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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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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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似的,成日呆呆地,看都不看我一眼。母亲走了把他的魂也带走了,他只剩了空壳子。每日里还是生豆芽,酒喝得更厉害了,喝得晕乎乎的了还不忘给豆芽浇水。有时他也会不在家,背着手在外面瞎转悠,逗人家的猫玩,我呆在阁楼里看自己的书,他会在楼下守着一台老式的黑白电视机,信号不好,屏幕上还总有雪花,他眯着眼睛看着,也不知道哪些真往了他心里去。我的那些冬天,除了去年江南小镇的暖冬,总是朔风和孤寂。

我说,杨文,你知道什么叫地老天荒吗?你看这冰冻着的土地和河流,老城墙上黑的斑纹,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渺无人烟的空旷,什么都死了似的,这就是地老天荒。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生死不渝的东西,偶然的因素太多,转瞬之间事情就会改变。

杨文说,这死只是暂时被掩盖了的,它还保留着鲜活的生命,一到春天就会活过来的。

那一次次的死过去又活过来,一辈子就到头了,可不是个空么?

我一家家地拜访亲戚和邻人,和他们聊天寒喧,他们还是几年前那个样,时间好像没动一样,变了的是我自己。以前我是不太和他们聊天的,觉得琐碎、无聊,话也扯不到一块去,老是些鸡毛蒜皮的东西,可现在听起来倒是饶有趣味了,想来以前我认为他们庸俗是因为我自己浅薄,在这些话里,细细品来,都是合了些人生要义的,还有着切肤之痛后的醒悟。他们说,禾子,你毕业了,你爸他可就轻松了,可以享福了,你爸他供你读书可也不容易,你可要好好孝敬他的。我连连答应着。

我从小巷里走过,耳边传来不绝于耳的喧响,门大都是关着的,只从里面透出电视的响声,夫妇的吵架声,孩童的哭声,锅碗瓢盆的叮当声,这是一个单纯的又芜杂的世界。这里的人,他们的生活就是一页页日子的展开,是无数个重复的日和夜组成的人生。他们有他们的规则,他们天长日久地守护着这个规则,当某一天它被破坏,他们就会不适应,一个街道委员会的布告可以让他们议论半天,一户人家的搬来搬去可以成为一时的话题。他们也是有烦闷,所以有一家挨一家的争吵,哪家的衣服的水滴到了下面晒着的被子上就可以引来口舌之争,有邻居的矛盾可以闹上很多年。但也有不加矫饰的温情,一声“捉贼”是可以倾巢出动的。

外来的人来到这里,也许他会说这是一种“诗意的栖居”,他会从那些陈旧的建筑上找到它独有的地域色彩和残留的历史遗迹,从阳台上的一盆仙人掌中见出生活的春光。就象我在江南小镇上的行走,努力想从它的改变中寻觅到历史的远影,我认为那是才是古风,是真正代表江南的典雅风范的。这还象无数在城市中和书本里侵淫的人,在偏远的乡村的炊烟里见出诗意,对于他们,那代表平和与安宁,是心灵的休憩和灵魂的净化,还是对自然的回归。但实际上,无论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的江南小镇还是“鸡犬相闻”的乡村,他们都有自身的隐痛在里头,他们对自己并不那么自信,他们要的是物质文明的进步,而外来着要时光的凝滞或倒流。

其余空闲的时间里,我大都呆在屋里,什么都不想,一觉一觉地睡过去,我想起在学校里我是常常失眠的,那时总是睁着眼睛看着墙上的光影移动,辗转反侧也不能成眠,现在神经一下子放松了,只是觉得困,每天早早地躺在床上心里都会有一种幸福感和奢侈感,人生原来是可以如此安宁和平静的,在这间屋子里,没有伤害,我是安全的,什么都有他顶着,每天晚上,头一挨枕头便睡着了,连梦都不做一个,早上醒来,看见窗外一片明亮,屋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已经出去了,我就下楼来做饭。

二娘常常来串门,拉我到她那里去玩。二娘开始对我好也是在母亲离开以后,这似乎刺激了她,让她后悔自己以前的做法。况且她嫉妒的是母亲,人都走了,还有什么好嫉妒的呢。她开始搭讪着找我说话,把她家的葡萄摘下好的来,用井水冰了之后给我。我也慢慢地回转心来,她毕竟是我的长辈,一个作长辈的人近乎讨好一样地对小辈,到底也是叫人不忍心的。在我落榜那一年,她也没有说一句风凉话,反而跟别人说,禾子平时成绩蛮好的,这次只是失误了,让我听了哭笑不得。多年的积怨倒成了两家的亲近友好。

她说,禾子,你怎么一去几年也不回来,还当你忘了家了,找不到路了。

我说,那哪能呢,什么都忘,也忘不了自己家乡啊,只是嫌春节回来路太远了。

二娘说,明儿到我家去吃饭,我给你作顿好吃的,看你,那边吃不好吗,人都瘦了一圈。

然后,她又问我,那边怎么样。我描述了几句,她啧啧地叹道,到底是那边好啊,你怕是不愿回来了吧。

我说,这说不上的,到时再说吧,在哪儿还不都一样。

这次看到她,她可是变了很多,脸上的皱纹是擦多少脂粉也盖不住的。年轻的时候,她仗着娘家有点钱,人多,自认是没人敢欺负她的,只她不甘心怎么嫁到这个穷巷子里来,想来我二伯也是个生意人,二层的小楼也是他赚钱盖起的,在胡同里鹤立鸡群,二娘吵着要搬到城区去,二伯却是舍不得这老墙根似的,一直不肯搬。不过这样也好,住在这里,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她每天挺胸抬头在巷子里走,买了新衣还要多走几圈。他们最早买了电视机,那时很多人吃过晚饭没事干就到她家小院里看电视,刚开始的时候我也图新鲜要去,在放《蓝精灵》,对我可是个不小的又或,过去是一根板凳都没有的,二娘还在墙这边高声地说,有些人啊,就是嘴巴硬,嘴里说着怎么样怎么样,还不是浑水摸鱼,像我这样的人是嘴软心也软,由着别人占便宜。那时我还听不大懂,母亲却站在墙根处叫我过去,我贪恋着电视节目,不肯走,母亲说,我找你有事呢,你还不过来,我只好不情不愿地回来,一边走一边还恋恋不舍地回头张望。母亲说,人家多嫌着你呢,你怎么这么不知趣。这件事我印象深刻是因为我常常会想起我当初回头张望的样子,心里的不舍就像小孩子对食物的留恋,出于一种本能的渴望,却不能得到满足。

她平时闲着没事还专会添油加醋搬弄是非的,到李家去,她会说,那天我听见陈家的人在说你呢。李家的人会说,说我什么呢。她说,说你们好吃懒做,哎哟哟,我当时心里就在想,像你们这样勤快的人到哪里去找,偏那起人会看不惯。李家的人就说,哼,他们背地里不知干些什么勾当,打量人家都不知道,别让我说出好的来了。于是,她又跑到陈家去说,那李家的人在说你们呢。陈家的也问,说我什么呢。她说,他们说你们背地里不知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她都要抖出来呢。陈家的人恨恨地说,那起心被王八偷吃了的人,一天到晚乱嚼舌根,还编派到我头上,那话要是往我耳根子里来,我可让她好看。

把两家矛盾挑起了,她倒乐得看笑话,只是后来人家关系好了,把当时的话一对,可就揭穿了,久而久之,也没人相信她的话了,大家都避着她,懒得跟她瞎搅和。

她还是个急性子,她的宝贝儿子也是常常挨打的,堂哥的功课不好,她就常常打他,说你怎么这么不争气,一个男伢子还比不过一个女娃,你还有脸见我,我真是白喂了你这么多年的饭,你今天就不许给我吃饭。后来堂哥饿得受不了,跑到我家来,母亲端饭给他吃,被他知道了,堂哥回去也免不了挨吗,她还故意站在院子里大声说,家里没粮了吗,你干嘛到外面去讨,求爹爹拜奶奶似的,真是个贱骨头。

二伯是常年不在家的,饶是久了回来也得不了好,住个几天,就见二娘拿着扫帚追着二伯打,二伯人长得矮小是个精明的商人,可到了二娘这里也只得由着她得性子,他好容易回来一次,二娘说,哎哟,我的老太爷,你还知道回来啊,外面的花花世界可玩够了啊,抛下我们娘儿两在家给你守着个烂摊子,住着个破房子,你就可以在外面鬼混!要是二伯呆久了没出去,她又会说,你个大老爷们在家呆着干啥,想坐吃山空啊,家里可都要断粮了啊!有时二伯到我家来,和他兄弟聊起这些,也只能叹口气。他对我是很疼爱的,给我带回来书包,文具和零食,但这也不是光明正大地给的,要是被二娘知道了,她又会说,你这个猪油蒙了心的,家里还穷得叮当响呢,你还胳膊肘往外拐,你说你图的是什么,是不是瞧着兄弟媳妇长得还俊。二爷只得压低了声音,结结巴巴地说,瞧你都说什么,越说越不象话,越说越不象话。

二娘的名声在外,轮到该给堂哥娶亲的时候,说媒的人寥寥无几。堂哥初中毕业后就进了一家工厂当焊工,他生性憨直,言语不多,手脚也勤快麻利,只是大家都嫌了他多嘴多舌的妈。起初二娘是不介意的,说就冲她这幢房子,哪家的姑娘娶不到,周围胡同里的姑娘她还看不上眼,她说要把城中心的住齐整楼房的姑娘给娶回来。后来有人介绍了堂哥厂里的女工来,她还嫌这嫌那,几年一耽搁,堂哥岁数也大了,都快成笑话了,二娘这才开始急了,脾气也渐渐地变得温和,人也谦卑了些,四处托人说媒,好容易来了一个,她也好烟好酒地相待,殷勤了很多,她的这些变化别人都看在眼里,喜欢饶舌的人是免不了要说嘴的。

一直到我走之前这亲事才成了,我想着会二娘会把她当宝贝了,可她有时跟我说,她啊,这么大的人了,整一个小孩子似的,每天嘻嘻哈哈,跟成子疯来闹去。我听了不由得红了脸。堂哥平时少言寡语,很木讷忠厚的样子,成家以后人也精神了好多,脸上也见了笑意,到丈人家去还西装皮鞋地拾掇着,尽管那穿在他身上怎么看都有些不伦不类。我说,年轻人嘛,还是开心些好。我心里想,难道不笑,非要像你一前追着二伯打才舒坦。二娘说,我也没说不该笑,可笑是笑,手脚应该麻利些吧,可你看早上太阳都晒屁股了,她还在被窝里蜷着,饭也不会烧,也不知道她妈是怎么教的。我纳闷我也到她家去吃过饭,瞧着刚过门的新娘子把面条做出好多种花样来,可二娘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样都是不堪。

现在我再去二娘家,倒吃了一惊,两年多不见,感觉已是面目全非,这幢小楼以前到底是让很多人羡慕的,它独自竖立在周围一圈低矮的屋宇中,很骄傲的样子,可到底是有些年月了,粉刷过的外墙一块快地掉落,颜色也已变得斑斑驳驳,在它的周围,已经矗立起几幢崭新的楼房,它就显出了年纪。走进去,可以看到楼梯口的拐角处有明显的煤球堆过的痕迹,木的门窗也早已被虫蛀过了,满是眼子,风吹起的时候,发出吱吱的怪响。院子里是一点绿意都没有,是残冬的景象。看看身边的二娘,眼皮松弛,嘴角向下弯着,她原本是没什么姿色的,只是喜欢打扮得鲜艳些引人注目,画着浓眉,嘴唇涂得鲜红,沾了唾沫后淡去,显得深一块浅一块的,很怪异的样子,现在她是收敛了很多,不再穿红着绿了。我看见堂嫂更吃了一惊,她的变化更多,她刚嫁进来的时候还有几分鲜嫩的颜色,可现在就变黯淡了,堂哥下了岗,到处打零工,堂嫂在一家工厂上班,每天工作十个小时,工资也才几百元,原来爱说爱笑的性格都被磨掉了。二伯是常年不在家,二娘向我诉苦说,二伯现在是更不顾家了,也没拿几个钱回来,说她自己怎么这么没用,自己男人都管不住她现在是当老妈子呢,什么事都要干,孙子才一岁,满地乱滚,还不是她照看着。

二娘说,这个家是大不如从前了,怕是守不住了,要是哪天成子带了文蓉和孩子一拍屁股走人,丢下她一个人可怎么过,文蓉每天对我拉着个苦瓜脸,怕是早想着我死呢,好变卖我的家产的。

我说,怎么会呢,成哥是很孝顺的人,他不会有这等心,蓉嫂人也是很善良的,你怕是多心了吧。

二娘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他还不是样样听文蓉的,耳根子又软的人,硬说我嫌着文蓉了。

我说,二娘你平时就少说几句吧,自己乐得清闲,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你看不惯,他们还觉着很好哩。

她抹了抹眼泪,说,莫非我就那么老了,讨人嫌的,我可还没过够哩,谁不会抄着手玩呢,你瞧你二伯,就知道在外面风流快活。

我说,二伯他在外面赚钱养家啊,他也是为了你们家啊,外面刮风下雨的,谁甘愿啊?

她说,你甭替他说好话了,其实我也知道,他不愿回家来,就我这个黄脸婆,哪栓得住他,唉,还是你们家好啊,你有出息,不像你哥,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你毕业后你爸就可以享福了,可惜你妈不在了。

提到母亲,她一下子噤了口,想是想起了以前的事吧,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其实母亲以前所受的气,到底也是隔年的事了,要翻帐也是无从说起的。

何宁也来找我,她变了很多,当然,我也是,我们笑说了一番彼此的变化,但找不到曾经的默契和融洽,好像是有什么隔着似的,话都说得很客气,还有几分见外,她叫我一同出去玩,我们又走到以前一起去过的地方,每到一个熟悉的地方,她说你还记得吗,我们曾经在这里做过什么,我们都努力地回想,笑哈哈的,可笑到后来却讪讪地,像漂浮在空气中没有重量,走到后来,脚步也迟缓了,心里都有几分伤感,我们刻意地想把以前快乐的时光找回来,可终究是回不来了,裂痕经过时间的弥补看似天衣无缝,可他毕竟真实到存在过,我们都知道,它还在我们的心里有着浅痕,一旦有机会,就会裂开,想到这里,我们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一起回过头去看夕阳,没有丝毫暖意的寒冬的太阳,正斜斜地照过来。

很快地,一个月就过去了,我开始打点行装,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他说你自己在学校里要好好照顾自己,我答应着,他说你还需要钱吗,我说不了,我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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