挂着的宠中的金丝雀,一重幻异的想像升上来了。曾经侍候过皇帝,这不是已经作了皇后,或至少也是个妃子了吗?操着这样的行业,而居然能被皇帝所垂青了,并且实实在在的曾经做了一夜的后妃,这不是很难得的幸福吗?这是多少光荣的事情啊。皇帝也曾经到过这里,哦,他所坐过的椅子,他所玩弄的东西,从今以后,应当好好儿的用绣着团龙花的幛子给遮起来了。
  但是,他究竟是不是一个真的皇帝呢?为什么昨夜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皇帝哪有这样凡俗的脸相,这样蠢笨的说话。看来看去,实在是一个铜臭满身的市侩呀!哦,也许是为了恐怕给旁人看出破绽来,故意这样地乔装做着的。咳,真是圣天子百事聪明,扮哪等人物就像哪等人物。对了,现在回想起来,倒看出来了,平常人哪有他那样长大的耳朵,耳长过鼻,这是主九五之尊的,相书不是这样写着的吗?
  啊,去做皇帝的妃子是多少幸福呢?多少有味呢?皇帝一定是个顶有风情的人物。从前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不是很美丽的吗?春天赏牡丹哩,秋天在长生殿里看牵牛织女星哩,在皇宫里过的是哪一种生活呢?李师师想到这里,不觉回转头去,对着那面青铜镜照了一下自己的脸,伸起手来把鬓角边一支舞凤钗斜斜的安了一安。她觉得自己的姿色是很够得上做妃子的了。
  但是,昨夜那样地冷淡他,不知他真个恼了也不?咳,这是不能怪我的呀,谁教你不让我知道你就是皇帝的呢?现在,即使你不恼我,我晓得你一定不会再来的了……
  就使再来了,又有什么好处呢?他一定仍旧乔装一副市侩相,教人憎厌不得,欢喜不得。这岂不折磨煞人也!我要的是在宫里头的皇帝,但是皇帝会得把我接进宫里去吗?不……不会的,从来没有这等事情的!不要痴想,我不过是个妓女呢!……
  打断了她的默想的是一个来报说有客来的侍女。李师师听说有客,便好像觉得这一定就是皇帝了。她慌忙站起来,预备迎接圣驾,却不道那客人已经独自个走进房来,原来是那个差不多天天来的开封府监税官周邦彦。
  周邦彦笑着道:——师师,今天却为什么这样客气?
  一向矜持惯了的李师师,今日却被人家看见了这种反常的殷勤状态,顿然感觉到好像大大地失了身份似的羞怍。她不言不语地坐了下去,嘴里却说着:——早知道是你这个老奴……
  周邦彦不解似的问道:——这样说来,一定有了什么人会使你格外殷勤的了。哦,这个人可也了不得呢。我从来没有听见过有什么人能够骗得你起身来迎接的,没有,从来没有。
  说着,他就在昨夜曾经被那个据说是皇帝的姓赵的客人坐过的椅子上坐了,这椅子,恰巧正对着李师师。周邦彦便用一种亲昵的,但是异常温雅的眼光睃着她,微笑着,同时显露了一个高贵的人的严肃和多情两方面的仪态。
  李师师对着他凝视好久,不觉脱口而出的道:——哦,为什么你不是个皇帝呢?
  正当一个侍女送上酒肴来,周邦彦一手接着酒盏,听了这样奇突的话,不觉一怔,放下酒盏,问道:——什么?你说什么?……皇帝?
  ——是的,我说皇帝。昨夜皇帝在这里,可是他还没有你像样,你才真的像一个皇帝哪!
  这些话,直使周邦彦吓了一跳。但立刻就大笑起来:——哈哈,却又是谁不怕头掉下地,接了个课语讹诈的客人冒充皇帝来了,哪有这样的事!皇帝?皇帝会得到这里来不成?……来来来来,这回你就该罚一盏酒了。
  周邦彦递一盏酒给李师师,一面自己就尽了一盏。从紫檀架上取下他吹熟了的玉笛,悠悠扬扬地吹起他新谱的词儿来了。李师师饮着红色的酒,一盏又一盏,醉眼酡然的坐对着周邦彦。看着他清朗的丰神,恍惚他便是多情的皇帝唐明皇,而自己是身在宫中的贵妃了。没有比这个再幸福的了!皇帝是最尊贵、最富有,并且最多情的人!
  而这时,一个侍女跑进来了,接着那李姥姥也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了,她两手乱摆着,凑近了李师师的耳朵,说了一句在她是以为没有旁人能听见,而事实上是立刻被周邦彦听了去的话:——圣驾又来了,快出来!
  完全不管房内多少杂乱,李师师匆急地对铜镜一照,便走出到外房去。
  她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喜悦。皇帝又来了。他是高贵、富有,而多情的!他会得像周邦彦大人一样地懂风情,识知趣。他是唐明皇,他一定会得娶我进宫里去的。因为他今天既然会到这里来,他必然是很宠爱我了。……在这片刻间,诸如此类的思想全都在她的心中闪过。
  但是,当她一看见昨夜那个富商赵乙由几个同样乔装着的大臣簇拥着进来,而她俯伏在地上山呼万岁接驾的时候,她只感觉到一阵异常的恐怖。她似乎突然得到了一个幻怪的念头:这站在她面前的人,虽然是个皇帝,一定是一切市侩里的皇帝。但是他有权力,使她连憎厌都不敢的。至于她所羡慕的皇帝,那一定就是刚才在里面饮酒吹笛子,而现在已经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的,那个自称是开封府监税官的周邦彦了。
  (选自《梅雨之夕》,1933年,新中国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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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的舞女 
                 
  你知道,素雯每天必要到下午两点钟起身。趿着白绒的拖鞋梳洗,一小时;吃乖姐——这是她和六个同居的同伴所合雇的女侍——送上楼来的饭,我应当怎样说呢,早餐还是午餐?但总之是一小时;于是,六个亲密的同伴挤进来了,这唯一的缘由,是因为她的房间最大,从舞蹈的习练到谐谑的扑击,又一小时,或是,甚至兴高采烈地,二小时。以后呢,人们会得在每个晴天的夕暮,在从圣比也尔路经过圣母院路而通到西陵路这段弥漫着法国梧桐树叶中所流出来的辛辣的气息的朦胧的铺道上,看见七个幻异似地纤弱的女子,用魅人的,但同时是忧郁的姿态行进着,这就是素雯率领了她的同伴照例地到希华舞场去的剪影。
  但今天却是两年来第一个例外。黄金的斜阳已经从细花的窗帘里投射进来,在纯白的床巾上雕镂了Rococo式的图案纹;六个亲密的同伴,已经同时怀着失侣的惆怅和对于她的佳运之艳羡这两种情绪在法国梧桐树叶中钻行了,而素雯还独留在她的房间里。
  正在她改变室内陈设的辛勤的三小时之后,她四面顾盼着新样式的房间,感觉到满心的愉快。几乎是同时的,她又诧异着自己,为什么自从迁入这个房间以来,永没有想到过一次把房内的家具移动一个地位呢?
  一个灿烂的新生活好像已经开始了,她从她所坐着的软榻的彼端把牟莎抱了过来。牟莎从来没有在这时候受它主人爱抚过,所以它就呜呜地在喉间作弄着一种不可解的响音。为了感谢呢,还是为了奇异?没有人知道。即使它的主人也不知道。素雯的手虽然是在抚摩她的娇柔的小动物,但是她的眼睛却忏悔似地凝住在新换上去的纯白无垢的床巾上。贞洁代替了邪淫,在那里初次地辉耀着庄严的光芒。“是你这放浪的女子吗,敢于这样地正视着我?”能言的床巾从光芒里传出这样的诘问。暂时之间觉得有些惭愧的素雯,终于有一种超于本能的果敢来镇静了她,她微笑着,抱着她的娇柔的小朋友,当仁不让地去沉埋在这床巾的雪花中间,Rococo式的金属细工便雕镂在她的裙裥上了。
  如果不把牟莎当作是她的幻影,她为什么能这样柔顺,这样静寂,而又这样满足地躺在床上而不想起身呢?她感觉到一个文雅的鼻息,一个真实地爱着的心,一个永久占有了的肉体,还有,成为她的莫大之安慰者,她初次地感觉到她是在家里了。以一个习惯于放佚生涯的女子的全部的好奇心,耽于这种新奇的境界之梦幻的享受,她觉得很愉快。
  但床头茶桌上的电话机急促地鸣响起来了。她稍微转侧了一下,腾出偎抱牟莎的右手来把听筒除了下来。
  哈,——是的,——你是谁呢?——哦,我不用猜,我一听就听出来了,——我说我已经听出来了,你是老沈,沈先生,是不是?——我已经听惯你的广东上海话了,——你忙吗?——哈,你忙吗?Manager——什么?——我想不是为了这个简单的缘故罢,你今天应该是很忙的。……那些水鬼来了没有?——是的,我没有忘记,我就因为没有忘记,所以今晚不来了。——是的,我现在很憎厌那些喝得烂醉的野蛮的水鬼——随他们罢,横竖这些人中间没有我的情人,我也不欢迎他们来,我也不……什么?你说什么?——情人?我的情人?你晓得是谁呢?——谁呢?——我并不守秘密呀——我并不否认呀——但是还没有到可以告诉你的时候呢——谁知道?说不定明朝就会变花样的——我不喜欢在一桩事情没有实现之前就兜根结底地说出来——什么?——我吗?——我当然是在家里,要不是我怎么能和你讲话呢?——一个人,——真的,我不欺骗你——需要休息了……你难道忘记了我前天在跳舞的时候昏倒在地板上这事吗?——我……昏倒在地板上——可不是应该休息一下吗?——我现在躺着,——不等候什么人,——也许他会得来的,但是我并不是专诚在这里等候他,——对不起——我明天请你喝威士忌罢——请你不要勉强我罢——我就是为了今天没有精神啊——怎么说?——我的理由全都托阿汪带给你了。——难道你不许我请一天假的吗?我今年没有不到过。——喔,你说什么?——我不是不肯帮忙,我也晓得今天是很忙的,可是有什么用呢?我不愿意和这些要咬人家肩膀和手指的水鬼跳舞啊?——我何尝说这就是我不到的理由呢?——我的理由是:我身体不舒服。——什么!
  什么:你说什么?……
  素雯从床上坐了起来。牟莎便窜下到地板上,伸着锐利的前爪去抓弄一个栗子壳了。她调换了一只手抓着听筒,就用这只手的肘子靠在茶桌边上,把身子做成一个向外倾倚的姿势。她很激怒似地继续着说话。
  你说合同吗,Manager?——你倒很有点厉害的。但是合同里写着不许人家生病吗?——哈哈,是的,我们的合同到明天就满期了。——我不想继续了。——是的,我不想再过这个生活了。——怎么说?——你劝我再继续半年吗?为什么?为了你们呢?为了我?——我想你如果看得起我的话,你一定会高兴我不再做舞女的。——难道你从来没有感觉到我对于这种生活的厌倦吗?——你不要嘲笑我哪,我平常的行动就是为的要希望得到今天哪——不是,不是幸福,我并不希望什么大的幸福,我只要有一天能够过得像今天这样平静而安稳就好了。——谁说不是呢,所以今天我无论如何不肯来了。
  ——也许你的话是不错的,但是我实在对于以前那样的自由生活厌弃了。我现在倒变成一个不需要自由的人了。我愿意被人家牢笼在一个房间里,我愿意我的东西从此以后是属于一个主人的,我愿意我的房间里只有一个唯一的人能时常进来,我愿意……什么?你又在笑我了,——我承认的,但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或者是真的,因为我现在似乎是从心底里就发出这种希望来了;但是或者竟会得被你猜中了的,说是好奇心也未始不可以——是的,总之,现在,这一点是已经决定的,就是我一定要换换生活的样式了。倘若再是照老样的过活下去,我的头脑也会得要迟钝起来的。——怎么?你们那边为什么这样闹热?开场没有这样早哪——哦,你说什么?
  谁?——你说的是小秦吗?她怎么样?走上扶梯就摔倒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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