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个故事,你可别当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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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讲个故事,你可别当真啊-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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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的,我看着不好受,别劈了行不?再说,这个卫生站里的小姑娘都是好人,我儿子常去看病,我是知道的,你不能叫人家小妖精。”诸如此类。吴大力起初还听两耳朵,听着听着就急了,怒道:“你知道个屁!这里头的小妖精勾搭人家爷们儿,不是好东西,我劈死她!”田秫秸问:“你说的是谁?”吴大力说:“不知道!出来一个我劈一个。”两人一来二去,火越拱越高,最后吴大力发了蛮,挥起镰刀大叫道:“你给我起开!老娘先废了你。”见田秫秸并无退色,吴大力把牙一咬,把心一横,当头就是一镰刀。
关于吴大力的是非观,我们需要补充一点。她的出发点一般都是好的,但头脑太过简单,不懂得调查研究。你有一诉,人有一讼,此乃常识,怎么能不让人家说话呢?何况你根本没弄清楚对方是谁,就劈公家的门,完全可以根据我国《刑法》第二七五条之规定将你拿下。以上才是正确的批评教育的方式,而田秫秸的批评教育方式跟打架没什么区别,以至于动起手来。好在交手只有一合,没酿成什么恶果就结束了。
目击证人称,当时并没有看见田秫秸怎样躲闪,也没有举起甘蔗招架。甘蔗能招架吗!真是废话。可是,吴大力的镰刀没有下来,就听的一声,金铁交鸣,一个东西响着哨儿飞了出去。目击证人四散而逃。
吴大力失了镰刀尖之后,性情大变,不怎么爱管闲事了。她大概认为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整个人都像缩小了一圈似的。她并不知道,她还会失去更多重要的东西。有关吴大力的故事,有机会再讲。现在要讲的是田秫秸的事,他的事情还有很多。假使我单把精力放在讲他儿子的事儿上,应该都可以写一本书,只是卖不出去罢了。讲上一两件,也能侧面填补一下田秫秸形象上的空白。
田秫秸的儿子田跃进的是非观,与吴大力类绝,简直天造地设,可惜并没有在一起。在他看来,世界上只有两类人:好人、坏人。没有“还行”或者“不太坏”的人。遇事则只有“对”与“错”,没有“说不准”或者“看情况”。他与吴大力的另一个共同点是:两人都对特定的一件事十分敏感。吴大力最恨别人伤害妇女,而田跃进则最恨别人伤害孩子。这大概与他自己童年的遭遇相关,但他童年恰逢一个乱糟糟的年代,很多事情的细节没有传下来,他有什么复杂的遭遇,谁也说不上来。
现在,我也有了儿子,对于教育儿子这件事想得很多。要是我儿子跟田跃进一样浑,我说不定会干脆放弃教育,因为我是一个缺乏社会责任感的人,这是不对的,不应该效仿。连我尚且如此,何况一个十几年不在家的田秫秸?而他妻子则不知所终,是以田跃进幼年接受了什么样的教育,殊为难料。我要是他爹,我会告诉他:
1。别管闲事;
2。别人欺负你,能跑就跑;
3。动起手来,别把人打坏了。
这种事显然没有人强调过。有一年夏天,田跃进身穿背心裤衩,在村子南口的路边儿玩耍。一个成年人在马路边儿能玩耍哪些,我实在不知道。这个路口就是前面所说拦路救狗的地方,也很不一般,因为是连通附近四五个村的必经之地,十分繁华,出的事情也多。田跃进专心致志地玩着玩着,突然被一阵小孩哭声打断,举目一看,一个汉子拎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的衣领,大步前行,嘴里兀自念念叨叨。小女孩越哭越响,手舞足蹈,连踢带打,嘴里含混不清,似乎在喊“找妈妈、找妈妈”。也可能只是“呜哇哇”之类的。田跃进见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从道边捡起一块砖,噜地跳到道间挡住去路。“嘿!”他喝道,“你是什么人,放下那孩子!”来人一愣,倒挺听话,把孩子往地上一放,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孩子落了地,也不逃走,愣了一会儿之后,反而怯生生地躲到那汉子腿后,露出一只眼睛、半个鼻子、半张小嘴和一个羊角辫儿。按说,如果智商正常的话,此时田跃进应该可以判断出,这人和孩子是认识的,说不定还是父女两人,只是闹了点儿什么别扭,或者父亲管教方法不是很恰当而已。可惜田跃进不是你,也不是我。在他眼里,来的那汉子既然愣住了,显然是被问到了软肋无法回答,这叫做贼心虚,合当拿下!说时迟,那时快,田跃进迈上一步,左手一晃面门,右手飞起一砖,照那汉子面门打去。与此同时,田秫秸从村口赶来,抱着甘蔗猫下腰一路猛跑。可惜,田秫秸再神,毕竟不是剑侠客,他只是一个卖甘蔗的,不会飞,也不会口吐内丹杀人于千里,更不会杀自己的儿子去救别人。
田跃进力大,仅次于吴大力,四邻皆知。这一砖头下去,后果可想而知。我们站在受害者的角度想一想,当时的场面真是既恐怖又诡异——我女儿淘气惹祸,我带回家管教,路上从道边蹿出来一个壮汉,嘿了一声,抬手就给我一砖,后头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这叫什么事!简直胡闹。倒霉的是,这汉子正面挨了一砖,往后倒时,后脑勺又枕了一砖。这种事情,如果有人足够闲的话可以试一试:地上放个枕头,瞄上五分钟准,然后向后倒下,试试能不能正好枕在枕头上。这人真是太倒霉了,无法可想。
这种事的处理流程是这样的。首先,大队会出面调解。按法律法规规定,是否应该由这个机构调解,我也说不清楚,总之该村的大队调解起来很有一手,经常能把骇人听闻的大案要案消于无形。但是这次没成功,因为田秫秸太穷了,除了一院子的甘蔗,什么也赔不起。由于受害者已经瘫了,来谈判的是他的老婆。该老婆说,你要是不赔我钱,我就告你,等我告了你,你除了要坐牢之外,还是得赔我钱,这是何苦呢?田秫秸说,你说得对,可是我没钱,你能不能不告我。受害人的老婆嘿嘿冷笑,说了几句难听的话。田秫秸一怒,拎着半截甘蔗,霍地站起,喘了半天气,终于还是忍住了。
关于田跃进被判了几年,众说纷纭,但我们可以根据其他条件大致推算出来。这个条件是,田跃进后来被假释了。他假释出来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这个命题太挑战我们的是非观了,因为他出来的当天,就害得他爹蹲了进去。具体是怎样害的,马上就会讲到了。从这个条件我们可以推出,田跃进没有被判故意杀人,刑期也在十年以下,否则他不能被假释。听村里的人讲这件事,总觉得田跃进蹲监坐狱至少有二三十年,这简直违背常识。但是如果不按他们的逻辑讲,这事儿就讲不下去,因为这期间田秫秸还发生了很多很多事,这个时间必定要足够长。
田跃进被抓之后,田秫秸一个人在家,过得十分凄苦,此外还要赔人家的钱,简直一穷二白。一个过去的富农家庭子弟落到这步田地,其清惨可想而知。卖甘蔗能赚几个钱?田秫秸欠了人家一屁股两肋债还不起,只好一直拖着。当地有个习俗,欠债不能过年。转过年春节前,受害人开始来要债。田秫秸实在还不起,只能闭门不出。有一天,讨债的人声势浩大,来了十几个人,其中还有轮椅和担架,场面十分稀奇。不消说,目击证人们又迅速自发地组织了起来,站在门口围观。田秫秸开门出来一看,吓了一跳。只见门口十余人雁别翅排开,当中一辆轮椅,上坐一人,正是那个瘫痪的汉子。旁边两人抬着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老人,因为实在太老,是老头还是老太太已经分不出来了。为首一名妇女,声音惨厉,神情激动,说话时挥舞双臂,指天画地,十分可怖。大意是:“姓田的,你别想赖账!不是我们家人不讲仁义,你看看我们家这还像个家吗?我爷们儿让你儿子打成个废人,反正也治不好,你不赔钱,也还罢了。现在我婆婆得了癌症,你再不赔钱,没钱治病,活不过这个月!我告诉你姓田的,今天你不给钱,我婆婆就留在你这儿了,不出一个月,你自己乖乖地上我们家赔钱去!要不然老太太死你们家,又是一条人命,你自己看着办!”说完,就如配合该妇女的台词一般,担架上的老人突然侧过身来,探头伸颈,“哇”地吐了一口鲜血,土地上立刻开了一朵鲜花。所谓“舌灿莲花”是不是就说的这手?这伙人说完,撂下几句狠话,推着轮椅走了,当真把担架搁在田家门口的花围子上了。
老太太在田家住了一个星期。田秫秸也很有绝的,据街坊大婶说,他给人家老太太做的饭,猪狗都不爱吃。“那能叫饭吗?”大婶说,“他把棒子面儿跟白面用水和了,捏成球,上锅蒸了,四个一盘端给老太太吃,说是四喜丸子!”街坊们听了,不但不生气,还哈哈大笑起来。老太太要喝水时,田秫秸说:“没有!”然后递过一瓶白酒。如此这般,一周之后老太太竟然还挺得住,只是再没有能吐出莲花来,事情陷入了僵局。后来田秫秸提着甘蔗出门去,天黑才回来。他嘴上含着一个学校运动会用的那种哨子,开门进院,嘟嘟一吹,后头跟进来四条威风凛凛的大狗。看这几条狗,精神足满,二目放光,每条狗脖子上都系着一条黑色的小三角巾,上书一个“周”字,整整齐齐。狗子们进了院,围着老太太的屋坐好。田秫秸一吹哨,狗们就“嗷嗷”地叫了起来,叫得节奏整齐,层次分明,像一首失败的复调协奏曲。叫了一会儿,街坊们都受不了了,赶来一探究竟。又过了一阵子,老太太终于也受不了了,开门一看,吓得扑腾通就坐在了地上。田秫秸躲在自己屋里,把哨子连连吹响。狗们冲进屋去围定老太太,嘴贴耳朵继续叫起来。老太太大叫:“烦死啦!”拔腿就跑,再也没有回来。田秫秸别无长物,每条狗奖励了一枚“四喜丸子”,把哨子别在为首的一条狗的脖子里,拍拍它的屁股说:“回去吧!”狗们就叼着丸子走了。
田秫秸这个招儿算不上什么奇招儿。这招儿是北村的一个兽医给出的主意。田秫秸在这个村里只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兽医,一个是画家。那个画家不是本村人,极为邋遢,租的房子连玻璃都没有,睡觉就在超市运蔬菜水果用的板条箱残骸上。两人在澡堂子里认识,因为“凑合过”这一世界观非常吻合,一见如故。这位画家实际上非常有钱,只是不乐意花钱而已。他倒不是舍不得花,而是觉得什么事都能凑合,都能对付,不需要额外花钱。该花钱的时候,绝不吝啬,后来甚至替田秫秸垫了赔款。这钱给得相当痛快。田秫秸洗澡时,愁眉苦脸地念叨了两句这事儿,该画家大笑,说这算啥事,交给我了!颇有“指一囷相赠”之感,其心胸如此。
后来有街坊问过田秫秸,为什么对那个老太太一点怜悯之心都没有,万一真是癌症呢?田秫秸摇头说不可能。街坊说,不是都吐血了吗?田秫秸说,人血我年轻的时候见得太多了,她吐的那个绝不是人血。街坊愣了一下,散了。因为这句话细想起来太恐怖了。
田秫秸怎样再还这个画家的钱,好像就没有人关心了。因为没几年他儿子就假释出来,之后如前所述,同一天他就被抓获归案了。所谓“归案”,大约是指此人身上有案在逃。田秫秸在那一天犯了一件新案,被抓之后,招了很多旧案,可惜这些招认的过程就没有了目击证人,传得七零八落,版本各异,已不可考。
田跃进出狱时,田秫秸并没有去接。婶子大娘们的消息比谁都灵通,早就知道了这件事,都跑到田家去劝他,哪怕到村口去接一接啊!田秫秸起初不从,后来可能嫌这群大娘太烦,就勉强同意了。他去接儿子的那个路口,就是发生拦车救狗事件的那个路口,也是田跃进打伤人而进了监狱的那个路口。这么不吉利的地方,不知道他为何还要去接。彼时正值盛夏,四下蝉声连连,道上斑驳树影,没有什么行人。田秫秸提着半截甘蔗,慢悠悠地往路口晃去,似乎不太想去,又似乎很着急。那一段不长的路,不知道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眼看就要到了,恰好田跃进已从东边儿大步走来,也没人陪,也没人等。这本应该是一个安静祥和的下午,这样的父子两人相见,既不会抱头痛哭,也不会相对无语。按照正常的轨迹发展,两人应该互相点一下头,然后肩并肩回家去。路上,田跃进会问:钱赔了吗?田秫秸则会说,别他妈问。结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田秫秸和田跃进两人都即将到达那个宿命的路口时,突然有人发一声喊:来人哪!救命啊!当然这也是村民所传,真正在那个时候所喊,不定是什么含混不清的玩意儿。田秫秸和田跃进从两个不同方向定睛观瞧,但见丁字口的另一个方向,一个胖大的妇女怀抱一物,奔跑如飞。后面也是一位妇女,跑得显然没那么利落,边跑边喊:“抢孩子!抢孩子!”这种景象,就算是田跃进这种智商,也应该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霎时间,父子两人的脑袋里肯定闪过了千万个判断。是人贩子抢孩子,还是家庭矛盾?管,还是不管?要管,怎么管?打,还是不打?要打,怎么打?会不会伤着孩子?什么叫假释?假释期间能打人吗?打了人用赔钱吗?还能再找画家朋友借钱吗?凡此种种。但是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他俩把这些问题一一作答。他们必须当即做出判断。他们也如此做了,并且做出了相同的判断。
田跃进在进行了这么多复杂的思考之后,脑袋有点儿不够用,站在当地愣了一会儿,这时候抱孩子的妇女跑得更近了。看见前面有人,似乎想要拐弯,但另一个方向上也有个人。妇女大概也进行了复杂的思考。跑,还是不跑?要跑,往哪边跑?怀里的孩子,扔了还是抱着?我们没有从事过人贩子这个行业,做不出那么多合理的假设,只知道容许她思考的时间并不长。因为等田跃进的大脑恢复工作后,他已经从路边抄起一块奇形怪状的巨石,飞步奔来,看起来是想要她的命。田秫秸见状大惊,脑子里的一百个一万个问题,瞬间只剩下了一个:假释!当下更不及多想,倒提甘蔗飞去,其疾如风,其迅如雷。此处若有一个航拍的景别,可见父子两人的行进路线成直角交会,一提甘蔗,一擎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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