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橘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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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橘者言-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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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谈话中,约翰逊太太提及北京新建的「香山饭店」。这建筑物是鼎鼎大名的美国华人建筑师贝聿铭所设计的,新落成时举世瞩目。但短短几个月后,约翰逊太太重游该饭店,发觉竟然面目全非。她问该饭店的中国管理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那些人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有的甚至认为饭店办得很好。我听了这个惊心的故事,喟然而叹:「这是个香山并发症(Fragrant Hill Syndrome)!」
最近一期的《时代周刊》,对香山饭店有如下的描述:「虽然才建好一年,墙也裂了、漆也掉了、地毡也脏了,走廊满布厚尘。一个从事酒店管理的奥国人说,酒店管理之罪以此为最。六间厕所中四间漏水。你向他们要资料,他们却向你吐瓜子。真要命!」
我所提及的「香山并发症」,并不是指该饭店一经中国人管理,就弄得一团糟——这只不过是制度的效果,算不上是什么症状。我所指的是把该饭店弄得一塌糊涂之后,管理者还不知或否认有什么不妥,甚至还说是办得很好。这并发症显然有两型,虽然在观察上我们不一定能将这两型分开。第一型的染病者根本不知道好与坏之别,正如有些人听古典音乐,两个扩音器坏了一个也全不知情!第二型的病者是知情的,但因为政治或利害关系,他们不能不强作不知或违心地大声赞好。
在香港前途的问题上,中国发言人及某些香港人所表现的「香山症状」是很明显的。约翰逊教授告诉我,他在中国跟招待他的干部们谈及香港问题时,最令他惊奇的,就是这些干部对香港经济因政治不安定而恶化竟是毫不知情,也绝不相信。一年多以来,世界每个重要股票市场的指数都创下历史高峰,而香港的指数却乏善可陈。香港出口有很显著的增长,但汇率指数却如江河日下。中国发言人及某些香港的「知识」分子坚持这一切与九七问题无关。有指数的数据都能视若无睹,没有指数的更加是形势大好了。
从「香山饭店」及近来在香港的观察所得,我以为若中国政策不变,将来香港的主权转手后,无论经济怎样倒退,中国发言人仍会大事宣传香港经济进展神速。而他们要在香港找几个学者大声拍掌附和,看来只是举手之劳;就算是不举手,毛遂自荐的也将会大不乏人。我不明白的是,这究竟对中国有什么益处?这些人是爱国?还是害国?
年多前中国出版了三十多年来第一本统计年鉴,郑重地派了许刚先生到香港来介绍。许先生很客气,邀请了我们一些做经济研究的作批评。中国大力从事整理经济资料,是令人高兴的。虽然年鉴中所用的统计知识颇为落后,但万事起头难,假以时日,这些技术上的不足是会改进的。这统计年鉴内令我最瞩目的,就是有一个数字表,指出三十年来工业生产的每年平均增长率,中国大陆为世界之冠——日本也仅能屈居亚军。这并不是说中国滥造数字,但工业生产可用多种不同的准则来量度,明显地中国统计部所采用的是要加强表达自己优越性的。其它年鉴内的资料,有很多也显示同样的倾向。殊不知人民生活水平的高低,并不是由统计数字所能断定的。
我记得十二、三岁时读过一篇中文的文章。作者到法国巴黎参观一间美术博物馆,见到一幅很大的油画。画中描述法国跟邻国打仗,法军竟然被打得落花流水!这作者当时就问跟他一起参观的法国朋友:「法人好胜,何以自绘败状?」他的朋友答道:「激众愤,图报复也!」
要刺激生产,促进经济增长,除了私产及自由市场之外,历史上是没有见过其它的可靠办法的。几十年来,中国的赏罚方式层出不穷,而有较可取效果的,不外是些较近乎私产性质的经营。要刺激生产是中国目前的主要目标。撇开私有产权不谈,我倒要问:「既然要激众愤,何不自绘败状?」
后记
此文发表后三年,我有机会到香山饭店一行,认为约翰逊教授之言非虚。一走入大堂,白云石上就有一大片污水印,可谓奇观。这个由贝聿铭设计的大堂,气势俨然,是一流的现代艺术。然而,家具及植物的陈列,小气兼老土,令人啼笑皆非。那大概是十三年前的事了。
去年——一九九九——我有机会到上海浦东参观那里新落成的、高入云霄的金茂凯悦大酒店,把我吓了一跳。其设计之精美、其装饰的华丽、其房间的高级新潮,是我平生仅见。据说这家「六星」酒店也是由国家投资的。
是的,开放后,中国在某方面学得很快,快得有点难以置信。中国以往的不幸,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是制度不济而胡作非为也。
卖桔者言
作为一个研究价格理论(Price Theory)的人,我对实证工作好之成癖。要了解玉石市场的运作,我曾在广东道卖玉。在美国研究原油价格时,我曾到油田及炼油厂调查了好几个月。在华盛顿州研究蜜蜂采蜜及替果树作花粉传播的各种价格时,果园及养蜂场是我常到的地方。后来发表了〃蜜蜂的神话〃,很受欢迎,而在无意间我成了半个蜜蜂及果树专家。
因为从事实证研究而在多个行业上成了准专家的经济学者越来越多,理论若经不起实证的考验,是很难站得住的。一个有实据在手的后起之秀,有时只要用三招两式,就可把一个纯理论的高手杀得片甲不留。这解释了为甚么实证经济学在近20年来大行其道,威不可挡。
跟一般同行相比,我有两个较为例外的习惯,一好一坏。好的一面就是我强调实地调查的重要。这个观点是我在大学写论文时引用书本上的资料,中过计,痛定思痛而产生的。坏的一面就是我的兴趣主要是在乎调查研究,并不在乎写论文发表。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我就欣然自得,懒得将研究的结果不厌其详地写下来。关心的朋友对我那些千呼万唤也不出来的文章很是失望。他们若知道我年宵之夜在香港街头卖桔,当会写信来查问所得。
香港年宵市场,在年宵的那一晚,需求的变动是极快极大。变动的方向在大致上是大家都预先知道的。1000块钱一枝桃花可在几个钟头之间变得一文不值。但若不是买卖双方在期待上有了错误,上好的桃花那会有弃于街头的明显浪费?卖不出跟蚀大本卖出有甚么分别?同样一枝花,有人用200元买也有人用50元买,是否浪费?年宵货品的不断变动的价格是怎样决定的?期待上的错误是怎样产生的?这些问题是既困难又重要。
要在这些问题上多一点了解,我就决定了在年宵的那一晚亲自卖桔。这算是我第二次的经验。第一次是一年前的年宵。那次连天大雨,年宵当晚更是倾盆而下。摆了数天的桔子十之八九都因雨水过多而掉了下来。我见〃空多桔少〃,知道大势已去,无心恋栈,数十元一盆成本的四季桔,以5元清盘了事。无端端地蚀了数千元。
今年卷土重来,也是意不在酒。入货200多盆,每盆成本40,卖不出是不能退货的。送了一小部分给亲友,余下大约二百盆就决定在年宵晚上8时起,在借来的一个行人众多的空地盘出售。这数量是比一个普通年宵摊位的一晚销量大上好几倍。我和三个朋友一起出售的只是四季桔,而在地盘邻近少有卖桔的人,所以到凌晨三时半便将桔子全部卖出。
全部卖出并不一定是有钱赚的;赚钱与否是要看每盆桔子平均售价的高低。在我们一定要全部卖出的局限下,入货的多少,价格转变的快慢,价格高低的分布,讨价还价的手法,都有很大的决定性。我们200盆的平均售价大约是每盆55元(最高80元,最低20元),若盆数减半,盈利会较高。我们所赚得的就是那些送了给亲友的桔子。而我自己从卖桔所领悟到的经济含义,却是大有所值!
9时左右,客似云来。年宵市场没有不二价这回事。无论开价多少,顾客大都讲价。整晚我们只有五六盆桔是照开价卖出的。因为一般顾客都知道年宵市场是要讨价还价的,所以实行不二价就很难成交。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开价是预备要减的。每个顾客的讯息资料不同,所以成交价格不一。卖桔的人所求的就是要以最高的平均价格,及时将全部货品出售。我们起初开价是每盆80元,最低以60元出售。11时开始下雨,开价立减;半小时后雨停了,开价立加。午夜后开价减至70元。这一小时内顾客最多,但都是以为午夜后可买便宜货,所以讲价较烦。其后减价次数渐多,到后来每盆开价30元。
同样的货品,同样的成本,以不同价格出售,叫作价格分歧(PriceDiscrimination)。这是经济学上的一个热门题目。要在同时同地用不同的价格将桔子出售,我们四个人就要独立作战,尽量将顾客分开。若要将桔子出售,就要使顾客相信自己所付的是〃特价〃。但若没有价格分歧,生意是很难不蚀本的。买卖双方因此都有不老实的行为。
价格分歧的现象众所周知,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在经济学上,年宵卖桔的经验却使我领悟到几个重要的含意。在所有经济学课本上的分析,实施价格分歧必须有两个条件。第一个条件就是要将市场分开或将顾客分开,而经济学者都一致认为在同时同地将顾客分开是不可能的。这个观点显然是错了。价格的讯息费用相当高,而这讯息卖者要比买者知得多。只要买者相信自己议订的价够便宜,他不会再费时去查询,也没有意图去公布自己的买价。
第二个价格分歧的主要条件,就是付不同价钱的顾客的需求弹性(PriceE1astictyofDemand)必定有所不同——付较高价钱的弹性系数一定是较低。这个条件显然也是错了。讯息较少的人付价较高,而讯息的多少跟需求弹性的系数却没有一定的关系。在逻辑上,以需求弹性引证的价格分歧的分析,在基础上是有着很大的错误。这个错误是不容易在报章上向读者解释的。
有些经济学者认为在某些情况下,价格分歧是唯一可以赚钱的方法。那就是说,不二价是会蚀本的。诺贝尔奖获奖人史德拉(G。Stigler)教授不同意这个观点。但我卖桔的经验却认为这没有错。史德拉又认为价格分歧必会带来浪费,因为付不同价钱的人的边际价值不同。这分析看来也是错了。在有无可避免的交易费用的情况下,不同的边际价值总要比买不到桔子有利。若机缘巧合,史德拉能在年宵期间访港,我会请他到街头一起卖桔的。
卖桔的经验也使我对讨价还价及不忠实的行为有较多的认识。值得在这里向大学经济系的研究生指出的,就是他们抱怨找论文题目的困难实在是言过其实。要作经济研究,香港有如一个金矿。好而重要的论文题材是信手拈来,俯拾即是。
1984年2月10日
养蚝的经验
有些好朋友批评我过份固执,不肯对我认为是错误的理论让步。这批评我倒很引以为荣。在学术上,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的,我一向不理,不知道但需要知道的,我屈膝求教;知道自己是错了的,我欣然承认。但若真理既知,我是半步也不退让的。
其实,这些朋友的批评主要只有一点,就是20年来我坚持产权及交易费用在经济学上的重要性。但这并不是说我认为没有这些因素在内的其他经济理论不重要。我坚持的观点很简单,任何经济理论,若含义着产权对人类的行为没有决定性的影响,都是谬论。我为甚么这样肯定呢?单举养蚝的例子就够了。
蚝是在海滩上繁殖的。要繁殖得好,每天要有过半的时间浸在海水之下。蚝是不会走动的;若海滩是公用的,任何人都可随意拾蚝,而这海滩又是在容易到的地方,那就算是小孩也知道蚝的数量一定不会多。若海滩是私有,投资养蚝的机会必定较大。同样的人,同样的海滩,同样的天气,同样的蚝,不同的产权制度有肯定不同的行为。
当然,养蚝是可以国营的。政府养蚝,以法例或甚至武力惩罚拾蚝的人,又是另一种制度。国营蚝场既非公用地,也非私产,它有着不同的困难,不同的经济效果。养蚝若是国营,投资多少由谁决定?用甚么准则决定?蚝类的选择由谁决定?用甚么准则决定?蚝的收成时间由谁决定?又用甚么准则决定?决定错了谁负责?而惩罚多少又以甚么准则来决定的?
在私有产权的制度下,这些问题都有肯定的答案、作决定的人是蚝的拥有者,或是租用蚝场而养蚝的人。投资的多少,蚝类的选择,收成的时间,都是以蚝的市价及利率作指引而决定。不按市价,不计成本,不顾利率,养蚝者是会亏本的。作了错误的判断,市场的反应就是惩罚。亏蚀的大小是惩罚的量度准则。我们怎能相信政府是万能的,怎能相信官员的判断力会在〃不能私下获利〃或〃不需私人负责〃的情况下较为准确,怎能相信他们错误的判断会一定受到适当的惩罚?
美国西岸的华盛顿州,是一个养蚝的胜地。这可不是因为天气适宜养蚝的。正相反,这地区在美国西北,天气较冷,对养蚝是不适合的。冬天若结冰过久,蚝会受伤害;夏天不够热,蚝的成长速度会减慢。为甚么华盛顿州是养蚝的胜地呢?主要的原因,是这个州不单准许私人拥有海滩,就连被海水浸着的地也可界定为私产。所以这地区虽然海水奇寒,不适宜养蚝,但在那些海水较暖的海湾,养蚝者比比皆是。
华盛顿州的胡德海峡(Hood Canal——原字是Channel,但最初发表时拼错了字),长而狭窄,两岸有山,海峡有尽头,所以海水较暖。海滩既是私有,养蚝是海边房子拥有者的'例行私事'。在同一海峡,公众可用的海滩,蚝就很难找到了。我爱海,也爱静,所以10年前在那里的海边将一栋旧房子连海滩一起买下来,作渡假用,也就成了一个养蚝者。
胡德海峡潮水的涨退,最高跟最低相去17呎;最适宜养蚝的就只是其中涨退的4呎水位的海滩。若海滩斜度较大,好的蚝床面积也就较小。因为这海峡的沿岸房子林立,所以每户人家所拥有的蚝地只有几千呎。这一带的养蚝者大都不商业化,养的蚝贵精不贵多,多选择长大较慢的品种,是肉嫩而甘甜的珍品(Willapa Bay Oyster)。我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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