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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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小说-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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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也被掩没,天是一只巨大的铅罩子了,没有一点罅隙。财喜看了一会,又用鼻子嗅,想试出空气中水分的浓淡来。

    “妈的!天要下雪。”财喜喃喃地自语着,走回矮屋去。一阵西北风呼啸着从隔河的一片桑园里窜出来,揭起了财喜身上那件破棉袄的下襟。一条癞黄狗刚从屋子里出来,立刻将头一缩,拱起了背脊;那背脊上的乱毛似乎根根都竖了起来。

    “嘿,你这畜生,也那么怕冷!”财喜说着,便伸手一把抓住了黄狗的颈皮,于是好像一身的津力要找个对象来发泄发泄,他提起这条黄狗,顺手往稻场上抛了去。

    黄狗滚到地上时就势打一个滚,也没吠一声,夹着尾巴又奔回矮屋来。哈哈哈!——财喜一边笑,一边就进去了。

    “秀生!天要变啦。今天——打…草去!”财喜的雄壮的声音使得屋里的空气登时活泼起来。

    屋角有一个黑——的东西正在蠕动,这就是秀生。他是这家的“户主”,然而也是财喜的堂侄。比财喜小了十岁光景,然而看相比财喜老得多了。这个种田人是从小就害了黄疸病的。此时他正在把五斗米分装在两口麻袋里,试着两边的轻重是不是平均。他伸了伸腰回答:

    “今天打…草去么?我要上城里去卖米呢。”

    “城里好明天去的!要是落一场大雪看你怎么办?——可是前回卖了桕子的钱呢?又完了么?”

    “老早就完了。都是你的主意,要赎冬衣。可是今天油也没有了,盐也用光了,昨天乡长又来催讨陈老爷家的利息,一块半:——前回卖了桕子我不是说先付还了陈老爷的利息么,冬衣慢点赎出来,可是你们——”

    “哼!不过错过了今天,河里的…草没有我们的份了?”财喜暴躁地叫着就往屋后走。

    秀生迟疑地望了望门外的天色。他也怕天会下雪,而且已经刮过两天的西北风,河身窄狭而又弯曲的去处,…草大概早已成了堆,迟一天去,即使天不下雪也会被人家赶先打了去;然而他又忘不了昨天乡长说的“明天没钱,好!拿米去作抵!”米一到乡长手里,三块多的,就只作一块半算。

    “米也要卖,…草也要打;”秀生一边想一边拿扁担来试挑那两个麻袋。放下了扁担时,他就决定去问问邻舍,要是有人上城里去,就把米托带了去卖。

    二

    财喜到了屋后,探身进羊棚(这是他的卧室),从铺板上抓了一条蓝布腰带,拦腰紧紧捆起来,他觉得暖和得多了。这里足有两年没养过羊,——秀生没有买小羊的余钱,然而羊的特有的蚤气却还存在。财喜是爱干净的,不但他睡觉的上层的铺板时常拿出来晒,就是下面从前羊睡觉的泥地也给打扫得十分光洁。可是他这样做,并不为了那余留下的羊蚤气——他倒是喜欢那淡薄的羊蚤气的,而是为了那种陰湿泥地上带有的腐浊的霉气。

    财喜想着趁天还没下雪,拿两束干的新稻草来加添在铺里。他就离了羊棚,往近处的草垛走。他听得有哼哼的声音正从草垛那边来。他看见一只满装了水的提桶在草垛相近的泥地上。接着他又嗅到一种似乎是淡薄的羊蚤气那样的熟习的气味。他立即明白那是谁了,三脚两步跑过去,果然看见是秀生的老婆哼哼唧唧地蹲在草垛边。

    “怎么了?”财喜一把抓住了这年青壮健的女人,想拉她起来。但是看见女人双手捧住了那彭亨的大肚子,他就放了手,着急地问道:“是不是肚子痛?是不是要生下来了?”

    女人点了点头;但又摇着头,挣扎着说:

    “恐怕不是,——还早呢!光景是伤了胎气,刚才,打一桶水,提到这里,肚子——就痛的厉害。”

    财喜没有了主意似的回头看看那桶水。

    “昨夜里,他又寻我的气,”女人努力要撑起身来,一边在说,“骂了一会儿,小肚子旁边吃了他一踢。恐怕是伤了胎气了。那时痛一会儿也就好了,可是,刚才……”

    女人吃力似的唉了一声,又靠着草垛蹲了下去。

    财喜却怒叫道:“怎么?你不声张?让他打?他是哪一门的好汉,配打你?他骂了些什么?”

    “他说,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他不要!”

    “哼!亏他有脸说出这句话!他一个男子汉,自己留个种也做不到呢!”

    “他说,总有一天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怕他,会当真……”

    财喜却笑了:“他不敢的,没有这胆量。”于是秀生那略带浮肿的失血的面孔,那干柴似的臂膊,在财喜眼前闪出来了;对照着面前这个充溢着青春的活力的女子,发着强烈的近乎羊蚤臭的肉香的女人,财喜确信他们这一对真不配;他确信这么一个壮健的,做起工来比差不多的小伙子还强些的女人,实在没有理由忍受那病鬼的丈夫的打骂。

    然而财喜也明白这女人为什么忍受丈夫的凌辱;她承认自己有对他不起的地方,她用辛勤的躁作和忍气的屈伏来赔偿他的损失。但这是好法子么?财喜可就困惑了。他觉得也只能这么混下去。究竟秀生的孱弱也不是他自己的过失。

    财喜轻轻叹一口气说:

    “不过,我不能让他不分轻重乱打乱踢。打伤了胎,怎么办?孩子是他的也罢,是我的也罢,归根一句话,总是你的肚子里爬出来的,总是我们家的种呀!——咳,这会儿不痛了罢?”

    女人点头,就想要站起来。然而像抱着一口大鼓似的,她那大肚子使她的动作不便利。财喜抓住她的臂膊拉她一下,而这时,女人身上的刺激性强烈的气味直钻进了财喜的鼻子,财喜忍不住把她紧紧抱住。

    财喜提了那桶水先进屋里去。

    三…

    草打了来是准备到明春作为肥料用的。江南一带的水田,每年春季“插秧”时施一次肥,七八月稻高及人腰时又施一次肥。在秀生他们乡间,本来老法是注重那第二次的肥,得用豆饼。有一年,豆饼的出产地发生了所谓“事变”,于是豆饼的价钱就一年贵一年,农民买不起,豆饼行也破产。

    贫穷的农民于是只好单用一次肥,就是第一次的,名为“头壅”;而且这“头壅”的最好的材料,据说是河里的水草,秀生他们乡间叫做“…草”。

    打…草,必得在冬季刮了西北风以后;那时风把…草吹聚在一处,打捞容易。但是冬季野外的严寒可又不容易承受。

    失却了豆饼的农民只好拚命和生活搏斗。

    财喜和秀生驾着一条破烂的“赤膊船”向西去。根据经验,他们知道离村二十多里的一条叉港里,…草最多;可是他们又知道在他们出发以前,同村里已经先开出了两条船去,因此他们必得以加倍的速度西行十多里再折南十多里,方能赶在人家的先头到了目的地。这都是财喜的主意。

    西北风还是劲得很,他们两个逆风顺水,财喜撑篙,秀生摇橹。

    西北风戏弄着财喜身上那蓝布腰带的散头,常常搅住了那支竹篙。财喜随手抓那腰带头,往脸上抹一把汗,又刷的一声,篙子打在河边的冻土上,船唇泼剌剌地激起了银白的浪花来。哦——呵!从财喜的厚实的胸膛来了一声雄壮的长啸,竹篙子飞速地伶俐地使转来,在船的另一边打入水里,财喜双手按住篙梢一送,这才又一拖,将水淋淋的丈二长的竹篙子从头顶上又使转来。

    财喜像找着了泄怒的对象,舞着竹篙,越来越有津神,全身淌着胜利的爇汗。

    约莫行了十多里,河面宽阔起来。广漠无边的新收割后的稻田,展开在眼前。发亮的带子似的港汊在棋盘似的千顷平畴中穿绕着。水车用的茅篷像一些泡头钉,这里那里钉在那些“带子”的近边。疏疏落落灰簇簇一堆的,是小小的村庄,隐隐浮起了白烟。

    而在这朴素的田野间,远远近近傲然站着的青森森的一团一团,却是富人家的坟园。

    有些水鸟扑索索地从枯苇堆里飞将起来,忽然分散了,像许多小黑点子,落到远远的去处,不见了。

    财喜横着竹篙站在船头上,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景物,虽则熟习,然而又新鲜。大自然似乎用了无声的语言对他诉说了一些什么。他感到自己胸里也有些什么要出来。

    “哦——呵!”他对那郁沉的田野,发了一声长啸。

    西北风把这啸声带走消散。财喜慢慢地放下了竹篙。岸旁的枯苇苏苏地声吟。从船后来的橹声很清脆,但缓慢而无力。

    财喜走到船梢,就帮同秀生摇起橹来。水像败北了似的嘶叫着。

    不久,他们就到了目的地。

    “赶快打罢!回头他们也到了,大家抢就伤了和气。”

    财喜对秀生说,就拿起了一副最大最重的打…草的夹子来。他们都站在船头上了,一边一个,都张开夹子,向厚实实的…草堆里刺下去,然后闭了夹子,用力绞着,一拖,举将起来,连河泥带…草,都扔到船肚里去。

    叉港里泥草像一片生成似的,抵抗着人力的撕扯。河泥与碎冰屑,又增加了重量。财喜是发狠地搅着绞着,他的突出的下巴用力扭着;每一次举起来,他发出胜利的一声叫,那…草夹子的粗毛竹弯得弓一般,吱吱地响。

    “用劲呀,秀生,赶快打!”财喜吐一口唾沫在手掌里,两手搓了一下,又津神百倍地举起了…草夹。

    秀生那张略带浮肿的脸上也钻出汗汁来了。然而他的动作只有财喜的一半快,他每一夹子打得的…草,也只有财喜一半多。然而他觉得臂膀发酸了,心在胸腔里发慌似的跳,他时时轻声地哼着。

    带河泥兼冰屑的…草渐渐在船肚里高起来了,船的吃水也渐渐深了;财喜每次举起满满一夹子时,脚下一用力,那船便往外侧,冰冷的河水便漫上了船头,浸过了他的草鞋脚。他已经把破棉袄脱去,只穿件单衣,可是那蓝布腰带依然紧紧地捆着;从头部到腰,他像一只蒸笼,爇气腾腾地冒着。

    四…

    乃的橹声和话语声从风里渐来渐近了。前面不远的枯苇墩中,闪过了个毡帽头。接着是一条小船困难地钻了出来,接着又是一条。

    “啊哈,你们也来了么?”财喜快活地叫着,用力一顿,把满满一夹的…草扔在船肚里了;于是,狡猾地微笑着,举起竹夹子对准了早就看定的…草厚处刺下去,把竹夹尽量地张开,尽量地搅。

    “嘿,怪了!你们从哪里来的?怎么路上没有碰到?”

    新来的船上人也高声叫着。船也插进…草阵里来了。“我们么?我们是……”秀生歇下了…草夹,气喘喘地说。

    然而财喜的元气旺盛的声音立刻打断了秀生的话:

    “我们是从天上飞来的呢!哈哈!”

    一边说,第二第三夹子又对准…草厚处下去了。

    “不要吹!谁不知道你们是钻烂泥的惯家!”新来船上的人笑着说,也就杂乱地怞动了粗毛竹的…草夹。

    财喜不回答,赶快向拣准的…草多处再打了一夹子,然后横着夹子看了看自己的船肚,再看看这像是铺满了乱布的叉港。他的有经验的眼睛知道这里剩下的只是表面一浮层,而且大半是些萍片和细小的苔草。

    他放下了竹夹子,捞起腰带头来抹满脸的汗,敏捷地走到了船梢上。

    洒滴在船梢板上的泥浆似乎已经冻结了,财喜那件破棉袄也胶住在船板上;财喜扯了它起来,就披在背上,蹲了下去,说:“不打了。这满港的,都让给了你们罢。”

    “…!拔了鲜儿去,还说好看话!”新来船上的人们一面动手工作起来,一面回答。

    这冷静的港汊里登时爇闹起来了。

    秀生揭开船板,拿出那预先带来的粗粉…子。这也冻得和石头一般硬。秀生奋勇地啃着。财喜也吃着粉…子,然而仰面看着天空,在寻思;他在估量着近处的港汊里还有没有…草多的去处。

    天空彤云密布,西北风却小些了。远远送来了呜呜的汽笛叫,那是载客的班轮在外港经过。

    “哦,怎么就到了中午了呀?那不是轮船叫么!”

    打…草的人们嘈杂地说,仰脸望着天空。

    “秀生!我们该回去了。”财喜站起来说,把住了橹。

    这回是秀生使篙了。船出了那叉港,财喜狂笑着说:“往北,往北去罢!那边的断头浜里一定有。”

    “再到断头浜?”秀生吃惊地说,“那我们只好在船上过夜了。”

    “还用说么!你不见天要变么,今天打满一船,就不怕了!”财喜坚决地回答,用力地推了几橹,早把船驶进一条横港去了。

    秀生默默地走到船梢,也帮着摇橹。可是他实在已经用完了他的体力了,与其说他是在摇橹,还不如说橹在财喜手里变成一条活龙,在摇他。

    水声泼鲁鲁泼鲁鲁地响着,一些不知名的水鸟时时从枯白的芦苇中惊飞起来,啼哭似的叫着。

    财喜的两条铁臂像杠杆一般有规律地运动着;脸上是油汗,眼光里是愉快。他唱起他们村里人常唱的一支歌来了:

    姐儿年纪十八九:

    大奶奶,抖又抖,

    大屁股,扭又扭;

    早晨挑菜城里去,

    亲丈夫,挂在扁担头。

    五十里路打转回。

    煞忙里,碰见野老公,——

    羊棚口:

    一把抱住摔…斗。

    秀生却觉得这歌句句是针对了自己的。他那略带浮肿的面孔更见得苍白,退也有点颤抖。忽然他腰部一软,手就和那活龙般的橹脱离了关系,身子往后一挫,就蹲坐在船板上了。

    “怎么?秀生!”财喜收住了歌声,吃惊地问着,手的动作并没停止。

    秀生垂头不回答。

    “没用的小伙子,”财喜怜悯地说,“你就歇一歇罢。”于是,财喜好像想起了什么,纵目看着水天远处;过一会儿,歌声又从他喉间滚出来了。

    “财——喜!”忽然秀生站了起来,“不唱不成么!——我,是没有用的人,病块,做不动,可是,还有一口气,情愿饿死,不情愿做开眼乌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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