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十二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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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十二时辰- 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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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给敌人传递消息?”

“具体情形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是给一个叫张小敬的人传消息。”赵参军提起这个名字,面孔微微发窘。

李泌面色一凛,脚下步伐加快了几分,大声催促左右随从:“快带我去,姚汝能很可能知道内奸是谁……”

在萧规挟持住那个女坤道的一瞬间,所有人包括张小敬,都松了一口气。

只要天子脱离了蚍蜉的威胁,最大的危机就消失了。这个女道人虽得帝王恩宠有加,可在这种场合下,她的性命显然不能和天子相比,死也就死了,不会有人觉得惋惜。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这回,又是天子。

天子本来已经反制住了张小敬,一击便可杀死他。可一见太真被萧规挟持,天子的动作立刻停住了,眼神流露出极度的惊惧。

“你不许伤她!”天子愤怒地大喝。刚才永王被推下楼去,他都不曾这样愤怒过。

“先把我兄弟放了!”萧规吼道。他的眼睛受了伤,整个人的手劲控制不足,太真的脖颈被他越扼越紧,呼吸越发困难,白皙的面颊一片涨红,丰满的胸部一起一伏。

天子二话不说,把象牙柄折刀撤了回来。这位老人刚才打斗了一场,也是气喘吁吁,只是双目精光不散。

张小敬没料到天子居然会为一个坤道服软,可他已经没力气去表示惊讶。张小敬只觉得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上,四肢的肌肉都开始剧烈痉挛。刚才那一番剧斗,耗尽了他最后的力量。

“陛下你过来!”萧规依旧钳制着那女人的脖子,命令道。

“先把太真放了,我跟你走。”天子道。

“请恕微臣不能遵旨。”萧规的手又加大了几分力道,太真的娇躯此时变得更软。

天子没有半分犹豫,一振袍袖,迈步走了过来。另外两个蚍蜉扑过去,踢开试图阻拦的老宦官,把天子再度控制在手里。另外一个人则扶起张小敬,也朝这边走来。

萧规狞笑道:“早知道陛下是个多情种子,刚才何须费那许多唇舌!”天子却根本不看他,而是急切地注视着太真,眼神痛惜不已。

萧规略松了松手,太真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吸声,泪流满面。

那些宾客呆立在原地,感觉刚才那一番“君辱臣死”的热血呼号,变成了一个大笑话。天子因为一个女人,仅仅因为一个女人,就放弃了大好翻盘的机会,这未免太荒唐了吧?想到这里,不少人在心里腹诽,这女人是天子从儿子手里抢走的,这么荒唐的关系,再引出点别的什么荒唐事,也不奇怪。

勤政务本楼四周的黑烟弥漫得越发强烈,灯楼倒塌后的火势已逐渐过渡到楼中主体。外面隐隐可以听见兵甲铿锵声和呼喊声,禁军的援军应该就在不远处了。

萧规知道时辰差不多了。他打了个呼哨,蚍蜉们得到指令,立刻开始忙碌。他们先把天子和太真,还有没什么力气的张小敬拽到大殿内西南角的铜鹤之下,然后像赶着一群绵羊似的把宾客们向大殿中央赶去。

这时陈玄礼在地板上悠悠醒来,他的双手被反绑起来,可嘴却没被堵上。他昂起头高喊道:“现在宿卫禁军正从四面八方赶来,你们就算挟持了陛下,又能逃去哪里?”

萧规瞥了陈玄礼一眼,随手从云壁上扯下一片薄纱,把眼眶里洋溢出的鲜血一抹,脸上的笑意却依然不变:“这个不劳将军费心!蚍蜉上天下地,无孔不入。”

蚍蜉们对自己的首领很是信服,他们丝毫不见担忧,有条不紊地用火把和弩箭逼迫宾客,让他们向中央集结。宾客们意识到,这恐怕是为了方便一次把他们烧完,可是燃油在身,弓弩在外,谁也不敢反抗。

突然,有一个不知哪国的使节不堪忍受这种恐怖,发出一声尖叫,不管不顾地发足向外狂奔。那个叫索法惠的蚍蜉,面无表情地举起一具燃烧烛台,丢了过去。一团烛火在半空画过一道精准的曲线,正好砸中那个使节,瞬间把他变成一个火人。火人凄厉高呼,脚步不停,一直冲到楼层边缘,撞破扶阑,跌下楼去……

这个惨烈的小插曲,给其他宾客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只得继续顺从地朝殿中移去。他们唯一能做出的反抗举动,就是把脚步挪动得更慢一些。

萧规没再理睬这些事,他施施然走到西南角的铜鹤之下,天子、太真和张小敬等人都在那里站着。

萧规把那片沾满血的薄纱在手里一缠,然后套在头上,挡住了眼前的血腥。包扎妥当后,他对张小敬笑了笑:“大头,这回咱俩一样了。”张小敬背靠铜鹤,浑身无力,只得勉强点了一下头。

在他旁边,天子环抱着太真,一脸绝望和肃然——张小敬甚至有种错觉,这位皇帝似乎被自己的选择所感动,完全沉醉在了这一折决绝凄美的悲剧里。传闻他痴迷于在梨园赏戏,这种虚实不分的情绪,大概就源出于此。

张小敬可没有天子那么神经。他的身体虽然虚弱无比,可脑子里却在不断盘算,接下来怎么办。

坏消息是,他始终找不到机会制住萧规或救出天子,接下来的机会更加渺茫;好消息是,至今萧规还当他是自己人,立场还未暴露。

而今之计,只能利用萧规的这种信任,继续跟随他们,走一步看一步。

可是他很好奇,萧规打算怎么撤退?这里是第七层摘星殿,距离地面太高,不可能跳下去。而楼内两条楼梯俱不能用,就算能用,也必须面对无数禁军,根本死路一条。

萧规似乎读出了张小敬的担忧,伸出指头晃了晃:“还记得甘校尉在西域怎么教咱们的吗?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预甲之外,永远还得有个预乙。他的教诲,可是须臾不能忘。”

说到这里,萧规转过头去,对大殿中喊道:“再快点,敌人马上就到了!”

蚍蜉们听到催促,都纷纷加快了速度,把那些故意拖延的宾客连踢带打,朝着殿中赶去。身上沾满了油渍的诸人跌跌撞撞,哭声和骂声连成了一片。他们在殿中的聚集地点,正是从底层一路通上来的通天梯入口,也是援军的必经之路。

此时旁边已经有人把火把准备好了,一俟聚集完成,就立刻点火。这一百多具身份高贵的人形火炬,足以把援军的步伐拖缓,蚍蜉便可从容撤退——如果真的有那么一条撤退通道的话。

宾客们终于被全数赶到了通天梯附近,围成一个绝望的圆圈。每一个在附近的蚍蜉,都浮现出兴奋的笑意。他们都受过折辱和欺压,今天终得偿还,而且是以最痛快的方式。

蚍蜉们不约而同地站开一段很远的距离,举起火把或蜡烛,打算同时扔过去,共襄盛举。要知道,不是每一个平民都能有机会,一下烧死这么多高官名王。

就在这时,整个楼层发出一阵古怪的声音。这声音细切而低沉,不知从何处发出来,却又似乎无处不在。手持火种的蚍蜉们面面相觑,不知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在铜鹤旁边的萧规和天子、太真,也露出惊奇的神情,四下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只有张小敬闭着眼睛,一缕气息缓缓从松懈的肺部吐出来,身子朝着萧规的方向悄悄挪了几步。

声音持续了片刻,开始从下方向上方蔓延。有细微的灰尘,从天花板上飘落,落在人们的鼻尖上。每个人都感觉到,似乎脚下华贵的柏木贴皮地板在微微颤动,好似地震一般。

过不多时,七层的四边地板墙角,同时发出嘎巴嘎巴的清晰的声音,就像是在箜篌奏乐中猛然加入了一段高亢笛声。随后各种噪声相继加入,变成一场杂乱不堪的大合奏。

还没等众人做出反应,剧变发生了。

七层大殿的地板先是一震,然后与四面墙体猛然分离,先是一边,然后又扯开了两边,让整个地板一头倾斜,朝着下方狠狠下挫,一口气砸沉入第六层。这个大动作扯碎了主体结构,顷刻之间,墙倾柱摧,烟尘四起,站在殿中的无论宾客、蚍蜉还是宴会器物尽皆乱成一团,纷纷倾落到第六层去。整个摘星殿为之一空,连带着屋顶都摇摇欲坠。

唯一幸免的,是摘星殿四周的一圈步道,它们承接四角主柱,与地板不属于同一部分。那只铜鹤,恰好就在西南步道一角。站在铜鹤的角度看去,第七层的中央突然坍塌成一个大坑,地板下沉,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漆黑大洞口。

随着那一声震动,铜鹤附近的人也都东倒西歪。张小敬在摇摆中突然调整了一下方向,肩膀似是被震动所牵引,不经意地撞到了萧规的后背。萧规猝不及防,身子一歪,朝着洞口边缘跌下去。

可萧规反应也真快,身子歪倒的一瞬间,伸手一把揪住了太真的玄素腰带。太真一声尖叫,被他拽着也要跌出去。亏得天子反应迅速,一把抱住太真,拼命往回拽。得了这一个缓劲,萧规调整姿态,一手把住断裂的地板边缘,几名蚍蜉赶紧上前,七手八脚把他拉上来。

张小敬暗自叹息,这个天子真重情义,若不是他拦了一下,萧规和太真就会双双摔下去,整个局面便扳回来了。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最后机遇,恐怕再没什么机会。他摇摇头,等待着萧规来兴师问罪。

萧规倒没怀疑张小敬的用心,毕竟刚才震动太意外,谁往哪个方向跌撞都不奇怪。他怒气冲冲地瞪向天子:“这是怎么回事?”

这意外的变故,几乎埋葬了大部分蚍蜉和宾客。虽然第七层地板和第六层之间有六丈的距离,但只要运气不是太差,就不会摔死。可大批援军现在已经登楼,不可能留给蚍蜉们点火的余裕。

他烧杀百官的计划,实际上已经失败了。

“怎么回事?”萧规又一次吼道,眼伤处有血渗出纱布。

天子紧紧搂住太真,摇了摇头。他的表情,居然比萧规还要更愤慨一点。这可是勤政务本楼,自开元二十年以来,他在这里欢宴无数,可从来不知道有这么大的建筑隐患。这……这岂不是大逆不道吗?!

知道发生什么的人,只有张小敬一个。

勤政务本楼的结构,和其他宫阙迥异。它是一座建在石垣上的木作高建,为了能遍览四周景观,不能如寻常楼阁一样,靠大柱横椽支撑。尤其第三层邀风阁和第七层摘星殿,无遮无挡,四面来风,若有环竖廊柱,实在是大煞风景。

为了能够同时保证景观与安全,工部广邀高手,请来毛顺和晁分两位大师来解决这个难题,最终毛顺的想法胜出。

他指出,关键在于如何减少上四层与庑顶的重压之力。按照毛顺的计划,从第五层以上,每一层的地板都用榫卯法接成一体,不压在四角殿柱,而是把压力通过敛式斗拱和附转梁,往下传递。换句话说,等于是在勤政务本楼内,建起一套独立的地板承压结构。

这样一来,主柱不承受太多压力,可以减少根数;同时每一层的地板,也有可靠的独立支撑,没有坍塌之虞。毛顺把这套独立支撑体系,巧妙地隐藏在了楼层装饰中,毫无突兀,外行人根本看不出来。毛顺还给其起了个名字,叫作“楼内楼”。

晁分对此大为赞叹。不过他凭借专业眼光,指出这个设计有一个缺陷。如果有人存心破坏的话,不必对主体出手,只消把关键几处节点的敛式斗拱和附转梁破坏掉,便会导致地板自身无法支撑重量,层层坍塌下去。

不过工部对此不以为然,谁会胆大到来天子脚下拆楼呢?遂任命毛顺为大都料,总监营造。勤政务本楼落成之后,以开阔视野与通透的内堂,大得天子欢心。毛顺身价因此水涨船高,为日后赢得太上玄元灯楼的营造权奠定了基础……

张小敬离开之前,晁分也把这个隐患告诉他。刚才张小敬在楼下,注意到第三层殿角外那几处敛式斗拱和附转梁,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损坏。他便吩咐檀棋,去动员一批幸存下来的杂役,准备把三到六楼之间的“楼内楼”节点都破坏掉。

他力气衰微,经验仍在,知道如果摘星殿陷入对峙,靠个人的力量是没办法打破的。这个破坏“楼内楼”的计划,就是在发现事不可为时,他最后能施展的手段。以力破巧,弄塌地板造成大混乱,才好乱中取利。

至于会不会造成天子以及群臣的伤亡,张小敬没办法护得那么周全。

他故意把永王从断桥那里摔下去,正是这个计划的关键一步。在断桥下方,也就是六层展檐的位置,有一根斜伸上来的长颈兽头,凸眼宽嘴,鳞身飞翅,名曰摩羯。永王被张小敬推下断桥的位置,是精心计算过的,恰好落在摩羯兽头之上,可以溜滑回六楼。

张小敬让永王下楼报信,转告檀棋上面的局势已无可挽回,让她立刻按事先商定的计划动手。

从效果来看,永王确实老老实实去报信了,檀棋也一丝不苟地执行了张小敬的吩咐。可惜的是,地板坍塌的速度稍微慢了一点。如果能够提早哪怕二十个弹指,就能把连同萧规在内的蚍蜉一网打尽。

萧规探出头去,整个摘星殿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昔日欢宴恣肆的轩敞席间,如今变成了一个豁口凹凸的残破大洞。下面六层隐有火光,依稀可见人体、瓦砾、碎木料和杂物堆叠在一起,呻吟声四起。

除去萧规之外,幸存下来的蚍蜉不过五人而已,每个人都面带庆幸。刚才只要他们稍微站得靠殿中一点,就会遭遇到同样的下场。这些人悍不畏死,但不代表对意外事故全无畏惧。

萧规忽然看到,一块半残的柏木板被猛然掀开,露出通天梯的曲状扶手。一个个全副武装手持劲弩的士兵,从楼梯间跃了出来。虽然灯光昏暗看不清服色,但看那矫健的动作,一定是禁军无疑。他们一冲上六楼,立刻发现了在七层俯瞰的萧规,七八个人高抬弩箭,朝上猛烈射击。

萧规急忙缩回来脖子,勉强避过。有数支弩箭射中铜鹤,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不过他们暂时还没办法爬上来。

“快走!”萧规下令道。现在去追究楼板为何会塌已无意义,重要的是尽快把这两个贵重人质转移出去。

那五个最后幸存下来的蚍蜉,两人押住天子,两人制住太真,还有一个人把张小敬背在背上。他们踩着尚未坍塌的一圈步道边缘,迅速来到勤政务本楼第七层的西南楼角。在这里,他们翻过扶栏,踏到了飞翘的乌瓦屋檐之上。这里坡度不小,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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