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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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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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原来跟咱们同班,文理分科去了10班的汪浵?”
  “没错。”周衙内压低嗓音,“汪浵跟他妈姓,我最近听说,他妈妈原本也不姓汪,姓水。”说着,竖起一根手指,朝天比划一下。
  洪鑫垚率先反应过来,当今最高元首,同样姓水。不由得一阵激动,半信半疑:“你开玩笑吧?这样来头,也在咱学校?”
  要知道,大夏国真正地位高到那个级别的权贵子弟,十之八九悄悄藏在米旗国花旗国的皇家公学或顶级私立学校里,低一等的才往国一高送。
  梁若谷环抱双臂:“你确信没搞错?我跟他做过一学期同桌,怎么半点也没看出来?”
  “脸上又不挂招牌,谁规定非得被你看出来?我的消息来源,你们还信不过?”周忻诚推进一个球,“听说他们家管得严,看他那抠门样儿,多半不假。我试过套他口风,他大概早知道我家老头是谁,半句多余话都不肯说,所以……”
  洪鑫垚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梁若谷,笑:“我们几个里头,数你最正经,纯种良民,最适合扮小白兔勾搭大笨狼。”
  周忻诚又道:“你们同桌的时候,不是处得挺好?”
  梁若谷撇撇嘴:“本人为人厚道,跟谁处得不好?”低头想了片刻,“我试试,不一定成啊。”抬头冲洪鑫垚道,“那是个没胆子的,得从小处入手,你准备点又值钱又好玩但是不怎么起眼的小东西。”
  洪大少杆子敲着台球桌面:“当我自动提款机呢吧。”
  “咦,原来你不是?”
  洪大少愤然望天:“是!怎么不是!”
  周忻诚和另外两个贴身跟班都哈哈大笑起来。
  走出台球室大门的时候,洪鑫垚问:“今儿开几间房?”一面从兜里掏出烟盒挨个派发。
  周忻诚邪笑:“还不是看有几个能干人?”
  原来梁若谷从来不参加他们这最后一项娱乐,回回被揶揄,已成惯例。他也懒得废话,见烟递到面前,手都没抬,道:“戒了。”
  几个人都是一愣。洪鑫垚扯着嗓子阴阳怪气说句:“哟,梁才子,越发纯洁了。”顺手把那支烟塞到自己嘴里。
  梁若谷淡淡一笑:“少爷我如今也算半个教育工作者,总不好意思沾着烟味儿去指导祖国的花骨朵儿。”
  “哈哈!”众人乐得前仰后合。
  沿途女侍者90度鞠躬迎送,周忻诚忽然停步,对着面前深深弯腰露出一截雪藕细脖的美女后脑勺说话:“跟你们老板说说,这东洋派头貌似挺好,把你们漂亮的脸蛋儿可都藏起来了。”
  洪鑫垚道:“所以我就说嘛,京城也不过如此。我们河津的小姐,都是抬着头跪在地上见客人,那多方便。”
  论穷奢极侈,造作无端,乌金之都河津确实在某些方面犹胜京师。洪大少见多识广,自然毫不怯场。
  “是听老头子说地方比京里花样多,更开放,什么时候有机会去见识见识。”
  “好说啊,就等兄弟你一句话。”洪大少拍胸脯。
  周忻诚摇摇头:“再说吧。也就像这样偶尔出来玩儿一天,时间再长我妈就该出动抓人了。”
  几个能干人开房找小姐,梁才子选择了拐弯泡温泉。
  这边洪大少忙着搞公关做生意,那边方老师忙着搞公关做学问。
  开学没多久,方思慎接到院办电话,要求他承担一项外宾接待任务。
  随着近年来学术界对外交流日益频繁,以京师大学首屈一指的地位,各院系除了招收一定比例的留学生,各类涉外交流、访问、进修项目也渐渐增多。但国学院在这方面的发展却堪称垫底,别说西文学院、理工学院、医学院、商学院这些原本就与西学关系密切的部门,就连最具大夏本土特色的法学院与社会学院,在迎接外来客人的问题上,姿态都比国学院摆得赤诚热情。
  要说国学院的留学生其实也不少,然而绝大多数来自扶桑岛、高句丽及南洋诸国。在国学教授们眼里,这些学生好比遣唐使再生,大明朝考科举的属藩学子重来,压根儿不能算是外国人。而真正名声籍甚的海外夏学专家大驾光临,自有与之分庭抗礼的人物陪练。偏偏这次花旗国名校普瑞斯大学东方研究院新上马的进修项目,派来的是位年轻讲师。高不成低不就的,最后决定抽调一名在读博士承担接待任务。
  这事儿若搁在西文学院,怕是争得打破头,怎么可能如国学院这般,博士们一个个竹节松枝,清怀傲骨,不耐烦敷衍外夷。外事办打着灯笼找了一圈,最后找到方思慎头上。谁叫他当年研究生直升考试,西文一科考出个全院最高分呢。
  走廊里遇见高诚实,方思慎顺口说起这件事。
  “我听说了,前些天有人打外事办门口过,‘如此师太’正为这个咆哮呢!”高诚实一脸同情看着方思慎,这位从外形到气质,无处不写着“我是正派好人请压榨我”。
  忿然道:“要是纯粹的留学生,丢给学联会去管就行了;要是正儿八经访问学者,除了能长见识,说不定鞍前马后还能混个外援,有的是人乐意伺候。这种所谓高级进修生,不伦不类,麻烦事一大堆——对了,给你多少劳务费?”
  方思慎答:“一个月补贴200块。”
  高诚实拍拍他:“这事儿吃力不讨好,看能不能推,争取推掉。缺钱师兄借给你。”
  “师太说,来进修的讲师专业学的是文言,不怎么会讲白话,生活上的事可能还得帮着翻译,非要我接下不可。我想时间挤挤也就出来了,所以……”对上高诚实怜悯的眼神,方思慎低声反省,“早点问问师兄就好了。”
  “唉,算了。你自己去说反正也不管用,除非华大鼎肯出头替你推掉。”高诚实心想,师太倒挺会挑人,国学院的学西语,十之八九练的天残地缺蛤蟆功,只会鼓气不会开口,也就眼前这位底子厚实,不至于丢了大夏学子的脸。最后叮嘱道:“你自己警觉点儿,凡事小心,老外金贵,出不得岔子。”
  “谢谢师兄。怪不得师太叫我去培训。”被高诚实点醒,方思慎心情不觉沉重起来。
  在外事办坐了三个小时,捧着手里不下二十页的《京师大学涉外人员守则》,总算初步理解了“如此师太”反复强调的两大原则:一、外事无小事;二、内外有别。
  “外事无小事,出事就是大事。凡事务必先请示,后汇报,做到一日一备案。必要的热情礼貌,那不能少,但决不能说任何不利于祖国的话,做任何有损国格人格的事。牢记内外有别,时时刻刻站稳立场,坚持原则,警惕和抵制敌对势力推行和平演变的图谋,自觉抵制西方腐朽思想和生活方式的侵蚀,提高警惕,防奸、反谍、反策反……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要有严格的主权尊严原则、组织纪律观念,政治第一,学术第二,严守分寸,安全至上。”
  师太铿锵有力地陈述完毕,喝口水,突然想起什么,问:“你是党员吗?”
  方思慎摇头:“不是。”
  “预备党员?”
  “也不是。”
  “青年积极分子是吧?没关系,好好表现,等接待任务圆满完成,争取入党。”师太有心提拔老实孩子,摆出一副慈祥面孔。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前这位面貌乖顺的老实孩子,整个少年儿童时期,压根儿没受过正规教育,平生没主动参加过任何与“组织”相关的活动,身世曲折背景复杂,政治热情为负值。
  依方思慎的习惯,就要认真澄清一番,自己并非所谓“积极分子”。但是在师太殷切期待的目光笼罩下,如此伤害一位长者的感情似乎过于残忍,略微犹豫,机会稍纵即逝,对方已经开始巴拉巴拉交代日程琐事,再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当方思慎举着牌子在京师国际机场等人的时候,什么“主权尊严原则、组织纪律观念”早如鸿泥雪爪,杳无踪迹,只担忧这些年光顾着看专业论文,从前那点口语底子不知应不应付得来。虽然当初跟何慎思常用西语对话,但幼年的自己只把它当作一门父子间独有的密码语言,连同何慎思讲述的其他故事一起,统统属于另一个虚幻的彼岸世界。冷不丁真拿来与人面对面交流,感觉微妙而又紧张。
  一名高个子年轻人出现在视野中,白肤蓝眸,高鼻深目,典型的西洋人种。问题是他穿了一身灰色立领大襟长袍,白围巾,黑礼帽,千层底圆口布鞋,若不看面孔肤色,活脱脱电影里走出来的前朝人物。
  这身行头,引起无数人侧目,纷纷指认:“嘿,快看!看那个老外,真逗!哈哈!”
  方思慎瞧见他冲着自己笔直走过来,终于意识到这就是那位来自花旗国普瑞斯大学东方研究院的高级进修生,忙迎上两步:“请问是Daniel Wheatley先生吗?”
  进修生先生无视他伸出去的右手,抱拳鞠躬:“在下卫德礼,字本之。君子卫道之卫,‘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之德礼。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带着咬牙切齿的西洋强调,却也一字字清晰可辨。
  “我……”事前怎料会被老外逼了个措手不及,方思慎吓一跳,临时改口,“在下方思慎。”举着牌子弯腰抱拳回礼,倒像是拿笏板上朝的古代官僚。
  “‘思慎’二字,可是出自《礼记·中庸》‘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
  “正是。”见对方眼巴巴等着下文,方思慎又挤出一句,“卫先生果然乃夏学专家。”
  卫德礼如愿以偿,龇着大白牙一笑:“哪里哪里。”

  第〇二二章

  方思慎领着卫德礼往停车场走,忍不住再次侧头打量。心想这身行头真是够抢眼,也不知他从哪儿淘出来的。可惜毕竟是老外,只习得个囫囵吞枣,真要行抱拳礼,就该换顶瓜皮帽才对。想到瓜皮帽,联系一下眼前形象,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幸亏对方光顾着四处张望,两只眼睛明显应接不暇,没注意到他的失态。
  “卫先生,请上车。”
  “啊,谢谢!”
  车子上了高速,加入到不见首尾的壮观车队中,宛如水滴融入洪流,向着城市中心奔涌。整齐的绿化带沿途伸展,优雅的路灯柱垂首相迎,令人心旷神怡。高速两侧是更加拥挤的辅路,建筑物参差不齐,人与车横冲直撞,城乡结合区域独有的混乱与热闹,充满了无序的生机。更远处,高压电线下的轻轨铁道和工厂烟囱纵横交错,白色塑料袋在空中随风飞舞,自由得好像断线的风筝。
  本该努力找点话题出来熟络熟络,见对方贴着车窗看得投入,方思慎乐得轻松,靠在椅背上休息。别说老外,就是他自己,从青丘白水来到京城,目睹这座城市十年间日新月异的变化,都常常有种摇摇欲坠的不真实感。那些轰然倒塌又庞然崛起的对象,也许对某些人而言,证明了自身多么伟大。而在方思慎眼里,过于频繁的兴亡交替,总让他不经意间体会到空虚和渺小。
  这一切,要如何向一个外来者介绍?不如沉默。
  汽车进入市区,速度也慢下来。卫德礼盯着窗外林立的高楼大厦,幻彩霓虹,口中念念有词。忽然转头向方思慎道:“我……”说了一个字,改用西语,“太惊讶了,真是太惊讶了!如果不是那些夏文招牌,我不会认为自己到了夏国。”他学夏语是从文言文开始,读文献谈学术反而比生活化的表达更熟练。
  方思慎也用西语回应他:“卫先生是第一次来夏国吧?”
  “是。第一次。请叫我Daniel。我看过很多夏国照片,七十多年前,我的祖父曾经在这里生活了很长时间。他回国的时候,带回去大量照片和纪念品,所以我从小就对夏国文化感兴趣。”
  七十多年,天地都颠倒几轮了。方思慎委婉道:“夏国这些年变化很大。”
  “我知道,但还是没想到变化这么大。我本来以为,”卫德礼笑起来,“我以为机场会站满了穿绿军装的军人,把我从头到脚,连头发都要检查一遍。我也听说你们经济发展很快,不过来之前猜想,最多也就是唐人街现在的样子。”
  卫德礼眨眨眼睛:“我已经是专家水平了,要知道,大部分普通花旗国人,以为你们还生活在Bruce Lee的时代。”说着,挥起拳头比划几下。
  方思慎也笑起来。对这位西洋进修生的家学渊源有些好奇,便问:“不知道令祖父来夏国是哪年?”
  “那是西历2543年。祖父在夏国传教十多年,复国战争中曾经给官方当过翻译,所以,”卫德礼一摊手,“到2559年,你们内战爆发,他只好离开。后来多次申请想回来看看,都被拒签,直到他去世,也没能实现这个愿望。”
  说着,叹了一口气,用夏语长吟道:“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卫德礼一本正经的做派配着古怪的音调,甚是滑稽,方思慎却没有心情娱乐。西历2559年,也就是共和前五年,复国战争刚刚结束,统一战争旋即开始,不仅在夏国的外国人纷纷撤离,就连许多担心局势动荡的本国人,也举家外迁,其中包括整个何氏家族。
  方思慎陪着叹了一口气,用夏语劝道:“江山依旧,人事全非。老人家念旧,真要来了,徒增惆怅。其实,有时候,遗憾未尝不是圆满。”
  “遗憾未尝不是圆满……言之有理,”卫德礼点头,改用西语抒情,“祖父的夏国在他的梦里,我梦中的古老夏国又在哪里?”伸手指着车窗外,一脸控诉:“他圆满了,但是我很遗憾,你知不知道,我觉得很遗憾!”
  老外说话直爽,颇对方思慎的胃口,两个人就这般东西合璧,文白夹杂,话题说开,竟也聊得投机。每当使用夏语,方思慎称呼“卫先生”,卫德礼便坦然受之;每当使用西语,却又非要他叫自己Daniel不可,泾渭分明,别有意趣。
  先到公寓安置行李,虽然卫德礼万里越洋而来,还拖着时差,方思慎却没法放他休息。扔下行李,往国学院外事办报道。工作人员见闻广博,瞧见卫德礼的独特装扮,也就背过身悄悄笑一笑。
  双方致意问候过,第一关便卡住了。“如此师太”指挥小秘书拿出一大叠条款协议,从宿舍管理、选课规则、听课程序到图书借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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