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舞阳一边用灵力仔细探察着大厅的每个角落，一边叮嘱归澜注意安全。他刚刚成妖没多久，加上之前受了大的创伤，自然相比完全失控的这个妖弱上许多。这次，若不是因为自己和谢时清的谈话被他听见，加上朔月的妖力对他的成长很有好处，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带他来这种危险地方的。
只是归澜好像很高兴。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种高兴好像与增强力量并没有太大关系。
荆舞阳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太久。她循着越来越盛的妖气探过去，发现最角落里的露台处是妖气最浓的地方。
整个大厅极宽广，这里灯光昏暗，又没有什么显眼人物，所以几乎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这里。荆舞阳小心翼翼接近露台，一边不动声色按上了袖筒中的碎清霄。
“退后。”站在窗帘后，她伸出一只手挡住了归澜。可是一贯听话的男人却没有动作，他扯住了她，央求一样开口：“我也是妖精……我也可以帮忙的！”
荆舞阳回过头，那双极是漂亮的榴红色眼睛明亮清澈，带着孩子气的期盼。
她轻笑了一下，伸出手来摸摸他的额头：“好，那你帮我撑开结界，不要让他们过来。”
“嗯！”
荆舞阳深吸一口气，踏出了大厅。
礼宾厅的设计很人性化，宏伟奢华的大厅和露天的露台基本完全隔开，屋内的繁华和露台的清冷静谧完全是两个空间。站在露天半圆露台上，视野极宽广，正对下面的花园，很适宜情侣幽会和安静交谈。
荆舞阳刚刚在门口站定，就看见了露台正中的那棵树。
那是一棵梅树。却很奇特地出现在花岗岩地面上。深褐色遒劲苍老的枝干上盛开了一树白梅，清淡扑鼻的香气似乎凝结成了实质，半透明的白色光晕笼罩了朵朵小小的花。那些花似乎若有若无都在拱迎着中央的那根树枝上，开得最盛的两朵。
荆舞阳走近了些，仔细看着那些花。那两朵花是树枝上最显眼的两朵，开得极美，粉白的花瓣娇嫩到几乎呈现半透明状，每一片展开的角度都刚刚好，不浓不薄地恰好展现着白梅特有的清丽。两朵花相对而开，似是粉面含羞，欲拒还迎，鸾凤和鸣状若隐若现。
“每一个冬天，我们都这样。”
荆舞阳看得入神时，一个清冽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不知从哪传来的，却笼罩了整个露台。
“我们的元神附在开得最好的花上面，每个日出，每个月圆，我都能看见她的脸，她永远美丽清纯，这么久了，我看着她的时候居然还会脸红。我们从有意识开始就在一起，一起修炼，一起说要变成人形，然后一起享受琴瑟和鸣，鹣鲽情深。”
“可是在你们人类眼中，除了你们的同类，你们认为这世界上的任何一种生物都没有感情。所以你们贪婪的索取，自私地掠夺，随意剥夺其他生物的性命……”
“明明……明明我们就快要成功了，明明只差几天，我们就能变成人形。我想了上百年，她若成了人，一定会是最美的女子，白衣黑发，笑若流泉。明明她在昨天还悄悄对我说，她一定会比我先修成人形。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她的尸体？！”
那声音渐渐变得凄厉，幽魂一样阴冷哀绝的音调伴着凄凄冷风环绕着整个露台。被结界包围着，声音传不到外面，可那哀伤似乎却能穿透结界，院子里的花木都轻轻颤抖起来。
荆舞阳站在风暴中央，风衣下摆猎猎飞舞着凄扬的弧度，她双手插在口袋里，笔直站立着，微微低着头，一双漆黑的眼眸深得看不出神采。
“我知道是你帮我成形的……通灵师，离开这里，你还是我的朋友。否则……你休想全身而退！”
她微微歪着头，看着那发光的花树。声音里没有感情：“这是人类的世界。你走错地方了。滚出去！”
“呵呵……你是执意要和我做对了？人类啊，无论自以为多么正义的人，终究还是只维护自己同伴的自私生物！”
“我再说一遍，你走错地方了！”荆舞阳伸出手来，五指平伸，她的小臂微微发出光来，“唰”地一声轻响，那包裹到肘部的金属护臂一下子展开来。在和月城风远打斗时短小的光刃此时现出了全貌——那是犹如狭长蝠翼一样的翅膀。薄锐锋利，边缘呈辐射状扩散着明亮的光，喷薄着不规则的形状，连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扭曲了。原本是金属的物体，却好像有生命一样，在她的手臂上轻轻舒展摇晃。
“回去！回到妖精的世界……人类的世界，不是你们该来的！”她一字一顿，字字肃杀。
露台上安静了片刻。然后，巨大的花树在微光中迅速缩小。转眼消失，在露台中间，站着一个男人。
他一袭月白长衫，黑色长发束成书生模样，面容风流儒雅，只是此刻却遍布寒霜。
“如果这是你的回答……通灵师，我接受你的宣战。”
Chapter 13
礼宾厅中，水晶灯高悬，流光华彩，春意融融，衣香鬓影的世界里，女士唇角的笑，男人手中的杯，俱是风景。堆得高高的香槟酒杯，各色美食，晶莹剔透得像是来自仙境。
而礼宾厅外的露台上，却是寒风凛冽，肃杀的能绞杀冬天的冰霜。
荆舞阳最后用力一个振臂，银亮的刀锋迅猛无比的划过漫天飞花，凝成实质的光骤然破开寒气，擦着男人的脸钉在地上。男人狼狈地侧身闪过，还没等他有下一步动作，一个膝撞重重把他砸回地上，紧接着，凝着棱光的金属抵上了他的下巴。
荆舞阳的膝盖死死压着男人的胸膛，手臂上蝠翼状的碎清霄，翼尖顶着男人的要害。她的目光像是结了一层薄霜，漠然开口：“你输了。”
男人的胸膛还在剧烈起伏着，他轻轻咳了一下，一朵血花绽放在唇边。
“现在，回去你的世界。离开这里。”她紧盯着他的眼睛，“答应我。”
“……不！”他倔强地移开目光，咬紧牙关开口。
妖精从不会撒谎，哪怕现在他被她这样性命威胁着，他也不会假意答应离开。
“人类杀了她！这个仇我一定要报！我要让这里的所有人，给她陪葬！”
荆舞阳却是嘲讽地一笑，侧过刀锋，用平滑的翼面挑起他的下巴。他被迫屈辱地抬起头，迎着她的目光。
“知道吗？”她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容，微笑着说，“你看起来，就和你最厌恶的人类一个样子！”
“——呜！”
她把他的头狠狠磕到地上：“……一样可笑，一样顽固，一样愚昧！”
拳头像雨点一样砸到他脸上，她丝毫不怜惜的专门打他的脸，直到他因为疼痛逸出□，她才停止了拳头。冷笑一声，抓着他的领子把他提起来。
“告诉我，说你放弃了报仇，说你马上回去，永远不再介入人类的世界！”
“——不！凭什么？！凭什么你要这样对待我？一样是生命，为什么人类就有权利对我们生杀掠夺，而我……却连为她报仇都不行？！”他大声喊叫着，仇恨的目光盯着荆舞阳。
“你问为什么？”她轻哼一声，松开手来，他因为失去支撑而摔倒在地上，挣扎着抬起头，却只看见她的背影。长长的衣摆在风中凌乱的飘动，不知怎的，那背影竟然有几分疲倦。
“你走吧，我不想和你打。”她说道，“别像个人类一样，太难看了。”
他死死盯着她的背影，双目变得赤红。他语无伦次地说着：“不……我不会走的！我死都不能忘记她在我面前的样子……那些人类……我一定让他们血债血偿！”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他重新凝聚了灵力，千万朵白梅在空中舞动着，森然的寒气席卷了能达到的所有空间。露台的栏杆上结了长长的冰凌。娇柔的梅，带着刺痛人骨髓的冰，向她席卷而去！
而荆舞阳仍然没有回身。她背对着他，好像没有察觉一样。男人脸上浮现出恍然的笑，他已经无力去思考什么，只是知道，杀了这人，就没有人来阻拦自己复仇……
“呛——”
一声突如其来的锐响，像是金属摩擦的声音，从漫天的冰霜深处传来，然而不过眨眼之间，便逼到了男人眼前。他大惊失色，骤然后退一步，让过比声音更快的刀光——
“喂，我还没打赢她，怎么能让你先得手？”
傲慢的男音轻浮的飘过来，原本占领了目所能及的每一寸视野的冰霜霎那被分割成几块。那快速闪过的残影让人来不及捕捉，男人警惕地右手掐上法诀，然而还来不及发动，就被一只手如同铁钳一样牢牢握住，瞬间散去了他所有的准备。
面容精致的男人站在他身后，右手握刀横过他的脖颈，他的脸上带着坏坏略显痞气的笑，衬得整个人如同妖孽一样勾人心弦。细长的桃花眼斜了一下，似笑非笑的目光飘向站在露台边的那个人：“喂，我帮了你，连声谢谢都不说吗？”
梅花妖精这才发现，一层银白的金属如同球形护罩一样，把原本站在那里的人牢牢护在其中，哪怕在这里，他也能感受到那层貌似轻薄的金属上，汹涌的灵力。球体颤动了一下，然后迅速收了回去，重新变成乖巧漂亮的蝠翼，在女子手臂上颤动着。
“多管闲事。”荆舞阳冷冷说道。
“哦？那就当我是为了自己好了。”月城风远手中的刀锋漫不经心在男人白皙的脖颈上轻轻滑动，“被这种东西偷袭……小师妹，你还真是丢我的脸啊。”
男人紧紧闭上了双眼。这个男人没费一点功夫，就轻易挟制了他。而那个女子的灵力……只会比这个男人更加深不可测。他一个刚刚成型的妖，是没有半分反抗之力的。
只是死前，却再也没法见她一面……
“要怎么杀了你好呢？居然敢欺负我心爱的小师妹……先拔掉你的指甲，剥掉你的皮……再一点一点剜掉这身漂亮的肌肤……”
冰冷的刀锋在他脸上滑动着。男人的睫毛轻轻颤抖着，终于是忍不住眨了一下，一滴泪顺着脸颊滑下来。
“放手！”一声清叱，巨大的力道一下子打在那把刀上，月城风远手震了一下，放开了刀。
一个比闪电还快的人影掠过，荆舞阳双手稳稳接住了倒地的妖精。
“好痛啊！”月城风远揉着手腕，埋怨地看了她一眼，“对付我你倒是忍心……小师妹如果想要切磋，师兄我随时奉陪。不过在那之前……不把这碍眼的家伙处理掉吗？”
“闭嘴。”
荆舞阳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低下头来看着怀里的妖。她刚才下手不轻，肋骨断了三根，脸已经被打得看不出原样了。
“为什么……阻止他？”他喘息着，“我是妖，而且是想要伤害人类的妖，死了……不是正如你意？”
荆舞阳的声音带着沉默的叹息：“你走吧。别在人类的世界呆着，妖……不该是这样的。”
“你懂什么！”他挣扎着大喊着，“你一个人类，怎么会懂我们的世界！”
“我就是明白！”她暴躁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明白妖是什么样的存在！他们比人类干净，比人类纯粹，比人类自由烈性！他们爱恨分明，勇敢坚毅……他们才不会像个人类一样，做无谓的寻仇！”
“你就算把这里的人杀掉，又能怎样？！她死了就是死了！她死掉，不是为了看见你为了她杀生，为了她堕入魔道！”
“若你真想报仇。别杀这些完全没有还手之力的人！当你自己的力量能屠尽天下时，再回来，杀成尸山血海，让人类闻风而逃，让人类从此不敢妄尊自大，从此承认妖的地位！”
“别像个难看的人类一样，小丑般叫嚣跳动，你这样，太难看了！”
她几乎是吼出的这些话，最后，仍然是那三个字：“离开这！”
露台上完全寂静下来，没有人出声。荆舞阳的手放在男人的胸口，一团光慢慢亮起来。
她的手移开后，在男人的胸口赫然是一双蝠翼的图案。
“这是我的记号，循着这个，你随时可以找到我。等到你认为你有能力报仇时再来吧！如果你连我都打不过，就不要提报仇的事情。”荆舞阳最后说道。
他慢慢站起了身，抚着胸口那青色的记号。良久才抬起了头。
“虽然你说的话我依旧不会听……我我会记得的。”他冷哼了一声，“我会回去的……不过，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完成复仇！”
月城风远忍不住嗤笑一声：“痴人说梦。”
他没有再理会，身形在慢慢散成光点，消失在夜空里。
归澜从外面急急跑进来，他低声喊道：“结束了吗？是我的错，不知为什么结界没有起作用，刚才，他好像全都看见了……”
荆舞阳抬起头，看到了隐在窗帘后的人。
谢时清穿着低调的灰色西装，整个人在大厅的水晶灯下散发着贵公子的优雅，和平日那个腼腆害羞却和她那么接近的孩子完全不同。他沉默的看着她，眸子里面深沉翻涌的，不知道是什么。
Chapter 14
谢时清幼年时读过一本叫《灰姑娘》的童话。长大之后，他也得知很多女孩子都做着灰姑娘和公主的梦。梦想有朝一日，在舞会上得到王子的垂青，从此两人过着幸福的日子。
即使是他身边这些天生出身豪门，容貌姣好的女孩子，也都期盼着会有英俊潇洒、风雅温柔的王子牵起她们的手，在水晶一样的灯光下翩翩起舞。
现在的谢时清十九岁，温柔俊雅，风度翩翩，贵胄之后。是名副其实的王子。然而当他到了十九岁，才终于找到那个他愿意牵起她的手的灰姑娘。
可当他穿起华服，配上宝剑，戴着王冠，风度翩翩出现在舞会上，满心骄傲的想牵起他的灰姑娘的手，把所有的荣耀献给她博伊人一笑时，才发现他满心满意认定的女孩并不是灰姑娘。她不需要别人给她荣耀，给她怜爱，因为她本身就有足够的骄傲和资本，她高高抬着下巴大步走来，人群就会自动让开道路。
她是圣骑士，不是楚楚可怜明媚柔弱的公主，更不是灰姑娘。
所以当别的女孩在明亮温暖的屋子里读书喝茶时，她在深山中和野兽搏斗，饮山泉清露；当别的女孩在繁花似锦的校园里如蝴蝶般打扮自己时，她身披着万丈晨光赤手空拳跳跃在巨石峭壁之上，和山妖精怪笑声朗朗；当别的女孩在宛如仙境的舞池里翩翩起舞时，她手握碎清霄在最凛冽肃杀的寒风中格斗厮杀，身披鲜血张狂大笑。
鲜血、伤口是她的战衣，比鲜花更荣耀，比宝石更夺目。
这样的女人，飞得太高太快，跑得太急太猛，活得太过自由，注定没有人能跟上她的脚步。
可怎么办，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