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失我爱-王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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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失我爱-王朔-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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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是累了,浑身没劲儿,这是常有的事,休息休息就会好的就象我的眼睛。没听说眼睛有毛
病不准结婚的,这是那儿跟那儿,再次的大夫也不会这么诊断。”

    “如果你不遵医嘱的话,那就不光是眼肌暂时性瘫痪的问题了。”老大夫声色具厉地
说。

    “……”

    “需要解释吗?”老大夫的语气缓和下来。

    “需要。”我的语气几近乞怜。

    “你患的是一种我们叫作'肌无力性肌病

    ',具体说就是神经肌肉间传递功能产生障碍。眼肌无力只是首现症状,如果继续发展
便会累及全身广泛肌肉,一旦延髓肌和呼吸肌进行性无力达到不能维持正常换气功能的程
度,便会窒息而死。所以,你面临的问题并非是结婚与否,而是生死存亡!”

    “我要求再作一次检查。”

    老大夫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

    我直瞪瞪地望着他。

    我直瞪瞪地盯着太阳,强烈的光线刺得我眼冒泪花,我掏出副墨镜带上。

    “何雷,”石静既兴奋又羞涩地从医院门诊楼里向我跑来。“我一切正常,你呢?”

    “我也一切正常。”我笑着说。

    “太好了,我本来就觉得婚前检查纯属多余,咱们能有什么病?倒弄得象爱滋病携带者
似的紧张半天。”

    “我不想跟车回去了……。”

    “我也不想跟车回去,正好咱们趁机上街转转。”石静挽住我的胳膊嘴一直不停说着笑
着出了医院大门。

    街上行人稀少,驶过的汽车都开得飞快,热风阵阵袭来,烘得人既燥热又惬意。商店里
空空荡荡十分安静,售货员一个个都睡眼惺忪懒洋洋的,电风扇嗡嗡作响。

    石静走在我身边,细细的高跟鞋磕在方砖路面上响声清脆,尽管天气闷热,但她的胳膊
仍旧光滑乾爽。

    一家百货商场的大橱窗内陈设着一套舒适的浅色家具,按标准小家庭居室的格局布置
着,并点缀着塑料花洋娃娃之类,色彩艳丽的物件制造幸福气氛。

    “我喜欢这家具的样子。”石静松开我,食指按着玻璃窗说。

    “那就买吧。”

    “一定很贵又不一定有,只是样子。”

    “那就算了。”

    “可我是真喜欢。”石静恋恋不舍,小跑几步才撵上我,重又挽住我的手。“看了这套
家具就觉得咱们定的那套土了。”

    在一家厨具商店门口,石静说等等,拉着我进去看不锈钢餐具,拣拣挑挑,举着刀、
叉、匙问我,“买不买?”

    “随便。”我说。

    在一家床上用品商店,她又抚摸着图案漂亮的丝绸被面、针织床单之类的再三问我:
“买不买?我喜欢。”

    “随便。”我还是那句话。

    “你喜欢不喜欢?”她问我。

    “无所谓,”我说,“无所谓喜不喜欢。”

    “你摘了墨镜看看,带着墨镜当然看什么都一片灰了。”说着动手摘我墨镜。

    “住手!”我一声喝,吓了她一跳,缩回手,“少他妈动我。实话告你,老子不喜欢,
都不喜欢,看见这花花绿绿的东西就烦。”

    四周人都看我们,石静忍气没说话,我们一起往外走。到了外边,站在太阳地里就吵。

    “你烦什么?把话说清楚。”

    “什么都烦。”我悻悻看着一对勾肩搭背走过去的青年男女,独自往前走,“少罗
嗦。”

    “也烦我?”石静赶上来,拦住我,炯炯地隔着墨镜逼视我。

    “也烦你。”我绕开她继续往前走。

    “就知道你现在烦我了。”石静在后面咬牙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还没登记。”

    我不吭声往前走。

    “嗨嗨!”石静在后面叫,跟着我,“有本事你说话呀,没人赖着你。”

    “你瞧你那样儿。”我站住,回头看着他,“头发跟面条似的还披着,嘴唇涂得跟牙出
血似的,还美呢。”

    “我乐意。”

    路边两个卖汽水的小伙子噗哧一乐,见我看他们,忙低头滚动排列在冰块上炮弹夹似的
汽水瓶。

    我再看石静,她站在街当间哭了。

    我呆立片刻,拔腿就走。走了很远回头去看,见石静仍垂头抹泪站在原地。

    “检查结果怎么样?”

    一进工地迎头碰见吴姗,她劈面就问。

    “没事。”我说,“就说是休息不够,睡两觉就好了。”

    工会小刘骑车过来,见我就笑嘻嘻的,“介绍信全给你们开好了,快去拿吧。”

    “先搁你那儿,回头去取。”

    我一路跟人打着招呼,腿脚不停地往里走。

    吴姗狐疑地瞧着我的背影。

    我走到工棚板房前,没有进去,拐了个弯,踩着一大堆沙子,从堆放的水泥预制件之间
穿过去,进了一座未盖完的楼房。

    我沿着裸露的散布堆积着施工渣土的楼梯,一级级走上去,直到楼顶。楼顶上风很大,
四周护墙尚未砌造。我走到楼顶边缘,脚下是一排排浓郁的树冠和密如蛛网的街道,行人车
辆穿行其间,远处一座座高大建筑,有的光滑熠熠有的尚未完工围构着密密麻麻的脚手架。

    风从地面刮过,卷起股股细微的尘土。天空湛蓝耀眼,云彩透明的几乎无形不为人所察
觉地飘逸而过;远处象山构成一条逶迤连绵的阴影。四下静悄悄的,在这无边的静谧中我感
到一股巨大的吸引和召唤。

    一块巨大的带窗洞的预制板,被吊车有力的吊臂悬钩着从我脚下缓缓划过,一声声尖锐
的哨音从地面清晰传来……

    黄昏,我在董延平的宿舍里找到石静。他们一帮人正在说什么,我进来石静先闭了嘴。

    董延平笑着说:“怎么着?这个泪痕未乾,那个又红着眼进来了。”

    我没理他,冲石静说:“吃饭了还坐在这儿干嘛?”

    石静沉着脸不理我。

    董延平接茬儿说:“正控诉你呢。”

    “走走,吃饭去。”小齐先站起来,招呼大家往外走,把我和石静留在屋里。

    “还生气呢?”我走近石静说,“走走,吃饭去,没听说二百五有记仇的,一般都是事
过就忘。”

    “少嘻皮笑脸。”石静说,“你饿你吃去,拉我干嘛?”

    “你不饿呵?”

    “我饿不饿关你什么事?我饿死渴死活该,用不着你来装好人。”

    “饭票不是都在你那儿么?”

    石静冷笑:“就知道是为这,我饿死不饿死你才不管呢,给你给你给你……,从今后咱
俩再没关系了。”

    石静掏出装饭票的夹子冲我摔来,边哭边说:“我不找你,你也别来找我。”

    “你瞧你,我说一句,你说十句,成心使矛盾升级。怎么着?非弄成动乱你才舒坦?”

    “不听不听,少跟我说话。”石静背对着我使劲摇头。

    “好啦好啦,汽车跑一程子还停一停呢,你是不是也该到站了?”

    “你要这么说,我就永远不到站。”

    “一条道跑到黑?”

    “嗯。”石静说,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笑,旋又正色指着我道:“何雷,你这人怎么就
能红一阵儿白一阵儿,说狠就狠,翻脸不认人,什么揍的?”

    “变色龙揍的。”我虚心诚恳地说,“确实不地道,亲者痛仇者快,朝秦暮楚朝三暮四
朝花夕拾,连我也觉得特没劲。这也就是我自个,换别人这样儿我也早急了,要不怎么说正
人先正己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本人这样儿怎么还能再严格要求你象个正人君子。”

    “你就贫吧,”石静笑,“就会跟我逞凶,踩和完人又给人扑粉,里挑外撅,好人歹人
全让你一人做了。”

    “穷寇勿追,得饶人且饶人,你就别非逼着我当三孙子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也算奴
颜婢膝了。”

    “我说不依不饶了吗?”石静委屈地说,“我早不生气了,可想想还是有点气,我这辈
子受过谁的气?我妈都没给我气生,当你老婆到受起你的气。”说着滴下泪来。

    “好啦好啦,就别再说了,越说越没完了。”

    石静用手绢堵着自己鼻孔,狠狠白我一眼:“这会儿嫌我说多了,你说我的时候呢?你
怎么那么痛快?”

    “好好,谈吧,想说什么说什么,怎么解气怎么来。”

    我这么一说,石静倒没话了,半晌才说了句:“你这人坏透了。”

    “对对,”我陪笑,“可天下这么坏的也不多,挑出这么块料还真得有点眼力价儿。”

    “还不是我瞎了眼。”

    “走吧走吧,跟谁有仇也别跟饭有仇。”我拥着石静往外走,“你这一哭真哭得我肝肠
寸断心如刀绞。”

    “再坏还跟你闹。”石静得意地往外走,走了几步停住,“等等,我擦擦脸。”

    对镜净脸均粉,鼓捣半天,嘟着嘴:“眼睛都肿了。”

    “好看,”我说,“红肿之处艳若桃花。”

    “一个老粗,臭撰什么!”

    晚饭时,大食堂人比中午少多了,饭菜质量也比中午差多了,好一点的菜大都是中午剩
的。石静心情已恢复如常,肿着眼睛和董延平他们逗贫说笑舌枪唇剑。

    我看到吴姗匆匆走进来,买了份饭菜坐在远处一张桌子上吃,招手叫我过去。

    吃饭谈笑仍不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董延平提醒石静:“嗳嗳,有人可冲你们驸马招手
了。”

    石静笑着说:“我不管,心是人家的戴不上笼拴不住疆,全凭自觉。”

    “你也瞒着她呢是吗?”吴姗低头边吃边说。

    “什么?”我装糊涂。

    “我刚才给医院打电话了。”吴姗舀了匙汤喝了口。

    我也把匙伸进她的汤碗里舀了一匙喝,评论道:“这纯粹是刷锅水。”

    “是刷锅水,毫不掩饰的刷锅水,连盐都不屑一放。”吴姗看我一眼,“你打算怎么
着?就这么瞒下去混下去?”

    “我认为我没病。”我低头嘴贴着碗往里扒饭。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七一,党的生日,公司不是说要搞集体婚礼?这日子是他们定的。”

    “你损不损?”

    我没言声,吃了几口饭说:“有那么严重么?”

    “一般来说,起码比你想的要严重点。”

    “……”

    “同归于尽是么?临死也要抓个垫背的?”

    “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是么?比你要干的更难听?”

    “……”

    “不能接受这事实是么?”

    “……”

    “如果积极治疗或许还有一线希望,如果不,那才是过眼烟云一切都成泡影。如果你难
以张口,我可以替你说明。我有这个责任……”

    “去你妈的吧,用不着你来全心全意拾遗补缺,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眶”的一摔碗,石静、董延平那桌人一齐扭头往这边看。

    吴姗沉着、若无其事但语气坚决地说:“要真是你的事,你要我管我也不管,但现在不
是这样!”

    我脸色苍白地看了吴姗一眼,起身离去。

    “怎么啦?”回到原桌,董延平面前摆着吃的光光的碗盘,腆着肚子抽着烟问我。

    我看了石静一眼“没事,非说他们医务室的酵母片少了是我拿走回家蒸馒头了。”

    “真他妈不要脸。”董延平说,“这事我可知道,咱们医务室那点补药都让医务室那帮
打自己屁股上了。有次我亲眼看见吴姗锁门坐在屋里给自个打青霉素。”

    “冬瓜,”我对董延平说,“以后你造谣旧能造得科学点,虽然你文化不高,但一般
的谣慎重点还是能造得颠扑不破的--你们家把青霉素当补药?”

    众人笑。

    董延平说:“得得,我们没文化,我们层次低。帮你说话还不领情。”

    “不是不领情,拉偏架也得有理有据天衣无缝,那才蒙骗得住不明真相的群众。”

    “不是我就纳闷,”小齐说,“人家吴大夫锁着门在屋里扎针儿,你怎么看见的?从那
儿看见的?”

    “钥匙眼儿呗。”董延平呵呵乐着,“你们不就想让我这么说么?我满足你们得了。我
有窥阴癖怎么着吧?”

    “骟了呗,”众人一齐笑说,“那还不容易。”

    “真流氓,”石静说,“说着说着就没正经。”

    “就是,我也觉得他们特下流。”董延平说。

    “吴大夫真的说你偷药了?”

    我和石静骑车出来,石静问我。

    “真的,怎么解释她也不听,非说有人看见了,问是谁又不说。”

    “咳,这算什么事?没拿就没拿,拿了又怎么啦,用得着这么没情绪么?你还怕这个?
按你这性格,别说冤你偷了药,就是说你偷了人,你也应该满不在乎。”

    “我不是没情绪,我当然不在乎。偷了她也没办法。不是为这个,就是有点累,一想到
今晚还要刷房就累。”

    “一想到又要跟我在一起就累。”

    “你瞧你,又没劲了吧?还不许我们累呀?”

    石静骑着车低头笑:“没不许你累。你要累就别干了,呆会儿到那儿你就歇着,看着我
干。”

    “那到也用不着,你多干点,我少干点就行了。”

    “这会儿就开始偷奸耍滑,以后怎么信赖你?”

    我朝石静假笑。

    “找你我算惨了。”石静冲我真笑。

    我臂如灌铅,手若针刺,但仍坚持一下一下把白灰水刷上墙,灰水白色的泪痕滴滴掉在
我的脚上。我面前的墙变得干硬板结,雪白无瑕。

    “石静,如果没有我,你会和谁住在这儿?”

    “爱和谁就和谁。”

    “和谁呀?说具体点。除了我你还看上谁了?”

    “你想听?”

    “想听,想知道第一替补是谁,真的真的。”我扭头看着她笑。

    “不告诉你,”她说,“等你死了就知道了。”

    我一阵心酸,手中的板刷差点掉下来,但脸仍佯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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