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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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 第1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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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怕要下雨罢。我看看天色愈阴了,总好像要下骤雨的样子。陈君的家还有一里多路,计算起来,似乎应当打紧步武才是。这样想着,不知不觉的就迅速地走了。我头也不回,一气走到了陈君的家。站在门檐下回看四野,黑黝黝地一堆一堆的草木在摇动着了。我不禁想起“山雨欲来风满楼”这诗句,虽然事实上此刻是并没有什么山。
  我会见了陈君及其夫人,坐在他们的安逸的会客间里,觉得很舒坦了。
  这种心境是在上海过week…end的时候所不会领略到的。女仆送上茶来的时候,玻璃窗上听见了第一点粗重的雨声。我便端起茶杯,走向那面向着街的大玻璃窗,预备欣赏一下郊野的雨景。虽然是在春季,但这雨却真可抵到夏季的急雨,这都是因为前几天太热了之故。有三两个农人远远地在背着什么斧锄之属的田作器具从那边田塍上跑来。燕子,鹧鸪,乌鸦和禾雀都惊乱似地在从这株树飞到那株树。空中好似顿然垂下了一重纱幕,较远一些的景物都看不见了。只有淡淡的一丛青烟在那里摇曳着,我晓得这一定是一个大竹林。
  但是,我忽然注意到在那青烟的下面还有一小团黑色的影子,是的,一个黑色的人形——一个穿着黑色衣裙的老妇人!她正如在凝望着我们这里一般,冒着这样的大雨,屹然不动。她什么时候下车的呢?她为什么也到×州来?她可是专为了跟踪我而来的吗?她如果真要……啊!这样看来,她是不止于要偷窃我的行箧呢。我又突然颤栗了。茶杯在我手中不安稳起来,已经有一二点茶水倾溢出来了。会有什么重大的事变发生呢?会有什么重大的事变发生呢?……我忍耐不住这样的恐怖了,我惊叫我的朋友:——喂,快些,你来看!
  陈君显然已经听出了我声音的抖动,他抢一步走过来:——什么?什么东西使你恐怖了?
  ——你看,你看见吗?我指着那老妇人的黑影问。
  陈君向窗外顺着我的手指望去,他凸出了眼睛,哆张了嘴,但好像始终没有看见什么。
  ——你说什么?那边不是一个竹林子吗?
  我很奇怪,这样真实的一个老妇人的黑影,难道他竟没有看见吗?你看,这妖怪的老妇人的身材不是显得比刚才在火车里的要大二三倍吗?她比我更长更大了。她还是向我们这边看着,她不怕雨。我一手搭在陈君的肩膀上,把他拖近我所站的地方,一手指给他看:——是的,那竹林底下,你看,底下还有一个老妇人,你看!
  但是,出于我意料之外的,陈君却还是摇摇头,做着一种疑心的神色:——老妇人?没有,竹林底下清清楚楚的一个人也没有。谁会得立在那儿,这样大的雨。……你眼花了吗?来,不要去看她,我们喝茶罢……
  我完全给恐怖、疑虑和愤怒占据了。难道这妖妇只显现给我一个人看的吗?为什么?她对我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我不能走开,我须得也凝看着她。刚才在火车里也是这样地被我镇压住的。
  我眼看着外面,回答陈君道:——不,我非看住她不可!这是个妖妇,这一定是个妖妇!啊,不晓得我身上会发生什么事变呢,既然你看不见她。是的,她是从上海跟我到这里来的,我总得被她治服了。啊,我不能够抵抗她。这是一个定命。……
  陈君不说话。他站在旁边,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我觉得的,虽然我并没有分心去看他一眼,但我的确觉得的。他是在考量我究竟是否有了痴狂的嫌疑。而这时,陈君的夫人也走上前来了。她看着我,看着陈君,又看着窗外,默然不作一声。
  ——你看见吗,夫人?我故作镇静地问。
  但是她并不回答。我觉得她将肘子推着陈君。于是她和他就来各自曳了我一只手臂,预备把我扶回沙发上去。但我怎么能够!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庞大,丑陋,怪奇的老妇人。不是我制了她,就得让她制了我;这里分明已经显着敌意了。我从他们夫妇俩掌握中挣扎着。
  陈君又说了:——你近来似乎精神有些不好呢,正要在这里多住几天,休养休养。
  精神有些不好?……是的,那是事实,但说要我在这里多住几天,休养休养?那可不成。这老妇人既然来到这里,我就非从速避开不可。我真后悔这一次来到×州,惹了大恐怖。在上海从来没有这种怪事情发生过。我对于陈君的话心中起了大大的愤恚。
  ——怎么?你们竟没有看见吗?来!我自己退在后面,两手拖着陈君及其夫人的手臂,使他们同时站在我所曾站立过的地位上。我指着那个黑影。
  ——这一次可看见了没有?
  突然,陈君的夫人大笑起来了。这笑很奇兀,为什么笑?我出于不意地有些骇异了。她看见了这个老妇人吗?但何以要笑?……她走上前去,指着玻璃窗上的一个黑点!
  ——你看见了吗,是这个东西吗?
  奇怪!奇怪!我哪里相信有这回事。我明明看见在竹林底下,那个火车里的丑陋老妇人。怎么?怎么忽然变作了玻璃上的黑污渍了。哪有这样的相像,现在看起来,这一点黄豆大的黑污渍倒真有些像一个老妇人了。但是……
  但是刚才我所看见的一定不是这东西。我不相信我会闹这样的笑话。刚才的确是那个老妖妇,而现在呢?现在的确是一个黑污渍,都没有错!这就是她的妖法。因为我凝看着她,她没有方法隐身了,故而趁这陈夫人误会的时候从竹林中隐身下去了。
  我睁大了眼睛,哆张了嘴;眼光忽而瞩远,忽而视近,失神地呆立着。
  但旁边的陈君及其夫人的笑声惊醒了我,我觉得很疲乏,好像经过了一次战争。当陈君及其夫人把我扶到沙发上坐下的时候,我觉得头晕,目眩,并且通身感觉到一股寒冷,像是要发疟疾的样子。我就这样地睡熟了。
  醒来时,已经傍晚了。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的。外面树林的梢上抹着金黄的夕阳。天气很高爽,不像刚才来时那样的阴晦愁惨了。我喝过了一盏陈夫人给送来的咖啡,便揭开了他们替我盖着的绒毯,站起来,说明了出去散步,好像完全恢复了我的精神似的,放怀地走到外面郊原里。
  我先向四下里瞻望,想决定我该向哪边走。但首先就看见那高大的竹林。
  那边很明亮,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邪气。也并没有什么人形,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我不觉得对于自己要谴责起来了。这是白日梦,完全是的!
  只有神经太衰弱的人会有这种现象。我不能长此以往的患着这种病。我应当治疗,……但如果每天抽少量的鸦片?也行,我想至少可以有些好处。……
  我该向西边走,这样可以迎着夕阳,看远天的霞色。
  种种颜色在我眼前晃动着。落日的光芒真是不可逼视的,我看见朱红的棺材和金黄的链,辽远地陈列在地平线上。还有呢?……那些一定是殉葬的男女,披着锦绣的衣裳,东伏西倒着,脸上还如活着似的露出了刚才知道陵墓门口已被封闭了的消息的恐怖和失望。——永远的恐怖和失望啊!但是,那一块黑色的是什么呢?这样地浓厚,这样地光泽,又好似这样地透明,这是一个斑点,——斑点,谁说的?我的意思是不是说玻璃窗上那个斑点?那究竟是一点什么东西呢?……难道陈君近来有了鸦片瘾吗?那明明是一点鸦片,浓厚地沾在玻璃窗上的。而且惟有鸦片才这样地光泽。……决不是墨渍,黑的,哈哈!贵重的东西都是黑色的。印度的大黑珠,还有呢,记不起许多了,听说西藏有玄玉……但总之黑色的女人是并不贵重的,即使她们会得舞Hula,女人总是以白色的为妙……那是一朵黑云。对了,它在消淡下去了。
  天上原没有什么鸦片。但是——我不懂,云里会不会现出一个老妖妇来的呢?
  我应当看它消散完了才走。否则——谁知道?……
  我不妨在这块青石上坐一会儿。走?走到哪儿去呢。天色快要晚了,再看一会野景就可以回去了。不错,刚才倒忘记了叮嘱他们,他们这时候一定在替我忙饭菜了,其实款待我这样的客人是很简单的。我吃不下许多东西,给我一杯水和少许面包就够了,但是牛油却要多。……这是谁,Byron爵爷?
  诗人?哈哈,我只学到了他的食量吗?……但如果吃中国饭,给我一碟新蚕豆也足够了。我是到乡下来吃新蚕豆的,这应当预先告诉他们夫妇呀。吃外国饭是上海好,吃中国饭却是内地好。上海的中国菜全是油……油……油!
  意大利饭店的通心粉和cheese自然是顶顶好的,我明天还得要去吃一顿。……怎么?那边有一个竹林子,可就是那个怪竹林?让我来辨辨方向看,西……北,不错,那是在西方的竹林子,我刚才已经转向北了。见鬼!走走又走到这里来了,那竹林子里不是有几家人家吗?乡下人家真是另外有一种舒服的。怎么……有水声?哦,那边灌木丛后倒还有个水潭吗?什么人在那里弄水?走到了这里,倒觉得绿沉沉地似乎很幽阴了……但这或许是现在夕日已沉的关系。我可以走到那水潭边去看看。古潭对于我是一向有趣味的,那是很fantastical的。
  绿水的古潭边,有村姑洗濯吗?这倒并不是等闲的景色,至少在我是满意了。她洗些什么?白的,绞干了。现在,这是一块红红的……“休洗红,洗多红色浅”这古谣句浮起在我脑筋中了。我倘若对她吟着这样的谣句,她会怎么样?不,这太迂了,她不会懂得一个字。她并且不会觉得这是一种调笑。……她看见我了,我这种呆相一定已经给她看见了。随她,反正我们大家都不认识。竹林子里有什么人在走动!为什么偷偷躲躲地不出来!怪——我又眼花了吗?分明是个老妇人……那妖妇啊!
  ——嗳!
  我惊叫起来,不知不觉的把手指了那个正在转到竹林后面去的怪妇人的背影。
  那在潭边洗濯的村女给我吓了一跳。她愕然站起来,看看我,又依着我所指示的地方看去。重又回过头来疑问似地看着我。
  ——姑娘,看见了什么吗?
  ——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你说你没有看见那个妖怪老妇人吗?
  ——呸!你才是妖怪哪,那是我的妈妈。
  我失望似地垂下了手。当她用着愤恨的眼光看了我一眼之后,我返身跑了。
  晚餐的时候,陈夫人穿了一件淡红绸的洋服。但因为×州的灯,电力不足之故,黄色的灯光照映着,使她的衣裳幻成了白色的。这白色——实在是已经超于真实的白色,这是使人看不定的神秘的白色。
  我坐在她对面,陈君坐在我们的旁边。
  当我吃到一片陈君园里的番茄的时候,我忽然从陈夫人身上感到一重意欲。这是毫无根据的,突然而来的。陈君夫人是相当的可算得美艳的女人。
  她有纤小的朱唇和永远微笑着的眼睛。但我并不是这样地一个轻薄的好色者。我从来不敢……是的,从不曾有过……但是,今天,一眼看了她紧束着幻白色的轻绸的纤细的胴体,袒露着的手臂,和刳得很低的领圈,她的涂着胭脂的嘴唇给黄色的灯光照得略带枯萎的颜色,我不懂她是不是故意穿了这样的衣服来诱引我的。我再说一遍,我是怀疑她是不是故意穿了这衣服的,至于诱引,当然我不说她是故意的。因为有许多女人是会得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地诱引了一个男子的。
  我觉得纳在嘴里的红红的番茄就是陈夫人的朱唇了。我咀嚼着,发现了一种秘密恋爱的酸心的味道。我半闭着双眼。我把开着的一半眼睛看真实的陈夫人的颦笑和动作,而把闭着的一半眼睛于幻想的陈夫人之享受。我看见她曳着那白的长裙从餐桌的横头移步过来,手扶着桌子的边缘。我看见陈君退出室外去了。我觉得她将右手抚按着我的前额了——是的,其实她这时正在抚按她自己的前额。我放下了刀叉,我偷偷地从裤袋里掏出手帕来擦了一下嘴。我看见很大的一张陈夫人的脸在凑近来。没有这样白的!这是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日本女人也不会有这样惨白的脸。她微笑了,这是一种挑诱!
  她竟然闭了眼睛!怎么?我们已经在接吻了吗?我犯了罪呢。陈君最好此刻不要进来,……也不要谴责我。我犯了罪,自会得受到天刑的。也许我立刻会死了的……什么响?……门?他竟进来了吗?
  但进门的是送咖啡来的女仆,当陈君递一盏咖啡给我的时候,我讷讷地没有什么话好说,也没有致谢,我觉得很热。
  “阿特灵”忘记带来,今晚恐怕仍旧要不容易睡熟呢。我烦躁地想。
  次日,我起身得很迟。本想来欣赏的乡野里的清晨光景,已经在我的噩梦中消逝了。我走出房门,就碰见陈夫人在走廊内。
  ——早。她微笑着说。
  早?这真是太挖苦我了。现在什么时候了,怕有十点钟了罢?她为什么这样地讽刺我?怀着一种说不出的苦痛,我搭讪着说:——笑话,失了。
  好像自己也觉得刚才失言了呢,还是忽然想到什么别的事情,她忽然微红着脸,露出了一副狼狈的神情。她用兰花式的手指撩拨着鬓发,我看出她已经有些窘了,但是,我正要她窘,我爱看女人的窘态。她会得眼睛里潮润着,从耳朵根一直红到额角,足尖着,手不知放向何处去才好,而嘴唇会得翕动着,但是永远说不出一句话。当她好容易说出一句话来的时候,一定是很不适当的。
  果然,陈夫人也正如我所曾经验过的女子一样。
  ——昨晚睡得好吗?
  ——哦!睡很好,很好。我微笑了。
  她忽然一低头,手牵着衣襟走下楼去了。
  于是,我惯常要发作的憎厌心又涌上来了。无论如何,她这样地避开了去是无礼的,她没有把我们的会晤做个结束。这不懂礼仪的女人!这绝不能在社交界里容身的女人。一点不懂得温雅,这简直是个……当我这样地一面想着咒诅她的譬喻,一面下扶梯的时候,一瞥眼又看见她抱了一只碧眼的大黑猫闪进会客室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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