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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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 第1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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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什么呀?”她问。“我怕真的要不能毕业呢!”我踌躇地说。
  “毕业的人都有奖赏的,校长室里的桌子上排满了许多书,笔,画图颜色,还有许多许多东西,看见了没有呀?”树玉得意地说。
  但我是愈烦闷了。此时想来,真不懂那时候何以真会得有这样幼稚的懊恼,但在那时候,这却真成如一桩重大的心事。
  “我是一样也拿不到的,你们去多拿些罢。”我说着这样的俏皮话,同时心里也真感受到不会得到那许多奖品中的任何一种的烦闷。
  她于是又用一瞥似怜悯又似怀疑的眼波斜睨着我,因为那时候我们刚并行着,唉!树珍我是直到如今,成年以后,不曾再看见过一缕和你那时的相似的眼光,因为那是如何地天真啊!
  我看她,在从簇叶丛中泄漏下来的月色中,憬然了好一会儿,她说:“宁,你如果毕业了,我也奖一样东西给你好不好?”
  我不很清楚她何以忽然有了这样一种思想,她何以说要奖给我一样东西呢?在她这样纯粹的童稚的心里难道是想对于我有什么奖励吗?这是在我到如今也还是一个神秘。
  但那时候,她是说得很端庄似的。
  “你说要奖给我什么东西呢?”我问。
  “奖?奖一样好东西。”她笑着说,举起手里的那柄团扇来,“这个好不好?”
  “这个吗?我没有用呀……”虽然这样地说,但心里是很想要这柄精致的绘着古装美人而又写着什么诗词的罗扇。
  “让我看看吧,”我伸着手想去接了来。
  “啊!不……”她退了一步。
  我曾在那时候有些踧躇地觉得失望,而同时想获得的心却大大地激动起来,我发了小时候的老脾气,撅着嘴不发一声地走着,走着,就是这样地进了八角门。在门边,她歉然地说:“生气了吗?宁,毕业了给你呀,不可以等一等吗?”
  固然一则是为了等不及,但同时也为了怕真的要不能毕业。学堂里的奖品不能得到,在我是无关重要的,而这柄已允许了给我的她的团扇之终于不能获得,倒真是有些儿不惬心的。
  月光穿过了方格子窗而照满了的小床上,树玉是沉沉入睡了,而我,至今也当然不曾忘记稚气的脑海中,整夜地浮荡着的是我的小情侣所曾应许给我的罗扇!
  在朦胧中,我梦见月宫里飞下来的如蛱蝶似的东西,是许多团扇,飘也飘的在我周遭飞舞着,但我是虽然用了许多的精力,伸着手向空中,却一柄也抓不到,我是站立在礼堂外面的栏杆旁边,礼堂里排列了坐着的是同学和先生们,所有的先生都一齐坐着,穿着马褂,礼堂中间的桌子上,陈列着许多奖品。不知道什么人告诉我说这是正在行毕业礼,懂得了这个之后,果然看见那个长胡须的校长正在把那一样样可爱的东西分给同学们,缀不出字母的娄兆鹿麟有份儿,他们对着我笑,但我却没有。我气苦着,我流着被羞辱的眼泪,但并没有想走进去。而蛱蝶似的飞流着的扇子依然在四周旋绕……
  直到我哭醒转来。
  蛎壳窗上还并不很亮,太阳似乎还没有出来呢,树玉还没有醒,我就起来了。我害着羞不敢招呼她家的女佣打洗脸水,只是默默地又悄悄地蹑足走出房来,半晒着阳光的树枝上雀子噪着,玉簪花的白面上点着露水的泪,院子里是静悄悄地。走进书房,心想把功课趁这清早的时间温理一些。但是首先看见的在书桌上的东西,不是书,不是文房具,……是曾经想了一夜的团扇呀!
  即使是刚在萌芽着的青春的爱欲也会得将蒙昧的云翳遮住了人的理智,我便是为了这个缘故,用天真的干净的手,为了她的关系,自主地从桌子上取了她的团扇。
  托词说是要回到家里去用早膳,坚辞了阿翠的邀留,我把这柄蒙了恋爱之眚的罗扇夹在霸气书库里匆匆地回到家里。心中只觉得快活。
  虽则年轻,理智也毕竟渐渐地回转来了。当她和她的弟弟来邀我一同进学堂去的时候,我心里曾是很不宁静着。应该告诉她吗,我所曾做成了的罪恶?她好像还不曾知道似的:她难道今天没有想起带扇子吗?……我心里踌躇着,自己也甚至不敢带了自己的折扇上学去,为的是怕她看见了之后想念起她自己的扇子来。
  但是走在路上时,心里总烦乱着,自己想:“宁,你是从不曾偷窃过人家的东西呀。”
  于是,在没有走到学堂之前,我到底说了出来,装着苦闷的笑脸:“树珍你的团扇呢?”
  “咿呀,忘却了呢!”她想起来,但已经快到学堂了。
  “回家去也是寻不到的,我——”
  “怎么,你?——”
  “在我家里了……”
  “呀,你拿去了吗?快还我啊,我没有肯给你哪,……你是不应该的。”
  她凝视着我,用了谴责的眼光。
  我守着沉默,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她是这样地词严理正!
  她,也好像抑郁得很,整天地寂静着,时常用那责备的眼波看着我,没有和我谈话;也绝没有和我笑过一笑。树玉也甚至学着他姊姊的样。于是我被轻视了一日,从没有那天似的难过啊!
  散学回家,我是决定取出这柄为赃物的扇子来还给她了。我拿了这柄团扇,心里不免有些不舍似地,一步一捱地到她家里。
  她用怀疑和惊异的眼光看着我,我趔趄地在她面前。
  “还你。”她似乎笑了,又似乎眼睛里含着些泪,我不解,即使到了如今,如她那时这样的童年,何以居然能够眼眶里有着这种感动情绪的泪呢?
  她伸出小小的白手来收了那精雅的她的扇子,但我却眼泪流出眶外了。
  静默了一会,她老是看着我。
  使我出于意外的是她再将这柄扇子递向着我,破了愁颜,辗然一笑,说:“你喜欢它吗?送给了你罢。”
  我确曾痴呆地不知所措了一会儿,在我单纯的心里,确曾有一时猜不到她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但结末是感谢地收下了这个纪念物。
  我并且还大大地感动着。
  我所惊奇的是何以她竟有这样的理解:她不愿意我负了窃盗的罪名,而终于使我获得了爱物。这样的处理,是我至今还佩服着,感激着的。她不是一个能干的女子吗?是的,谁敢说不是呢?
  毕业之后的辛亥革命使我随着父亲离开了苏州睽违了她,到如今是这样地年久了。只在间接的消息中,每年两三次地得知了她的生活。她是嫁人了,而且有了孩子,在她的认识的人的口碑中,她依然是一个能干的,善良的、美丽的女子。
  而我,性格仍是小时候那样,过尽了青春,到了如现在这样的可烦恼的中年,只在对着这小时候的友情的纪念物而抽理出感伤的回忆,天啊!能够再让我重演青春的浪漫故事吗?
  (选自《上元灯》,1929年,上海水沫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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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灯 
                 
  十三日孩子们都在忙忙碌碌地把他们在闹市里买来的各式花灯点上。天色已傍晚了。一阵一阵的冥鸦在天井上飞过,看见这些红红绿绿的兔子灯,马头灯,被这般高兴的孩子们牵着要,也准得要觉得满心欢喜地归到它们的平铺着天鹅绒的巢中消度这个灯节。
  忽然间,我想起前几天正听说她在忙着扎花灯,此时想必早已完工,满挂在她书室中了。自从初四那一天我曾到她家去拜年以后,就没有看见她过。
  我想借着看灯的缘由去看她一遭也好。
  打定了主意之后,不由的俯下头来向我身上一瞧。唉!
  我走入内室,妈正坐着啜茶,我说:“妈,我要换一件袍子穿。”
  “我原叫你穿那件新袍子,谁叫你不愿意!”妈说。
  “那件新袍子颜色浅得奇难看,谁肯穿着出去吃人家讪笑!”
  “谁会讪笑你?还不是崭新的杭绸皮袍,比你身上这件脱了线脚的旧袍子好看得多,我看你还是穿了出去罢,你又没有第三件皮袍子。”妈这样诚恳的说。
  勉强披上了新袍子,趔趔趄趄的穿过了几条小巷——只因为我不敢走大街,来到了她家。照例招呼了她的母亲和她家诸人,便走入了她的书房。她正在挂她自制的花灯;纸的,纱的,绸的,倒也不下十多个,也有六角形的,也有方的,也有鲸鱼式的,果然夺目得很。她这时高高的站在一只方凳上,手中提了一只彩灯,扎成一座高楼的形式,正将它挂在中间。她看见我便从凳上跳了下来:她原是从来就那样的可爱。她笑盈盈的说:“你来看灯吗?
  你看我这许多灯哪一架最好。“
  我约略将这许多灯都看了一遍;实在我以为都是扎得非常精巧,没奈何,指定了她手中的那一座楼式纱灯。
  “你说这一架最好吗!”她将那架灯提高了些说。
  我说:“可不是这架最精致!”
  她很得意似的道:“这架果然不算坏,可是最精致的还轮不到它呢!”
  她说着不住地将两缕柔黑的眼波浏览她的成绩,最后转看着我,她此时似乎得意极了,这般多情的天真啊!
  我便问她哪一架灯是最精致的,她只是抿着朱唇浅笑。指着她手中的灯,她说:“你猜,我这架灯替它取个什么名字?”
  “我可猜不出你替它取了怎样雅致的名字。”
  “我叫它做‘玉楼春’,你看好不好?”
  她这般说,脸上现出一派天真的愉快的骄矜。
  “好,我早就猜着你准是替它取了一个雅致的名字。过了元宵,你该将这架灯送给我。”
  “为什么我该送给你这架灯?”她又笑着说。
  “这架灯要是不该送给我的,为什么你将它扎得这样精致?”我也微笑着向她说,害她脸上薄薄的飞上了一阵红霞。
  她俯首将她的“玉楼春”拨弄了些时,才抬起头来;我看她还有些余霞未褪。她说:“为什么此刻你不要拿去,却要待过了元宵?”
  “我家里也没有什么精巧的灯能一齐挂起来欣赏;横竖挂在你这里,我也一样看得。还是挂在你这里格外有趣味些。”我如此答她。她沉吟了半晌说:“好,过了元宵节你准来摘了去罢。”
  “谢谢你!”我谢了她使她又害羞了。她一瞥眼看见我穿着这样一件浅色的皮袍,便说:“你为甚穿着这件袍子,怪刺眼的?还是穿那件旧的好。”
  我轻轻的向她叹了一声。她也不再说什么,依旧将两缕眼波注视着我啊!
  我懂得她的表情;我是如何难受!
  我们沉静了一刻儿,我便分别了。
  十四日下午四点多钟,我偷闲又到她家。走进她的书房,一眼看见她的表兄在与她闲谈;含含糊糊的招呼了之后,便默默的坐下。偏是他刺刺不休地与她多说,冷落得我一点没有与她谈话的机会;但我既然来了,却也不甘就走,只好抑郁地闲坐着。
  好容易她母亲在内室叫了他去。她便移着一缕懊恼的眼波向我:“多讨厌,噜噜嗦嗦地强要人与他谈天!怪不耐烦的!”
  我但向她微笑,也不便多说什么。她问我:“今天不穿那新袍子了吗?”
  我笑着道:“遵你的命,所以不穿。”
  这时我才有闲心去浏览她的花灯——在十多个灯中间却遍寻不到昨天的那架“玉楼春”!不觉得纳罕。我便问她“玉楼春”在哪里。
  “早给他摘了去了。”她很简约地答我。“谁摘了去?是你表兄吗?为什么你失约于我?”我很急切的问。
  “我又不存心失约,我何尝不竭力想留着给你!可奈他执拗着要,涎着脸向我讨;妈妈又偏说换一架八角灯给你,他便不由我分说地强摘了去,叫我也奈何他们不得。”她这样断断续续的说,声音颤抖得怪伤心的。
  我只觉得有些懊恼,默默地坐在椅上,也不答话。我暗自沉思,愈想愈觉得不自在。我自言自语地说:“只差了一条……”
  她忽然站起身来,走到我所坐的椅旁另一椅上坐了;她脸向着我:“你在说什么?”她很急切地问我。
  我为烦恼的神经所刺激,说:“我只差了一项条件:我不像人家能穿着猞猁袍子博得许多方便。我这般衣著的人便连一架花灯的福分也没处消受!”
  我这样愤激地说,她早就两个眼眶中充满了欲堕不堕的珠泪。她将手帕掩拭着眼泪,身子渐渐地靠近了我,低低地说:“你为什么说这些话?你想我何曾有一天因为你的衣著而冷淡你!那架‘玉楼春’也不是我存心要送给他,你也得谅我处的地位。你想我难道为这些事而使妈生气吗?况且如果我今天将那架灯执拗着要留给你,也要听妈的絮聒,反而使你将来不方便,你难道不懂得吗?”她这样的说,我有些懊悔不该这样说得使她伤心了。但总含着这一段烦恼。我对着花灯,对着她,不觉得飘落些眼泪。过了半晌,她断断续续地说:“不要为什么条件而烦恼罢!”她的表兄来了,我们掩饰地各自拭去了泪痕,没精打彩地胡乱敷衍了一阵。看看天色已晚,我便想走;她邀着我在她家晚饭,我便坚辞了出来;走到仪门还见她在高声地说:“明天来吃元宵!”独自打从小巷中回去,眼前一片的花灯在浮动,心中也不觉得是欢喜,是忧郁,只想起了李义山的伤心诗句;我走着吟着:“珠箔飘灯独自归。”
  十五日想昨天的事情,真够我伤心。她会叫我去吃元宵,还是去呢不去?
  饭后我踌躇了半晌,决定了姑且去走一遭。到她家,幸喜她表兄已去,她母亲也不在家;我们能有安闲的机会谈天。
  才坐下,她便问我昨晚何以不肯吃了晚饭走。
  我说:“我哪里愿意和你表兄同桌?假如我昨晚在此吃饭,准听见他和你妈两个人的冷嘲;不用说我不能听,便是你怕也一百二十分的难受。”
  她沉吟着也不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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