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晓明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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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晓明小说集-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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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触手可及。

只有在那些年,流浪乡村的岁月,一本书落到手中才有如此殊荣,它
被反复诵读,被摘抄在日记本上,被揣摩每个词的含义,然后被小心翼翼地
拿出来试探、表达;试探一个朋友的知识和感情,表达自己对生活和未来的
想象。因为,那是饥荒之年,我们用几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来读一本书。
因为,唉,现在的人如何可以想象,根本就没有书。

肯定是在1970年,早春,道路冻着,田野还是一片黄色。我们向
外县的朋友报道我们到了生产队的消息。于是有了那些年的乡村通信。肯定
是在春天里,在寄达我们小队的最初的几封信中,我看到这样的字句:海在
笑。

海在笑,今天翻遍手头这本书,我找不到这一句,它一定藏在这本书
中。因为那封信是这样开头的,最近我们看了一本书,是高尔基的《意大利
童话》,这本书非常好。我给你们抄出如下段落。。在这里面的句子里,就
有一句:海在笑。我还没有到见过大海的年龄,但这句话像钢琴的琴键一样
清晰有力地发出声音。还有:

碗中深红的葡萄酒上,漂着红花瓣。海,歌唱着,城市,呻吟着,太
阳编造着故事,发出灿烂的光辉。

我们的小队人多田少,下去三天,队里就把我们五人的编组拆散,分
到小河两岸。我们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努力地和农民一样,白天出工,
收工回来种自留地,晚上挑灯学毛选,挑自己毛病,改造思想。还有,盼望
家信,收到后一起哭哭笑笑。

而这些信像彩虹一样,让我看到另一个世界,原来,还有一个世界,
有这样的大海。抄书的朋友字写得很秀丽,这些超出了日常琐事的故事,却
不知沿着何种密道,直接抵达我空白的大脑,然后,沉潜下来,有一种被抚
摸的感觉,赤裸瑟缩的身体被披上衣服。蓝黑色的、或纯蓝色的墨水笔继续
写着:

青年艺术家黑色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远方,静悄悄地说:

“我想做一支曲,内容是这样的:一条通向大城市的路上,一个青年人
缓缓地走着。

城市横陈在大地上,一堆沉重的建筑物,大地被压榨着,发出呻吟发
出沉闷的吼叫。远远望去,城市好象刚被火灾破坏;因为晚霞的红光还没有
在城市的上空消去,教堂的十字架、高塔和风信塔的尖端──染成一片殷红。

这是来自一个不可知的世界的文字,它们把我们的生活拉开一道深渊,
此岸是碌碌的劳作,每一顿饭都来之不易。犹记得,在最忙的时节,没有米
了。要挑上队里分的稻谷到河边的磨房打米,要等那天工人开机器,牺牲一
个早工的工分。那时,我已经可以一次挑上百斤的担子忽悠忽悠。从磨房回
来,还有两道工序,一是借房东的风车扬一遍,把麸皮和大米分开;再就是
用簸箕抖,抖出连风车也扬不出的未磨开的谷子。我们可以养活自己,把自
己喂饱。可是这和书本里的生活真是相隔万里啊。我渴盼那些来信,渴盼青
年艺术家的行程:

青年在原野的黄昏中,在灰色的阔带似的道路上走着。

天空被云遮住,没有一点星光,也没有一丝阴影。夜色深沉,四周静
寂,只有青年缓慢的低低的足音,在沉睡的原野的疲劳的沉默中隐约可闻。


其实青年看见的一切我都可以看见。乡村当然有它美丽的黄昏和夜晚,
时隔多年看去,还要说,那是一生中最接近自然的时期。杏花三月,在我们
厨房背后的老杏树开满白花。一阵风雨,杏花翩翩从瓦缝里落下,落到灶台、
水缸上。揭开锅盖,就能撮起几瓣杏花。我们去卖粮,那时叫忠字粮,挑粮
走在山道上,看见道旁的白杨一长串,叶子沙沙像风铃,每片叶子都在风中
旋转,只是绿着,并不掉下。夜晚在水田里起秧苗,坐在带滑板的小板凳上,
看见最大和最深不可测的星空,直想举手向天,让宝石的星星落在手心里。
这样的时辰,都是在乡村。

而那青年还在通向城市的路上走着,他遥望城市,城市在夜晚和白天
交替的刹那好象要沉落,好象濒临毁灭和被抛弃,但它没有死去,它因为希
望而骚动、梦呓,终于在日光下醒来。青年快步向它走去,夜则追上了他,
对他说:时候到了,快去啊,它们正等待着你。。

“这当然是不能做曲的!”青年音乐家沉思地微笑着说了。

我无论如何不能复述好每一个当时令我惊奇的故事。它们的可惊之处
在于无从言述,只是读着读着,自己也就走进了那个夜色里的道路,还有那
种想做点什么又不知从何做起的惶惶然。我们如此的年轻,我们的生活会终
止于乡村吗?一种声音说:必须这样。另一种声音说:不会的,从来不会,
绝不会。一定还有别样的生活,有城市,有音乐,有遥望远方事物的等待,
有令人狂喜的发现。这些可惊的事物总会到来的,我们凭着年轻这样猜想和
信赖生活啊。

受到秘密的诱惑,我开始想写些东西。我在山上干活独自一人,手里
不闲,脑子里有太多的闲空,可以用想象来填充。我把认识的人编进未来的
小说,试着记下十多年里的一些事。可是想到变成可以投稿的东西,文字就
归向时兴的俗套。那时的心地是何等的软弱,文字又不知不觉地靠拢着发表
的标准,幸亏早八百年烧掉了,没有留下让人笑话。但我深切的知道,自己
曾经是多么的浅薄。比较已经读到了的东西,更是无聊的浅薄。好的作品在
深渊的彼岸,它诉诸于心,无法付之大众言谈。

高尔基讲述了母亲的故事,更是难以言喻。当时读着,为那结局震动。
震动里有些复杂未明的情感,犹如黑夜,沉甸甸的,带着森然的寒意。一个
故事是这样的:

这里讲的是拐腿的暴君铁木尔,他失去了自己的儿子,整整三十年,
他在大地上横行,从没有笑过一回。然而,有一天,有一个独眼的母亲,来
到他的营帐。她满身肮脏褴褛,外貌粗蠢,但目光含着凛然的威仪。她伸手
向这大王说:你,不管你干天大的事,你也还是一个人,而我,我是母亲!
你服务于死,我是为了生命。你对我犯罪,我来要求你赎自己的罪。母亲现
在来向暴君讨还自己的爱子。

周围的人却打趣她,他们问:你是怎样越过高山大海,对付野兽强盗
的呢?既然你没有武器。在嘲笑声中,母亲说:我只经过一个大海,那儿有
许多岛屿和渔船。当人们去寻觅爱者的时候,海上便有顺风吹来。野兽呢,
野兽也有一颗心。他们相信我是一个母亲,就叹息着走开了。母亲说:交还
我的孩子,因为我爱他。

我读着这些句子,心里饱涨不能言。那时,我知道我的母亲也在奔走,
但希望渺茫。母亲在我当时的心里,是无能的人。她去敲那些外祖父旧部,
所谓“民主人士”的家门,恳求他们的帮助。那些人从来不掌实权,何况文


革。唯母亲性天真,听得两句宽心话,立即写信给我。让我在和友人交流去
留信息时,也算有点指望。

高尔基讲过的另一个母亲的故事,或许更接近那时代许多父母的矛盾
心境。是那样的母亲,她的儿子,正带领敌人,攻打自己出生的城市。她请
求城防军处死自己,人们不肯,他们说,让这个母亲活着,这是比死刑更大
的惩罚。于是母亲走到城外,去见自己的儿子。她说:这里的每颗石头都记
得你的名字。儿子说:石头算什么,我要使群山呼唤我的名字。可是人呢?
母亲问。对,我也想到人,只有在人的记忆里,英雄才是不朽的。母亲说:
英雄是反抗死亡,创造生命的人。儿子说,不,破坏城市的人,跟建筑城市
的人一样受到赞美。母亲说:但是罗马的名字,比谁的名字都更永久呢。

母亲没有说服儿子。这时城市像尸体一般开始黑暗,星星像丧礼的烛
光,在空中燃起来。儿子靠在母亲的胸口小憩,母亲叹息说:你太美丽了,
但是像一道闪电,没有内容。当儿子沉睡,母亲用她的黑衣盖住他,在他的
心口刺进匕首。接着,她推走儿子的尸身,对着城市叫道:我已经为我的家
乡做了一切。我再不能生养了。我是一个母亲,我要跟我的儿子留在一起。
以后,她就把温暖的匕首刺向了自己。

这个故事里矛盾的情感我无法一一解析,总之对于没有出路的爱和选
择,我们能够分析些什么?当时的理解里,母亲是一个英雄。但英雄如此悲
壮,真是山河也要为之哽咽。在平原上的夜晚,我们和抄书的朋友聚会,有
人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有人高声朗诵书本,有人抗不住疲倦,合衣倒在床上。
外面谷场上谷垛静静的,远远传来几声狗叫,几声鸡啼。母亲在这样的童话
里,能做些什么?是忍辱偷生还是大义灭亲,这是我在幼稚的青年时代无法
回答的问题。如今做了母亲,我依然欣赏高尔基文字的争辩性、感情的强烈,
但我不再相信,一个母亲会杀死儿子。无论什么理由,全都不能让我相信。

这几个晚上,我断断续续地读了一遍《意大利童话》,看到过去熟悉的
句子,犹如看到年轻时代朋友的面影。而过去的生活,也像一本旧书一样,
一页页被翻开:波涛磅礴作响,溅起飞沫,青年的吟唱,他凝望海的远方,
梦想家的眼睛。。我同时读的是一个哲学系的青年,他让我看他的习作。他
谈到阿赫玛托娃的诗:我踏着小径朝你走去你发出无忧无虑的笑声针叶林和
池塘中的苇丛缭绕着奇异的回声啊,但愿这声音能唤醒死者请原谅,我不能
不如此谈论:我把你当亲人怀念我羡慕每个悲泣的人每一个在这可怕的时刻
能哭泣躺在谷底者的人

这个青年说到时光的结构,说到我们在我们的二十二岁、二十五岁甚
至二十七岁就已经历尽了一切的奇遇,爱过一切该爱的。这些永生不再的时
光化作各种碎片和意象停留在我们的脑海里,以后,无论我们的躯壳在何种
时光和地域,命运有何种变化,我们的思想都不过是在那些早年的时光和意
象里游历,那里埋藏了我们对世界的根本情感。我无法辨析这是这个眼睛明
亮的青年自己的发现,还是他摘抄了对这首诗的解释,但我感觉到这样的想
法聪明透剔,必是生命奥秘所系。是的,我们以为告别了的一本书、、一支
歌、一段时光、一个人,并非被甩在老地方。他们在前面等我们,我们走向
他们。再度重逢时仍有所惶惑,又有所开悟。对于这样的机遇,怎能不心怀
感激。


新书过年

◇艾晓明◇

转眼就是春节,去年买的新书还没看完,得赶紧归置归置,让书也过
新年。这么说大家都知道是所谓拟人的一套,我也是借这么个意思,报告有
关书籍所见。

阿迪生说:“我曾默察,人当读书之际,先要知道作者肤色是深是浅,
头发是黑是黄,脾气是好是坏,已婚还是单身,方才能够欣然开卷,因为诸
如此类的详情细节对于正确了解一个作家是大为有利的。”某些书籍的设计
者深知这个道理,能让你一眼从那书城满坑满谷的书里把这本书挑出来。我
想要选抢眼的书,我就推一套莎士比亚剧本英文本(英语语言读物,牛津大
学1977年英文版,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7年4月第1版)。

这套霸气书库括《威尼斯商人》、《仲夏夜之梦》、《罗密欧与朱丽叶》和《麦
克佩斯》。

一剧一册,开本很漂亮,像那种考究的练习本。压膜封面上是莎剧的
剧照,《罗密欧和朱丽叶》是一夜倾情、晨曦话别的一场,麦克白扎煞着血
淋淋的手。内文在剧本前面有简单的介绍和分析,如《麦克白》前面首先是
关于剧本的性质(aplayfortheking),剧中的主要人物、
分幕分场的剧情概述、麦克白的性格、莎士比亚的韵体、时代和文本。在剧
本后面又有资料,附录包括:麦克白的素材来源、教学建议、背景资料:1606年的英国、参考书目以及莎士比亚生平和作品年表。我特别欣赏的是
其中的教学建议,它提供了从细节方面来理解剧本的很多问题,从而鼓励学
生不仅是理解作品,而且是从作品中获得乐趣。

在中国的大学体制里,外国文学课程主要是由中文系教师来上,实际
上采用的文本是中文翻译作品。如莎士比亚剧作,现在有的全译一个是朱生
毫的译本,近年来则有梁实秋的译本。至于四大悲剧及一些著名选段,则有
更多的译本。以朱、梁两位先生的译文来说,我的看法是,朱先生的译文过
于典雅,在课堂上引述时不加注释,学生听不懂。例如,你念个“窀穸”、“罡
风”,学生可如何听得出是“墓穴”和“天空中极高处之强风”的意思?梁
先生译成“坟墓”和“阴风”,这就能凭耳朵听明白。我觉得梁译比朱译口
语化,这应该更合乎莎剧的特色,因为舞台上的说词观众无暇细辨,不明白
你就白说了。但朱译富有激情,韵律味更浓郁,如能扫除文字障碍,其主要
的段子译得相当精彩,这不能说不是更接近诗人的莎士比亚的性灵。好了,
这些译文再好,终不过是些中文本。犹如我们读英文:Youtravelonandon,/Leavingmeallalong。这就是“行行
重行行,与君生别离”吗?作为中国人,我们会说要把作者气得从窀穸里跳
出来,死都不肯认这是他写的了。但你让人家老外怎么读古诗,学半辈子中
文?外加文言诗词格律?吃不着瓜瓤吃瓜皮,无马狗牵犁,看译文也就看个
意思呗。

我是特别希望我们教外国文学的经典作品都能有原文出来,虽然我们
每个人也不可能具备多种外语水平,至少,看点英文比不看强。上述莎剧单


行本是好多国家采用的一套莎剧教学版本,我们可以引导学生读英文原作,
并且领会从细节进入作品想象的方法。这对改善我们自己的外国文学教学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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