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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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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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钱,恐怕他们拆得比地产公司还快。”末了小声道,“你爸爸不知道吧?以后别来了。”
  卫德礼正躲在文艺青年们身后,从缝隙里偷偷拍照,忽然发问:“记者呢?为什么一个记者都没有?”
  方敏之撇嘴笑笑:“你怎么知道一个记者都没有?”
  一挥手,“哗啦”一声,文艺青年们站上四合院的台阶,拉起一块更大的横幅:“拯救房子,拯救记忆,拯救历史,拯救现在。”放开嗓门,齐声朗诵,把地产公司的人和居民都吓了一大跳。
  “你从来不是我的敌人,
  我一直想做你的朋友。
  我们曾经共同住在这所房子,
  坐北朝南,
  飞檐拱斗。
  廊前晾着孩子的尿布,
  树下趴着发情的黄狗。
  那时候生活多么快乐,
  可惜你已经忘记太久。
  你忘了
  上半身除去吃喝,
  还能怒吼;
  你忘了
  下半身除去□,
  还能行走。
  今天你再次来到我们的房子,
  带着
  铁、锹、
  棍、棒、
  和、斧、头。
  我告诉你这错得多么离谱,
  请看我的
  旗、帜、
  标、语、
  和、气、球。
  你从来不是我的敌人,
  我一直想做你的朋友。
  今天
  或者是你
  窒息——
  用我的双手;
  或者是我
  倒毙——
  在你的胸口……”
  方思慎也被这诗朗诵吓了一跳,随即哭笑不得,又有些难受。叔叔说“挡不住了,就撤退”,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拆迁队是肯定挡不住的,房子也是一定要拆的。无可奈何原是现实生活的常态。
  陪着站了小半天,居民中有人顶不住了,貌似要中暑,人群重新鼓噪起来。文艺青年帮忙打电话叫来救护车,谁知那中暑的老头却挣扎着死活不肯上去。正僵持中,地产公司又来个管事的,大概说是老板请各位父老兄弟面谈,一辆大车将这帮人呼啦一下全拉走了,单剩下文艺青年们孤零零杵在四合院门口。
  于是众人收工解散。方敏之一边扯领带一边对方思慎道:“你以后不要来了,让你爸知道了麻烦。”
  方思慎问:“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方敏之笑了:“你能帮什么忙?真用不上你。”指指卫德礼,“他比你有用多了。”
  方思慎懂得叔父的意思,洋面孔便于制造新闻效应。想了想,道:“Daniel在我们学校进修,我是外事办指定的接待员……”
  不等他说完,方敏之就明白了:“没事,他一个外国留学生,就是个凑热闹的。”停顿片刻,神色黯然,“你没见地产公司大老板出面了?估计很快就能摆平这帮钉子户。正牌钉子户一倒,我们这些名不正言不顺的刁民,还不得夹着尾巴灰溜溜撤退?”
  返回路上,卫德礼相当兴奋,以为今日拆迁队主动退让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方思慎想给他解释,又不知从哪里说起。他虽然理解这种现象,却拎不清多少细节□,只怕会越说越糊涂,想来想去,终究作罢。不过今天叔叔的话让他对整个事件的安全问题心中有了底,也就不再想着怎么阻止卫德礼。共和政府对进入大夏的西方人士态度其实相当暧昧,时而严防死守,时而投怀送抱。只要不涉及某些领域,一般外籍人员享有的优待还是很明显的。
  “拯救城市记忆”行动仍在继续,方思慎却又接了一个新活计。先头在国学网站上以“十口真心”名义发表的系列随笔很受欢迎,编辑联系到他问愿不愿意结集出版。方思慎论文发过几篇,出书还是平生头一回,即便他再淡泊,也抑制不住有点儿期待。再加上自幼养成的对文字的敬畏习惯,执意逐篇修订,其余常规工作也没有怠慢,把个假期弄得比上课还忙。邮件照片依旧天天看着,后面几次“拯救城市记忆”活动便没有跟随。
  这天查看邮箱,有一封梁若谷请教兼问安的信,却没有卫德礼的邮件。特地打电话去问,似乎犯不上,心想大概是太忙了,顺手发了封简短的问候邮件,便把这事放在了脑后。直到又过了两天,还是没有收到卫德礼的消息,这才猛然觉出不对劲。电话拨过去,怎么也接不通。方思慎顿时着急起来,顾不得已是深夜,冲到留学生公寓敲门。敲了足有十分钟也不见有人应门,倒把隔壁的人惊了出来。老外们作息混乱,各自为政,问了几句,什么有用的信息也没得到。又冲到楼下值班室敲门,留学生公寓管得比博士楼更松,值班大婶打着哈欠连连摇头,“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方思慎有些茫然地站在公寓楼前,心中又愧又悔。卫德礼在此地无亲无故,最亲近的朋友恐怕就是自己。算起来已经整整三天失去联络,一个大活人,竟似陡然间凭空消失了一般,不知从何找起。凉爽的夜风袭来,吹得他打了个大大的冷战,手心一片冰凉。
  定定神,整理一番思绪,决定无论如何先报警。电话打过去,那头一副见怪不怪的腔调:“人口失踪二十四小时以上才能立案,你这也太紧张了,上哪儿玩去了吧,回来晚点而已。什么?三天了?有别人见过没有啊?什么?外国人?叫什么名字?”那头接着问:“你跟失踪者是什么关系?朋友?不行,必须亲属申报才能立案。”不等方思慎追问,电话已经挂了。
  拿着手机站了一会儿,最近最有可能见过卫德礼的,应该是叔父方敏之。方思慎这才想起自己压根没有叔叔的联系方式。又站了一会儿,别的人都不合适,只能向父亲求助。
  电话一接通,方笃之略带紧张的声音传来:“小思,这么晚了,什么事?”
  把前因后果叙说一番,预料中的训斥并没有到来。方笃之沉默片刻:“我找找,一会儿给你回复。”忽然又问,“你现在在哪儿?”
  “在留学生楼。”
  “先回宿舍等着,一有消息我就告诉你。”父亲语气并不十分严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让混乱中的方思慎安定下来,乖乖返回宿舍等待。
  电话铃声终于响起,在静夜中格外刺耳。方思慎一蹦而起:“爸爸,怎么样?”
  方笃之的声音不紧不慢:“没找到你叔叔,但是三天前有人看见他被警察带走了,恐怕又是上头找他喝茶去了。当时一起带走的还有几个学生,包括一名外国记者。暂时还问不到名字,他们说不是留学生,是记者。”
  方思慎急忙道:“Daniel喜欢摄影,成天带着相机,是不是被他们误会了?”
  “明天我再找人问问,看到底是不是他。真要是他的话,人身安全肯定不成问题,你不用担心。”
  “那会怎么样?”
  “最多不过是遣返,没什么大不了。”
  “啊……”
  “还有以后再要入境恐怕是不可能了。”
  遣返,再也无法入境。这对卫德礼来说一定是致命的打击。
  “爸爸,难道没有办法……”
  方笃之打断他:“小思,这不是你的责任。放假这么久了,一天都没在家里呆,我现在就去接你。”
  “爸爸!”
  “我已经进你们校门了,准备下楼吧。”

  第〇三五章

  第二天方思慎被父亲勒令在家等待,心中焦灼不安,强迫自己思考力所能及之事。辗转找到学校外事办和保卫处的电话,只说卫德礼失踪了。他真心着急,不用夸大其辞,情势已经显得十分严重。值班的听说是普瑞斯来的进修生,倒也重视起来,说是马上报警调查。
  谁知等下午再打电话过去,对方却完全变了口气:“节假日期间,留学生的个人行为与学校没有任何关系。原则上他们都应该离开公寓,因特殊情况继续在公寓住宿的,属于租赁性质,学校不担保其人身安全和财产安全。他们是具有完全行为能力的成年人,到哪儿去,做什么,都是他们的自由……”
  方思慎心凉了半截,颓然挂断。
  晚上方笃之回来,望着儿子希冀的眼神,忍不住拍拍他肩膀,话却说得缓慢而斩截:“这事你不要再管,也管不了。我听到的消息,黄帕斜街最后一批拆迁协议都签完了,有人反悔,事后还闹。三天前,也怪天气太热,一个老头急症死在当场,场面混乱,警察自然出动了,抓走不少人。你那个朋友,叫什么来着?”
  “卫德礼。”
  “西文名字。”
  方思慎忙道:“Daniel Wheatley。”
  “就是他,一口咬定自己是《寰宇时报》的记者,在警察到之前掺和了不少事,怎么可能不被抓进去。”
  方思慎愣住:“怎么可能……”回想认识卫德礼的整个过程,断然道,“Daniel肯定不是什么记者,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方笃之摆摆手:“有没有误会都那么回事。估计先关几天,等领事馆出面要人就该遣返了。鑫泰地产在京城虽然也算大户,不过这个外国记者身份一出,便涉及到外务署和安全署,他们手再长,大概也干预不到。人身危险应该是不会有的,吃点教训,回他们花旗国折腾去。”
  方思慎心有不甘:“爸爸!”
  方笃之摁住他:“再说了,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不是记者?也说不定改换身份过来的——什么都有可能。”
  方思慎睁圆了眼睛:“那又怎样?他干了什么?窃取国家机密?危及民族安全?还是损害人民利益,破坏社会秩序?”
  方笃之轻轻摸下儿子的头:“小思,别说这种幼稚话。”
  方思慎懈气,倒头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不作声。
  方笃之静默半晌,轻叹一声,正要带上门,就见儿子探出身子,问:“那叔叔呢?他怎么样?”
  “你叔叔也算安全署的常客了,照以往的惯例,待个十天八天,等风头过去,事情平息下来,应该就会回家的。”
  待父亲出去,方思慎伸手关了灯。还嫌太亮,拿枕头蒙住眼睛,让自己沉在彻底的黑暗里。
  发了一阵呆,到底忍不住寻思怎样能帮得上卫德礼——至少找到人,见个面。一个活生生的朋友就这样不明不白从生活中消失,实在太残酷。
  靠自己的力量,当然不可能。父亲——已经试过了。找妹妹——婶婶跟胡阿姨那么要好,叔叔也没法回家,可见行不通。师兄、老师——更不可能做到。
  他平生罕有这般开动脑筋琢磨可供利用的人际关系的时候,想得脑袋发晕。若是自己切身相关,无非死撑硬扛挺过去,然而此刻却是希望帮助朋友。这种明知道有办法偏偏那办法遥不可及的无奈,几乎勾起许多阴暗回忆。
  一个人的名字忽然出现在脑中,越来越清晰。心头一凛:是他的话,说不定……就真的有办法。
  号码从通讯录里调出来,又犹豫了。求人办事,方思慎太不习惯。因为不习惯,心里便异常清楚:不管结果如何,只要开口,原本十分单纯的关系也就变质了。当然,他很可能做不到,怎么说都还是个半大孩子。也许做得到,这才真的糟糕,那得是多大一个人情,自己又拿什么去还?
  纠结半天,一瞬间想通了,其实归根结底,不过是他愿不愿意帮忙而已。卫德礼是共同的朋友,也是不错的朋友,某些方面,洪小少爷经验见识比自己这个书生强得多,问问看,又有何妨。也忘了时间不合适,一摁按键拨出电话。
  那头的声音明显又惊又喜:“哈!居然是你!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去?正好睡不着,无聊死了。”
  话筒里传来火车行进时特有的节奏。
  方思慎有些吃惊:“你还在车上?不是说一星期就回?”
  “家里来客人了,替我爸招待来着,多待了一星期。”
  原来洪鑫垚这趟回家,成绩单呈上去,虽然不曾挨揍,但也没见着父亲的好脸色。他不是没想过把论文发表的事拿出来得瑟,洪家世代从没出过文化人,真要知道儿子发表了文章,那是祖坟头上冒青烟的事,只怕洪氏夫妇要敲锣打鼓摆流水席,再印他几万份,遍天下——至少河津境内吧,广为传诵不可。其间总会有人,譬如文化馆那位马研究员,识得关窍,看懂洪四少究竟写了些啥。这就是为什么洪鑫垚咬紧牙关,死活不在自家人面前透露口风的原因。
  在家待不过两天,恰逢洪要革老战友来访。这位杜喜来将军因在高句丽卫国战争中立下军功,如今已经身居东北军区要职。此番低调入晋,固然为了探访老战友,同时也是带着儿子与洪二小姐相亲来。如此这般,一向主持公关的洪玉兰自己反倒不便出面。洪鑫垚身为未来准小舅子,又存心讨好亲爹,把个地主之谊尽得淋漓尽致,洪要革也就默许了他在家多赖一星期。
  这时洪大少刚上火车不久,躺在二姐给他安排的头等车厢里,正百无聊赖拿手机玩游戏,接到电话惊喜交加,忙不迭东拉西扯,方思慎好一阵才逮着空插话:“跟你说件事,Daniel被警察抓走了。”
  “什么?!”
  “已经三天了,我找不到他。”方思慎从卫德礼去黄帕斜街胡同拍照说起,一直说到方笃之给的信息。中间洪鑫垚始终没出声,等他全部说完,才恨恨道,“这死洋鬼子,真会整事儿!”
  方思慎犹疑着:“你有没有办法,打听到他在哪儿?……无论如何见上一面,总不能什么交待都没有,就这么遣返回国,以后可能再也来不了了……”
  洪鑫垚手指敲着床沿:“我先找人问问清楚,你别着急,一会儿就回给你。马上。”
  手机屏幕暗下去,方思慎忽然觉得先前的犹豫实在多余。
  方笃之推开门:“小思,跟谁打电话呢?”
  方思慎抬起头:“是认识Daniel的朋友。”
  “你这么快就说了?”见儿子点头,想教训几句,终于还是忍住,加重语气道,“那你可得跟他们讲清楚,不讲清楚,没准害了别人。”
  “知道了。”方思慎应了,怕父亲看出端倪,背转身去,面朝着墙壁。
  方笃之以为儿子在赌气,轻手轻脚走过来,抖开夏被给他盖上:“早点睡。”
  等父亲的脚步声完全消失,爬起来栓好门,方思慎把薄被兜头罩住脑袋,手机消去铃声握在掌心,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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