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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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小说-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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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小鬼头存了什么心呢?是否因了那天的一闹,她想乘机报复?还是G在我身上编造一些什么当作米汤灌昏了她?

    不管怎的,我得警戒。在这个地方,人人是笑里藏刀,撺人上屋拔了梯子,做就圈套诱你自己往里钻,——全套的法门,还不是当作功课来讨论?你要是浑身的神经松弛了一条,保准就落了不是。

    莫看轻小蓉这人有点蠢。蠢东西背后有人指拨呢!虽然我还不知是谁,可是我准知道有。

    我这疑团,到了开始工作以后,就打破了。我发觉小蓉老是有意无意地在我周围,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哼,这是监视我!怪不得她要用眼光向我示威。哦,今天小蓉的特别任务,原来是对我监视。好!

    我并不奇怪他们对我派监视。这是规章,不独对于我。然而为什么偏偏派了小蓉?利用小蓉跟我不对么?哼,可是小蓉是一个蠢家伙!她时时拿眼睛来瞟我,时时耸起了耳朵在听我,她还以为我睡在鼓里呢,可是,你像一个卫兵似的不离方丈之路,难道人家就和你一样的蠢么?

    本来我对于给我的任务只打算应个景儿,敷敷衍衍打了一份报告书。但是当我发觉了小蓉在监视我以后,我就变了主意。我一面只当全然不觉得,行所无事,一面我却故意布了一些疑阵。我并没有忘记我的特别任务之一是“择定一个目标作为猎取的对象”,为什么我不就在这上面发挥,引小蓉来入钩?我料到小蓉虽然奉有监视我的使命,却未必知道他们给我的什么“特别任务”。嘿嘿,小蓉,我的蠢丫头,我给你制造些材料,让你的报告不空洞。刚好有一个青年愿意和我接近。好罢,随手拈来,算是“对象”。

    此人大约二十多岁,北方口音,走到我面前,刚要说话,脸就红。他问我在哪里做事。我把我名义上的职业告诉了他,却并不反问。我们只说些不相干的话,可是我故意把声音放低,吸引小蓉的注意。这可怜的蠢东西果然着急了,装作看天,却把身子慢慢挨近来。我却故意引那青年挪远些,同时用了压低的然而准可以让小蓉听清的声音说道:“唉,工作的障碍太多了!有时真会消沉起来呢!”

    “哦,你——”那青年睁大了眼睛朝我发怔,似乎不懂我为什么忽然说出这样没头没脑的话。“你——说什么——工作?”

    我笑了一笑,不回答;却斜过眼去看了小蓉一下。

    那青年似乎也有所悟,可是这时小蓉又从另一角度移近过来了。我急忙拉了那青年的衣角一下,就快步跑出了一二步。当我站住了的时候,回过脸去,果然那青年已在我肩旁,我靠近他的耳朵小声说:“看见么,那女的?”

    青年的眼皮轻轻的一跳,但立即镇定了神色,凝眸望住我。

    我用手指在手心里划了一个字给他看,把嘴一努,轻声说:“她是这个。”

    “呵!”青年有点吃惊(我那时实在辨别不出他这吃惊是为了小蓉呢,还是为了我),猛然转过身,直朝小蓉走去,有意无意地向她打量了几眼,从她身边走过,还回眸望了一下。我不防他会有这样的举动,真感得有点窘。如果小蓉够乖觉,那我算是毁了!

    后来,转了几个圈子,我又接近那青年的时候,就轻轻抱怨他:“为什么你那样性急?这会被她察觉呵!”

    青年只微微一笑,不说话。这一笑的内容,我一时捉摸不到。我知道对方也不弱。于是我拣了不相干的话和他鬼混起来,但终于我又试探了一句:“在什么地方可以看到你呢,我真想有一个人谈谈话。”

    “我常在C…S协会看报。”是漫不经意的回答。

    在回去的路上,我把那青年的举动谈话一一回味了一遍,我虚拟了他一个轮廓。似乎他的影子已经印在我心上,不大肯消逝,真怪!

    我得作报告。两种倾向在我心里争持着:强调这青年呢,或不?但想到小蓉一定会加倍渲染她的所见,以表示她“不辱使命”,我就在报告中把这青年强调了。不过我也故意加一点“歪曲”。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一种怪异的情绪在推动我不全盘如实以告。

    但是报告上去了以后,我又有点后悔了。如果指定我去“猎取”他,那我怎么办?天啊,我不怕我自己“应付”的手段不高妙,我却怕我这空虚的心会被幻象所填满,——我竟自感到“作茧自缚”的危险了,怪不怪?

    我预感着一种新的痛苦在我面前等待我陷落下去。

    我畏缩么?不,决不!像我这样心灵破碎了的人,还有什么畏缩。

    不过问题是还有一个别人,那当然不同了,但我又有什么办法。

    九月二十二日

    小蓉大概做了一份很巧妙的报告罢?我虽然还没有探听确实,可是她究竟编造了些什么,也不难推测得什九。这班家伙陷害人的一贯作风,难道我还不知道么?

    周围的空气是在一点一点严重起来,一个陰谋,一个攻势,正在对我展开。

    小蓉背后,一定有军师。谁?是不是G?依常情而言,他不应该这样和我为难。但这种人,是难以常情衡量的。我曾经拒绝了他的最后要求,但并没给他以难堪;况且我那时对他说的一番话,不是又坦白又委婉么?我说:“我如果依了你,那么,B这泼辣货即使我不怕她,至少也惹得你麻烦;而且陈大胖子久已对我虎视眈眈,我这面也有不少困难。时机没有成熟,我们且缓一缓。”那时候他听了只是涎着脸笑,眼光一霎一霎的,显然不怀好意。可是当我又暗示说我还有隐疾,医治尚未痊可,我解脱他的双臂,低声说,“你不怕受累,可是我不愿意叫你受累呀!”——他忽然疯了似的连声狞笑,猛可的将我摔在沙发上,咬我的肩,拧我的……咄,真不是人,十足一匹疯狗!

    不过以后似乎并没对我怎样怀恨,我们之间的微妙关系,简直是做戏似的;而且接着又是小蓉来把他的色情狂吸引住了。

    他为什么要陷害我呢?不可解。但这种人是难以常情衡量的!

    除非他是怕我对他先有所不利。这才是笑话呢?我能拿他怎样?我哪有这样闲心情?我相信我还不至于如此无聊!

    但是,且慢,他这鬼心思亦未必全然没有理由。当初他在诱我上钩的时候,无意中不是被我窥见了他的一二秘密么?虽然我那时装傻,可是他未必能放心。他这种人,心计是深的,手段是毒的,疑心是多的。在他看来,人人就跟他一样坏,不是被咬,就得咬人;他大概确定我将对他先有所不利。

    真有点胆寒。光一个小蓉,是不怕的;可是——

    我怎样应付这一个难关?

    哼,咱们瞧罢!不咬人的狗,被追紧了时,也会咬人的。

    咱们瞧罢!

    我得先发制人,一刻也不容缓。我这一局棋幸而还有几着“伏子”,胜负正未可知,事在人为。略略筹划了一下,我就决定了步骤。

    打扮好以后,对镜自照。有人说我寒颦不语的时候,最能动人。也许。但我微笑的姿势难道就不美么?这至少并不讨厌。记得——记得小昭说我最善于曼声低语,娓娓而谈,他说,这种情况简直叫人醉。我同意他这意见。而今我又多了经验,我这一种技术该更圆熟了罢?……我侧身回脸,看我的身段;我上前一步,正面对着镜子,嗳哟,额上的皱纹似乎多了几道了!才只二十四岁呢,浑身饱溢着青春的浓郁的色香味,然而额前的皱纹来的这样快么?怪谁呢?自己近年来的生活,心情,——哎,想它干么!

    正待出去,忽然听得一声:“有客。”谁呀?竟找到了我的私寓。

    房东太太的臃肿身体闪开了的当儿,一张瘦削的浓装艳抹的脸儿就叫我一怔。呀,是她么,她几时到了这里的?她来找我干么?

    几年不见,舜英竟还是那样儿。四五年的时光,对她似乎不生影响,——肉体的和津神的。她开口第一句话就证实了我这感想。

    “啊哟,你现在是得意了,——地位也高了,朋友也多了,贵人多忘事,怪不得你记不起我这老同学,老朋友。可是,我和松生,哪一天不惦记你,真是……”

    “想不到你也来了,”我剪断了她的滔滔不绝的客套。“几时到的?住在哪里?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呢!”

    “啊哟,你瞧,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不怪你,我呢,……”

    “可是,舜英姊,实在我一点也不知道你们来了。”

    “哦哦,老同学,老朋友,你也事忙,我不怪你……”她挪近些,似乎早已准备好一车子的话,再不让她倾泻就会闷憋了气似的。我这次再不打断她的了,我静听着,可是我的心里却一阵一阵的翻滚起四五年前的旧事。

    据她说,上个月她和她的丈夫就到了这里,曾经到部里找我,——那当然是不会找到的;听她的口气,他们正在谋事,还没有头绪。

    “你这几年来,真是飞黄腾达,一帆风顺,”她用了最爱娇的姿态抓住了我的手说,“虽说是时来运来,可也全仗你自己能干,工作又积极。”

    我只微微一笑,想起了当年她刚做上省党部委员太太时的臭风头。

    “你还记得希强么?”她再挪近些,声音放低。

    我陡地打了个寒噤,——嘿,她提起他干么?没眼色的蠢东西!我懒懒地抬了一下眼皮,暗示她,这话题我不感兴趣。

    但是这位“前委员太太”竟木然不觉,更挪近些郑重地说:“他这人,有见识,有手段,又够朋友,——你是最清楚的。”

    我几乎变了脸色。这是什么用意呢?不要脸的猢狲,当面打趣我么?还是当真那么蠢?我正想给她一点小小的没趣,陡一转念,觉得何苦来呢,我难道还嫌身边的敌人太少么,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佯笑道:“舜英,怎么你今天老是给我灌米汤呢!如果我也了解一点希强之为人,还不是全仗你这老师?

    我哪里及得到你呢!”

    “嗳,话不是这样说的。虽然我认识他在先,而松生又和他相知有素,可是你不同——你到底和他有过一时间的特别关系。”

    “嗨嗨——”我除了干笑还有什么可说?“特别关系”?——好太太,你是在揭人家的痛创呢,还是丑表功?“嗨嗨——”我再笑了一笑,轻轻讽示道:“如果讲到这一点,我先得多谢你,——多谢你好意作合,哈哈!”

    “哪里,哪里,——我哪里敢居功!”她的语气真是十二分诚恳而且谦逊。“他也好,你也好,两好成功一双,哈哈!”

    我的忍耐实在已经到了限度。有这样没眼色的不要脸的人!如果我再不拿话堵住她,谁料得到她还会放些什么屁?可是我还没开口,她又咂唇弄舌地说道:“希强这人,真够朋友!告诉你,我们这次来,全亏他帮了忙呢!你想,轮船,飞机,三四个人的票价,该多少?松生是没有什么积蓄的,几个钱津贴,够到哪里去?希强还再三要我们致意你,——他关心你;他说,你缺什么,他能为力的时候一定尽力。你瞧,他多么念旧!”

    “哦!谢谢他,……”我随口应着。我还看重这样的“念旧”么?那才是笑话。他从前害的我还不够么?但是听舜英的口气,似乎他近来很有“办法”。倒也意外。突然我联想到一件事,我的警觉性提高了。我抓住了舜英的手,亲切地问道:“希强近来的光景很不差罢?”

    “岂止是不差!”舜英眉飞色舞了,但马上一顿,改了口气说,“瞧光景是——还有点办法。”

    哼,这笨虫也想在我跟前弄玄虚么?内中一定有把戏,我非挖它出来不可。就用了反激法:

    “我听说,中央——给了他相当重要的任务,难道不知道么?”

    “啊,中央——啊哟,那我可不知道。”

    “新近还拨给他五万块钱呢!”我随口编造起来了。

    “哦,五万!啊哟,原来他也跟中央……”她忽然顿住,脸色有点变了,似乎曾经受了骗,幸而无意中发觉。

    我却紧抓住她这一个“也”字,立刻逼紧一步:“当然他也接受中央给他的任务罗!”

    “可是,你知不知道,他——”舜英把两眼一瞪,仿佛用力将“他”字以下的字眼咽了下去,随即怞出手帕来,在粉脸上轻轻按了几下。

    “他——他什么?”我装出漫不注意的口气,可是这位“前委员太太”只管忙着用手帕按她的粉脸,半晌,这才支吾答道:“他这人,办事真漂亮。”

    我见她掩饰的太拙劣,忍不住笑了一笑。事情是已经十分明白了,我也没有多大的工夫和她再兜圈子,单刀直入,我就用话冒她一冒:

    “舜英,你不用再瞒我,我们是好朋友,亲姊妹似的。再说,我对于希强的感想也还是不坏——不过,如果你当真不知道,那么,我今天对你说的话,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希强——他和日汪方面也有来往!”

    “啊哟,哦——哦,他和那边有来往。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显然那惊讶是装出来的,但也许有几分真,因为她哪里会想到我是随口编造来试探她。

    “当然罗,我能知道。”我故意再逗她一下。“你也不用再瞒我了。”

    她立刻很着急似的分辩道:“啊哟,天理良心,我要是故意瞒了你,不得好报。我们虽则同在上海,我和松生都是闲居着,许多事全不大明白。当然也零零碎碎风闻得一两句,可是我就和松生说,希强这么一个人,未必罢?你想,没有一点凭据,这句话怎么好意思随便往人家头上套?”

    我立刻再冒她一冒:“那倒也无所谓。两边都沾着点儿的人,也有的是呀!有办法的,什么都行;没办法的,什么都糟!”

    “哎!”她模棱两可地应了这一声,两手将那手帕绞了又绞,显然是在搜索枯肠,准备再试一试她的“聪明”。我却没有耐心静候,就又问道:“你们这次是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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