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原甚至怀疑，她根本就没疯，她分明能听懂每一个人的每一句话，否则，为何在听到何小军的死讯时，她会突然爆发出来，她终究还是不能忘怀何小军的，那种爱和恨交织得太久，连她自己都分辨不出哪个更轻，哪个更重了。
三四个小护士都抱不住苏曼，场面乱得一团糟，程原惊吓得连连后退。
最后，苏曼的母亲跪倒在程原面前，哀求他不要抛弃自己的女儿，纵使苏曼之前有千般的错误和不对，只求程原看在他们夫妻一场，她现在又已经为了他变成这副鬼样子的面子上，不要再逼她的女儿了。更何况，那个姓何的都已经以死示罪了，这样的惩罚难道还不够吗。
这样的惩罚难道还不够吗？
何小军的死，到底是在惩罚谁？
是在惩罚苏曼？还是他程原？还是，林开颜？亦或是，何小军自己呢？
程原在无数双眼睛的逼视下，不得不点下了沉重的头，答应了苏曼的母亲，他会暂缓离婚诉讼。说完这句话，程原就转身走出了病房。
这次会面就这样惨烈而无果地散场，只给那些医院里的小护士和女医生们，留下不尽的、和豪门婚姻有关的、津津乐道的、百说不腻的话题。
何小军的葬礼如期举行。
清冷的，惨淡的葬礼，因为凄凉而显得滑稽的仪式，没有来送行的亲友，甚至连他的父母都拒绝出席，只有林开颜和程原，以及方帅叫来的几个同学，场面沉默而哀伤。
盛着何小军遗体的灵柩缓缓地被工作人员推着，在大家面前经过，所有人一片缄默，只有灵车在瓷砖上趟过的声响，还有似乎是幻觉一样的叹息声。
何小军穿的，是他生前最喜欢的那套西装，那是他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参加面试时买的，他的脖子上，系的是林开颜亲手为他打的领带，他的面容宁静安详，嘴角仿佛还带着满足的笑容。
从十五层的高度一跃而下，他的身体在教学楼前绽开出他这辈子所见过的最美丽的花朵，送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难辨人形。如今这样完整的模样，是程原聘请了最昂贵的整容师雕塑后的结果。
虽然看起来诡异而不真实，但林开颜却还是觉得，那是何小军这辈子最发自内心深处的幸福笑靥，他看起来……就跟睡着了一样。
“兄弟，或许你终于是解脱了。”方帅很想向从前一样，拍拍何小军的肩膀，可是他的手动了几下，终于还是没有勇气落到已经坚冰一样了无生气的何小军身上。
空荡荡的大厅里，突然发出一声难耐的哽咽声，连带着殡葬关的工作人员在内，所有人都有些诧异地看向了那个声源。
离声源最近的程原，浑身一阵冰冷的颤栗。
“军军哥哥啊……”林开颜挣脱开程原和方帅一左一右的桎梏，踉跄着扑到灵柩上，伏到了何小军冰冷的遗体上，她的手掌，在他苍白如大理石一样的脸颊上拂过，一阵揪心般的窒息感和痛楚让她哇的一声，放声嚎啕出来：“我的军军哥哥……”
她不能，不能，不能……不能就让何小军这样凄凉地离开，他的父母，他的亲友，他的朋友，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在乎过他的，没有一个人是珍惜他的，他死前到底想过什么，忍受了什么，只有她想知道，可是他却再也不会告诉他了……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是爱他的，眷恋他的，愿意让他走得更体面一点儿，让这个悲凉的葬礼不再因为没有一丝哭声和怜惜而以滑稽的方式落幕，那只有她了——他的恋人，他的爱人，他昔日的妻子，曾经最爱他的，林开颜。
她要为他尽最后的一份责任，她必须这样，她无从选择，因为那种悲怆和绝望，来自她心底，来自灵魂深处，没有丝毫虚伪的舍不得。
“军军哥哥，你不要走，你睁开眼睛再看看我，我原谅你，我们好好在一起好不好，一辈子不分开……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
林开颜的哭喊声，在偌大的殡仪馆内，显得格外的凄凉，她紧紧地把着灵柩，不让工作人员移动分毫，工作人员开始有些不耐烦，望向那寥寥的几个“亲友”。
方帅搓着手，那几个同学也都一副询问的表情看着那个似乎唯一能安慰得了林开颜的人，程原。
而程原，却在众人的目光中，却慢慢地转过了身，他一手掐着腰，另一只手牢牢地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林开颜的哭喊声，触动了他心里脆弱的神经，她在后悔自己对何小军的绝情，后悔自己的理智，那么他呢，他现在出现在这里，又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见程原一副“坐视不管”的姿态，方帅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他自己担心林开颜是一方面，来之前姚雪千叮咛万嘱咐千万要照顾好林开颜的话，也让他再也不能忍了。
方帅和几个男同学一起，把林开颜从何小军的遗体上拖开，她的手死死地攥着何小军渗人冰凉的手腕，方帅只能咬着牙，忍着心里的不适和恐惧，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
最后，方帅也要崩溃了，带着娘们儿似的哭腔喊道：“我说，林开颜，我求你了，我快受不了了，你饶了我吧。”
林开颜终于撒开了手，无限眷恋而深情地看了何小军最后一眼，他的灵柩，缓缓地消失在她视线中，从此，这个世界上，将再也没有何小军了……
那个她曾经以为要和他白首偕老，永世不分开的人，将永远成为回忆，只是她一个人的刻骨铭心的回忆……
林开颜的喉咙间一阵古怪的咕噜声，她转过头去寻找程原，终于在大厅的一角，看到了无力靠在墙壁上的程原，他的眼眶也有些微微泛红，正用复杂的神情沉沉地看着她。
“程原。”林开颜的嘴角浮现了一丝难看的笑意，然后她闭上眼睛，一头向后栽倒，昏沉中，她的鼻息间嗅到了一阵让她倍感温暖的气流，她下意识地紧紧抓住那双手，熟悉的体温让她含糊不清地呢喃道：“不要离开我。”
程原抱起已经失去意识的林开颜，看了看方帅：“兄弟，麻烦你了。”
“应该的，你先送她去休息吧，这些天真是够她呛了。”方帅拍拍程原的肩膀：“你也是，我替我兄弟何小军……谢谢你，好好照顾她。”方帅终于流下了两滴男儿泪，扭过头，去认领何小军的骨灰。
城市的另一角，一座幽静的精神疗养院里，一个佝偻憔悴的人坐在窗前，看着外面冬日的草坪。
“小曼，该吃药了。”苏曼的母亲端着药走到她身后，看着苏曼木然地把药塞进嘴里，苏母才小心地说：“今天是何小军下葬的日子，你真该去送送他。”
苏曼的目光散乱，又扭过头，继续看着窗外，良久，一个似乎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他罪有应得，死不足惜。”
“唉。”苏母打了个寒颤，嘴角翕动了两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程原呢，他的态度有没有因此转变？”苏曼的头慢慢地歪向一边，突然露出一个孩子般神秘的笑容：“程原会因此而原谅我的，对吧？何小军死了，那么，这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就是他了，程原会开心对吗？那个女人一定很伤心，最好哭死，气死，没有人爱她，没有人……”
苏母擦了把眼泪，端着药盘走出了病房，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林开颜在程原的家里苏醒，睡在程原宽大的床上，身上盖着厚重的棉被，她动了动手指，立刻感觉到指尖一阵收紧，一个有力的手掌紧紧地握着她。
“你醒了。”程原坐在床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我睡了多久？”
“几个小时而已。”程原怜惜地摸了摸她的额头，脸颊：“这些天你累坏了。”
“何小军呢？”
“已经下葬了，放心吧，已经处理完了。”
“好像一场梦。”林开颜闭了闭眼，又睁开：“他真的……”
“他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程原打断了林开颜的话：“而我们还活着，我们的生活还要继续，小颜，你不要胡思乱想。”
“苏曼呢？”
“什么？”程原不自然地哽住。
“你和苏曼，你们怎么办？”林开颜微笑着看着程原：“不顺利是不是？不要再瞒着我了好吗，程原，我不希望你活得那么累。”
“对不起。”程原低下了头：“我不能逼着一个精神状况不稳定的人离婚，法律不容许，我自己也……办不到。”
“我明白。”林开颜抬起头，帮程原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说出来就好了，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我会心疼你。”
“嗯。”程原慢慢弯下身，将头靠在林开颜的胸前：“我只是有点累，不过现在，好多了。林开颜，我会照顾你，请你放心，请你相信我。”
“嗯，我相信你。”林开颜不停地摩挲着程原软软的头发，他的头发像小孩子一样柔顺，此时，他伏在她的胸前，他整个人，都像一个乞求温暖的孩子：“程原，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的父母，我最相信的人，就是你，我最关心的人，也是你。”
“嗯。”
“程原。”
“嗯？”
“我爱你。”
“不害臊。”
“嗯，我这个人脸皮真的是蛮厚的。”
“我喜欢你这样，我也爱你。”
“程原，你抱抱我好吗？”
“好。”程原掀开杯子，贴着林开颜躺下，伸出手臂将她抱在怀里。
“真想一辈子这样。”林开颜闭上了眼睛，呓语般地说。
“一定会的。”
林开颜很快进入了梦乡……
程原一觉醒来，发现身边已经空了。不知为何，一刹那间，他的心里闪过一丝惊慌。
“林开颜！”他张嘴喊她的名字，喉咙间瞬间涌上的酸意，让他险些落泪。
“你叫我？” 林开颜的身影出现在卧室门口，程原心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还好，她还在，可是……程原不敢再想下去了。
chapter 4
“你这是什么意思？”程原看着林开颜推到自己面前的信封。
“何小军的事，实在是太麻烦你了，程原。”林开颜绾了绾刘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心里对你的感谢，这是你帮他垫付的钱，这个钱不该你来出。”
“的确不该我来出，但是我不明白。”程原的脸上滑过一丝愠怒：“难道应该由你来出吗？”
“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开支都是由他负责。所以，我攒下来的钱，最后花在他身上，也没什么不合适的。更何况，何叔叔和何阿姨这些年待我很好，现在他们无依无靠，以后，我会替何小军照顾他们。”
“你这是想要向我表达什么呢？”程原不禁苦笑：“林开颜，你现在是清醒的吗？”
“恩。”她点点头：“我是清醒的。”
“好，我不勉强你，这阵子你太累了，好好休息一下吧。”程原不再难为她，因为她的脸色已经越来越苍白。何小军的死，对她的打击应该是难以预料的沉重。这些日子，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她可能还来不及做什么反应和决策，但是现在何小军也已经安葬了，程原真怕林开颜会因此而做出什么让他应接不暇的决定来。
这个小女人，她让他又爱又怕。他不敢也不愿意质疑她的想法，因为以前的种种，无一例外，她都是对的。
“我恐怕还是不能休息。”林开颜见程原不再追问，表情也放松了些，吁了一口气：“姚雪已经住院待产了，她父母都来了，可是老人家不认路也不太适应现在大城市的医疗环境，总是搞出新的麻烦，我得去看着。”
“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程原看着她：“尽管提出来。”
“如果你有兴趣，等孩子出世了，可以去看看，沾沾喜气。”林开颜的脸上浮现一丝无法掩饰的憧憬和渴望：“之前医院有规定不让说，现在已经确定是个男孩儿了。”
“你很羡慕她是吗？”
“恩。”林开颜讪讪地收起了那一脸纠结的笑容：“唉，我们现在还是别讨论这个了，特别别扭。”
程原走到窗前，看着落地窗外熟悉的景致，今天是周一，吃过午饭，林开颜突然跑到他公司来，电话里她说得含糊不清，他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事儿，结果一见面，她就把装着厚厚一打钱的信封递到他面前。
当然，程原付钱的时候就知道，林开颜不会让他来负责这整场事故，哪怕是小小的细枝末节，她都不希望他被牵扯其中。可是当她真的把钱放到他面前，他却对这种早就预知的拒绝感到有如意外般的失落、失望，他有一种被疏远、被排斥的沮丧感。
这种沮丧感丝毫没有根据和逻辑，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她前夫的事情，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她不希望他参与，是她对他的尊重不是吗？可是，若真的计较起来，他也并非真的一身清白。
说到底，对于林开颜，对于何小军，对于苏曼，或是对于程原，这场混乱的感情，已经像巨大的漩涡一样，把他们都卷入其中，早已失去了控制和规则，每一个人都和其他人像和稀泥一样地和在一起，没有谁是绝对的错，也没有谁是绝对的正确。林开颜也好，程原也罢，不论是谁，都难以对何小军的死推脱其故。
所以程原毫不犹豫地倾囊相助，他以为他是为了林开颜，其实某些方面，他也未尝不是在为他自己赎罪，也为已经丧失行为能力的苏曼赎罪。
毕竟，在他们的婚姻关系没有彻底结束之前，苏曼始终还是他的妻子。
何小军的生命，伴随着他从十五楼一跃而下，烟消云散。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很快就会被抹平，除了寥寥的几个人之外，不会有人再记得他。
而躺在医院里的姚雪，腹中即将临盆的胎儿，又喻示着一个新的生命即将来到这个世界，他的父母、他的亲人在热切地盼望着他的到来，他的出世亦将改变很多人的生活。
前手送走了旧人，随即将迎来新生。这样快速的新旧交替，对比分外的强烈而富有戏剧效果，让林开颜极度的感慨。在去医院的路上，她始终不知道自己此时是应该感伤，还是该喜悦。
一喜一悲，似乎哪种情绪都对，又似乎哪种都不恰当。
“天啊，我快要精神分裂了。”在疾驰的出租车上，她忍不住喃喃出声来。这一年来，她是不是真的遭遇了所谓的“流年不利”，难道本命年真的会犯冲？为什么好事和坏事总是糅杂在一起措不及防地砸到她肩上呢。
姚雪的预产期就定在这个月底，在医院附近的宾馆给姚雪的父母定房间，和医生确定具体事宜，准备婴儿用品，提前谈好月嫂，月子中心……等等环节，方帅是越到最后越紧张，上上下下只有林开颜一个人还算个清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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