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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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三)-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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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明,王满银便火烧屁股一般急着蹿上了西行的列车。这个一改旧性的人,归心似
箭,恨不得马上就回罐子村。

他下了火车,便跳上汽车。一路上任何新奇事都再不能吸引他了。

到黄原时,他在东关把那一箱袜子胡乱卖掉,钱全部给老婆和孩子买成衣服,就又蹿上
了开往老家的汽车……逛鬼王满银没到年根而破例在秋天回到罐子村,立刻成了本村的一条
大新闻!

又据到兰花家串过门的人回来说,这家伙此次返家不准备再出去逛了。人们更是惊奇不
已。

哈呀,这不是半夜出了太阳?

“狗改不了吃屎!”有人不相信地摇头说。

但是,王满银的确是不准备再出门了。

这个逛鬼竟然真的开始依恋起了这个家。

唉,细细一算,他已经是快四十岁的人,逛了多年门外,逛白了头发,却依然两手空
空,一无所有。他又不是个天生的白痴,一旦悔悟,也会象正常人那样思考问题。他现在才
意识到,他一生中唯一的财富,就是这个含辛茹苦的老婆和两个可爱的娃娃。现在回想起门
外风餐露宿的生活,他都有点不寒而栗,甚至连去黄原的勇气也丧失了。他突然感到自己脆
弱得象个需要大人保护的儿童。在他眼里,如今身强体壮的兰花不仅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
母亲。他甚至感到连猫蛋和狗蛋都比他强大。两个孩子说书上的事。他在旁边敬畏地听着。
而当孩子们亲偎着他,叫他“爸爸”的时候,他感到“荣幸”并为此而心酸……过了一些日
子,王满银竟然对妻子说:“我也跟你到山沟里去。”

“甭!你多少年没劳过动,乖乖在家里盛着!那点地我能种了哩!”

可怜的兰花坚决不让男人去劳动。只要丈夫不再离开她,夜夜搂着她睡觉,这就是她最
大的幸福了。现在,别说那些地,就是再给她一些地,她都有心劲种哩!只要满银在她身
边,她不仅不让他劳动,还想办法让他吃好喝好。家里好一点的东西她都舍不得吃一口,总
是让男人和娃娃吃。她确实也把男人当娃娃来养——她满心爱他啊!

王满银尽管不是好庄稼人.但在农村妇女的眼里,他是个很有情趣的男人。他性格活
泼,爱耍爱笑,唱起信天游来嗓音震得岸瓜瓜响。正月里闹秧歌,鼻子上划块白,身上斜挂
驴串铃,手里甩着绳刷子,能把人笑死!

当然,夜里的炕上生活,他也能让兰花心满意足。

满银如今对妻子产生了一种缠绵感情——这是长期单身生活的自然结果。真的,如果是
兰花白天出山去劳动,他呆在家里还怪想她哩!

因此,他不听妻子的劝说,硬跟着她出山去了。当然,他对农活相当生疏,又确实吃不
下苦,也干不了什么活。他只在妻子劳动时,中间跑回家给她提一罐喝的,或拿一点吃的。
要么,就给她说些外面的新奇事,说些怪话,或唱一段子信天游。兰花高兴得都忘了劳累。
有时候,这个二流子也转悠着在附近的地里捡一点柴禾。他就象一只老绵羊,天天跟在妻子
身边。这使我们想起几年前狗蛋跟他妈出山的情景……每天傍晚,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兰
花肩着劳动工具,王满银胳膊窝里夹着几根他捡来的柴禾,夫妻二人就双双从山里往家走,
王满银一路上还咧着嘴唱信天游哩!

到家以后,兰花做饭,满银烧火,儿子狗蛋爬在小桌上做作业。女儿已在石圪节上初
中,星期六回家来……王满银收心务正的“事迹”立刻传遍了东拉河一带的村庄。据说罐子
村的艺术家王明清已经把满银的事编成了秧歌剧,准备春节作为罐子村在石圪节乡汇演的压
轴戏;同时还听说王满银自告奋勇要演他自己!

孙玉厚全家人也都知道了王满银的情况。玉厚老汉虽然对这个“坏松”女婿照旧满怀怨
恨,但心头总算舒展了一些。不过,自女婿回来,他还没去罐子村——他的别扭情绪也许得
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消除。

但少安却到姐姐家走了几趟。他对姐夫的归来感到高兴。尽管王满银劳动不行,但总可
以使姐姐的日子过得不再寂寞。

少安很了解姐姐,她对这个逛鬼的感情很深。再说,两个外甥都大了,又都是好娃娃;
只要姐夫不再出去瞎逛,这个家还是完整的。

后来,少安看姐夫确实有回心转变之意,心想能不能让他到他的砖厂去干个什么事呢?
他知道这个二流子也干不了什么活,但只要去立个桩桩,他就可以给他开一份工资——某种
程度上等于给姐姐家一些资助。反正这是他的砖瓦厂,他情愿让谁来干活哩!

当他把这件事给姐姐和姐夫提出来后,王满银高兴地说:“我去!我歪好还识几个字着
哩,写写算算都能来几下!”兰花当然不反对。她知道把丈夫交给大弟去“管理”,放心着
哩!

这样,王满银就在石圪节他小舅子的砖瓦厂“上班”了。当然,少安不会让他去做那些
“写写算算”的事;也不敢让他去跑“外交”——他生怕他又跑得不见了踪影。他让满银去
大灶上做饭。虽然伙房不再需要人手,但少安压根儿也没把王满银当人手使用,只是应个名
义,拿一份工资罢了。

不料,没过多少日子,王满银却在伙房里真的干起活来了,而且干得相当卖劲;除过烧
火切菜,竟然还学会了蒸馒头!

孙少安十分高兴,把他的一辆新“飞鸽”牌自行车也送给了姐夫。于是,每天吃过晚
饭,王满银就用自行车把石圪节上中学的猫蛋带上,回罐子村和老婆孩子共享天伦之乐;第
二天早晨把女儿送到学校,他自己又赶到砖瓦厂的灶房来“上班”……


第四十九章

没过多少日子,孙少安所承包的石圪节砖瓦厂就开始盈利了。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人们早就预料砖瓦厂会在这小子手里成为一棵摇钱树。

孙少安从双水村走向石圪节。就一个农民而言,其意义就等于说他“冲出亚洲”了。至
少在目前,他成为全乡经济活动的首要人物。不容易啊!在黄土高原这样的穷乡僻壤,一个
农民腰别几万块钱,那简直是一件了不得的事!

如今,少安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石圪节照料砖瓦厂的事,有时他也得去原西城甚至黄
原去推销他的砖瓦。晚上,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他也象姐夫一样回家过夜。

那辆新自行车送给姐夫后,他又通过县百货公司经理侯生才走后门另买了一辆。象副乡
长杨高虎和石圪节食堂炉头胡得福这样一些人,曾鼓动他买一辆摩托车;但他考虑再三没有
买。不是他没钱买,而是怕周围的老百姓说他张狂。他是双水村曾穷得出了名的孙玉厚的儿
子,谁不知道他的老底子?不敢太能俏!

别说自寻着出风头了,现在他即是装成个鳖,他还是在石圪节踩得地皮响!

每当他走过这条土街,没有人不对他笑着打招呼的。他要是在食堂请外地来买砖的人吃
饭,胖炉头胡得福会拿出为县上领导炒菜的本领,给他经心操办酒席。

他后来的头发也再不用田海民理了,而固定在胡得禄和王彩娥的专业“夫妻店”理。通
常他一到,两口子都一齐上,得禄理,彩娥洗,把其他顾客撇在一边不管,以此显出对他这
颗头的特别关照。有几次,少安觉得王彩娥为他洗头时,曾用手在他头上明显地传达过一些
“肉麻”的意思,这使得他以后尽量瞅胡得禄一个人在时,才进这个理发店。这个王彩娥!
谁都敢下手!

现在,孙少安感到,门里门外的事都十分顺心。不久前,妻子如愿以偿生了个女儿。虽
然因计划外生育,还没上了户口,但夫妻俩再不管它个户口不户口!要是几天不回去看看女
儿,他就心慌意乱,甚事也干不成!妻子奶水和生虎子时一样旺,麻烦事也不是太多。少安
只生气的是,孩子有个小病,父母亲和秀莲不好好到石圪节医院来看,常常把神汉刘玉升和
他的徒弟田平娃叫到家里瞎折腾……父母亲已经搬回了新建的家院。少安满意的是,这院地
方现在成了双水村最有气派的。新窑新门窗,还圈了围墙,盖了门楼,样样活都精细而讲
究,他还打算在他不忙的时候,请米家镇的著名石匠雕打两只狮子蹲在门楼的两边。据村里
的人回忆,旧社会只有金光亮他爸大门口有过石狮子。而那时,他父亲就在这老地主门上揽
工种地,现在,孙玉厚的大门口要有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了……正在孙少安的事业炙手可热的
时候,有一天,胡永合突然到石圪节来找他。老朋友上门,他赶紧在胡得福的食堂里为他摆
了一桌。

永合是叫他一同去省里和电视台“洽谈”合资拍《三国演义》的事。

孙少安这才想起,他曾给永合承过这么一档子事。说实话:他早把这事忘了。他原来以
为胡永合不过说说而已,没料到他却这样认真!

他被这家伙逼入了死角。这也许是一件相当没把握的事,他根本摸不着深浅。但是他既
然给这家伙承了下来,就不好推辞。再说,这个有恩于自己的人,他怎么能不讲信义?经胡
永合又一番鼓动之后,少安的心再一次热起来。

去它妈的,什么事倒不是人干的!几年前,他能想到他弄起这么大的摊场?可是现在不
是弄得轰隆隆价把石圪节都震了?也许永合说得对!不能满足一辈子当个土财主,也不能只
在石圪节有点名声;而应该把事干得响州震罢!。

于是,他马上回去对妻子说了他要去省城的事。秀莲一个妇道人家,她会把要卖的砖瓦
数得一块不差,但对生活中如此重大的抉择,却两眼黑黑,当不了丈夫的参谋。这事只能由
丈夫自己来决定。少安也知道秀莲出不了啥主意,他只是尊重她,征求她的“意见”。

妻子一放话,他便把砖瓦厂的事委托给一个可靠的师傅,就和永合一块动身去省城了。

我们姑且不评论这件事的可行与否,也不谈另有所谋的胡永合;仅就孙少安来说,这件
理也暴露出初发达起来的农民的一种心态。一方面,普遍的贫困所引起的社会红眼病,使他
们象传统的财主一样不愿“露富”;另一方面,自身长期社会地位的低下,又使他们不甘心
寂寞无闻,产生了强烈的出人头地的欲望。两种心态都情有可原,不必指责。

需要指出的是,财富和人的素养未必同时增加。这是一个文化粗浅而素养不够的人掌握
了大量的财富,某种程度上可是一件令人担心的事。同样的财富,不同修养的人就会有不同
的使用;我们甚至看看欧美诸多的百万富翁就知道了这一点。毫无疑问,我国人民现在面临
的主要是如何增加财富的问题。我们该让所有的人都变成令世人羡慕的大富翁。只是若干年
后,我们许多人是否也将会面临一个如何支配自己财富的问题?当然,从一般意义上说,任
何时候都存在着这个问题。人类史告诉我们,贫穷会引起一个社会的混乱、崩溃和革命,巨
大的财富也会引起形式有别的相同的社会效应。对我们来说,也许类似的话题谈论的有些为
时过早了。不过,有时候我们不得不预先把金钱和财富上升到哲学、社会学和历史的高度来
认识;正如我们用同样的高度来认识我们的贫穷与落后……

我们的少安此次省城之行,准备破费自己刚积累下的那点钱去投资拍电视剧《三国演
义》,最少也属于一种盲目行为。我们知道,一年前,他还在破产的泥淖中绝望地挣扎。抹
不开胡永合的情面是事实。但在他本人内心深处,也不是没有一些浅薄想法——用钱买个虚
名或者企图用小钱赚个大钱。他不想想,电视台的钱就那么好赚?现在有多少国营单位和一
些响马式的干部,用“赞助”、“合资”一类的诱饵来套弄象他这样的一些浅薄的“万元
户”!

但孙少安既然踏上了进军省城之路,心情倒很有些激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也应
该公正地赞扬他的勇敢的进取精神;不管盲目还是失败,只要敢出征的将士,就应该受到敬
重。

胡永合和他商定,到黄原时两个人在他哥胡永州那里住一夜;到铜城时,再拐到大牙湾
捎带着看看少安的弟弟。少安也很想见见少平了——弟兄俩见罢面已有好长时间。胡永州如
今还当他的包工头,在北关为一家公司盖楼。我们知道的那个可怜的女孩小翠已被他一腿踢
到东关暗娼的行列中,最近又为自己物色了一个仍然只有十六岁的小女孩陪他睡觉。

胡永州大方地在黄原街上最好的餐馆请弟弟和少安吃了一顿酒席。席间,少安从胡氏兄
弟的言谈中,才知道他们在南面一个地区当专员的表兄弟凤阁,因为水灾问题,官被撤得一
干二净。这兄弟俩在饭桌上大骂了一通他们双水村当大官的田福军。少安当然不解其中之
意,只是吃菜喝酒,不插一句话。

第二天,他们就坐汽车下了铜城;然后在车站广场又买票搭乘东去的一辆运煤车的闷罐
客箱。拐到了大牙湾……哥哥意外地来到煤矿,使少平大吃一惊。

不过,他很快弄明自,不是家里出了什么灾祸。那个家时至今日也常叫人提心吊胆——
对突降灾变的心理恐惧象遗传病一样在他身上扎下了根。

随哥哥而来的另外一个人也叫孙少平吃了一惊;因为他把这个人认成了他曾揍过的包工
头胡永州。他也很快弄明白这不是胡永州,而是胡永州的弟弟胡永合。尽管如此,他对这个
胡永合一见面就反感。因为是哥哥的朋友,他才竭力克制着厌恶情绪,装出一副热情的样
子,请他们吃了饭,又把这家伙安排在矿招待所的一个单间客房里。他和哥哥晚上要拉话,
就共同住了一间两张床位的房子。

吃过晚饭,胡永合早早就睡了。尽管一路上孙少安一再吹嘘他这个弟弟如何有本事,但
胡永合连和少平拉两句闲话的兴趣都没有。有个屁本事!有本事还要到煤矿来掏炭?

少平首先领哥哥到浴池洗了一回澡,他知道哥哥虽然腰缠万贯,但一年也不洗几次澡。
一来原西县也没个公众洗澡的地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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