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十二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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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十二时辰-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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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敬抬头看去,发现两个拔灯的车队又在当街斗技。一辆车上被改装成了虎形,连辕马都披着虎纹锦被,车中间凸起一圈,状如猛虎拱背。三个大汉站在虎背上,各执一套军中铙鼓,一看就知道效仿的是《秦王破阵舞》。不过他们三个此时垂头丧气,显然是败了。

而他们对面的胜利者,是一辆凤尾高车。车尾把千余根五色禽鸟羽毛粘成扇形,摆成凤凰尾翼之势,望之如百鸟朝凤。中间竖起一根高杆,杆缠彩绸,上有窄台。一位女歌者身着霓裳,立在上头,绝世独立。刚才那直震云霄的曼妙歌声,即出自她之口。

周围无数民众齐声高喊:“许合子!许合子!”这是那歌者的名字,喝彩久久不息。拔灯斗技,讲究的是围观者呼声最高者胜。这位许合子能凭歌喉引得万众齐呼,可见对方真是输得一败涂地。

许合子胜了这一阵,手执金雀团扇对着兴庆宫一指,意即今晚要拔得头烛。这提前的胜利宣言,让民众更加兴奋不已。许合子一脸得色,从高台下来,钻进车厢里歇息。要等到与下一个拔灯者相遇,她才会登台迎战。

马车缓缓开动,许多拥趸簇拥在凤尾车四周,喊着名字,随车一起朝前开去。他们的信念非常坚定,要用自己的喝彩,助女神夺得上元第一的称号。

其中最疯狂的一个追随者,看装扮还是个贵家公子,此时幞头歪戴,胸襟扯开,一脸迷醉地手扶车辇,正准备把随身香囊扔过去。他忽然见一个独眼汉子也挤过来,正要呵斥,却不防那汉子狠狠给了他小腹一肘,贵公子痛得当时就趴在地上。

那汉子从他腰间随手摘下一柄小刀,一脚踏上他的背,轻轻一跃,跳进了凤尾车里。

凤尾车的车厢是特制的,四周封闭不露缝隙,不必担心有疯狂拥趸冲进来。可这汉子对车厢看都不看,噔噔噔几步来到车前,用小刀顶在了车夫的脖子上。

“一直往前开,中间不要停。”张小敬压着嗓子说。车夫吓坏了,结结巴巴说这是许娘子的拔灯车,中途要有挑战怎么办?斗技的规矩,只要两车在街上相遇,必有一战。胜者直行,败者绕路。

张小敬把刀刃稍微用了力,重复了一遍:“一直往前开,中间不要停。”

车夫不知这是为什么,可刀刃贴身的威胁是真真切切的。他只得抖动缰绳,让辕马提速。周围的拥趸纷纷加快脚步,呼喊着“许合子”之名,周围民众闻听,纷纷主动让路。

张小敬这个举动看似疯狂,也实在是没办法。路上太堵,唯一能顺畅通行的,只有拔灯车。大家都要看其斗技,没人会挡在它前面,甚至狂热的拥趸还会在前方清路。

他没别的选择,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劫持许合子的车。

随着前方民众纷纷散开,这辆凤尾车的速度逐渐提了上去,那些拥趸有点追赶不及。它飞快地通过务本开化、平康崇仁两个路口,对着东市而去。

这时在它的右侧突然传来一阵鼓声,一辆西域风情浓郁的春壶车从东市和宣阳坊之间杀了出来,后头还跟着一大拔拥趸。春壶车顶鼓声咚咚,一个蛇腰胡姬爬上车头,摆了个妖娆姿势——这是向凤尾车发出斗技挑战。

就在所有民众都满怀期待一场惊世对决时,凤尾车却车头一掉,冲着东市北侧开去,对春壶车的挑战视若无睹。

这可是个极大的侮辱。春壶车的拥趸们发出大声的怒骂。这时凤尾拥趸们才匆匆赶过来,见到自己的女神挨骂,立刻回骂起来,骂着骂着双方动起手来,路口立成了战场。

凤尾车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只要绕过东市,就是兴庆宫了。这时车厢从里面打开,一个婆子探出头来。

原来车厢里也听到挑战的鼓声,可马车却一直没停,照顾许合子的婆子便出来询问怎么回事。她看到车夫旁边,多了一个凶神恶煞的独眼龙,立刻吓得大叫起来:“祸事了!祸事了!痴缠货来了!”

每年上元灯会,都会有那么几个痴迷过甚的拥趸,做出出格的事:自戕发愿的,持刀求欢的,日夜跟定的,窃取亵衣的,什么都有,都唤作“痴缠货”。这婆子一看张小敬强行上车,也把他当成一个痴缠货。

张小敬回过头,对那婆子一晃腰牌:“靖安司办事,临时征调这辆车。”婆子一听是官府的人,却不肯甘休了:“许娘子可是投下千贯,你张嘴就征调,耽误了拔灯大事,谁赔?”

张小敬懒得跟她啰唆,一刀剁在婆子头旁的车框上,连发髻上的簪子都砍掉半边。婆子吓得倒退一步,咕咚一声摔回车厢里。借着敞开的小门,张小敬看到一个圆脸女子端坐在里面,手捧一碗润喉梨羹,面色淡定,那件霓裳正搭在旁边小架上。

“妈妈,若是军爷征调,听他的便是。”许合子平静地说,丝毫没有惊怒。张小敬拱手道:“耽误了姑娘拔灯,只是在下另有要事,不得已而为之,恕罪则个。”

“比拔灯还大的事吗?”许合子好奇道。她的声音很弱,大概在刻意保护嗓子。

“霄壤之别!”

许合子笑道:“那挺好,我也正好偷个懒。”说完捧起羹碗,又小小啜了一口。她此时的举止恬淡安然,全然没有在高台上那咄咄逼人的凌厉气势。

“姑娘不害怕吗?”他眯起独眼。

“反正害怕也没用不是?”

张小敬哈哈一笑,觉得胸中烦闷减轻了少许。他冲许合子又拱了拱手,回到车夫旁边。

此时车子已经驶近兴庆宫的广场。现在距离拔灯尚有一段时间,各处入口仍在龙武军的封闭中。不少民众早早聚在这里排队,等候进场。那太上玄元大灯楼,就在不远处高高矗立,里面隐隐透着烛光,还有不少人影晃动。

张小敬观察了一会儿,开口道:“好了,停在这里。”

马车在距离入口几十步的一个拐角处住了脚,还未停稳,张小敬便跳下车去。他正要走,许合子的声音从身后软软传来:“靖安司的军爷,好好加油吧。”

张小敬停下脚步,叮嘱了一句:“你们最好现在离开,离兴庆宫越远越好。”说完这句,他匆匆离去。

待他走远了,车夫才敢摸着脖子恨恨骂了一句:“这个痴缠货!”许合子放下梨羹,两道黛眉轻轻皱起:“我觉得我们应该听他的。”婆子从地上爬起来道:“姑娘你糊涂啦,这个挨刀鬼的胡话也信?”

许合子望着远处那背影,轻声叹道:“我相信。我从未见一个人的眼神,有那么绝望。”

张小敬并不知道他走后的这些插曲,也没兴趣。他已经混在排队的民众中,慢慢接近广场。

在不算太远的地方,勤政务本楼上传来音乐声,上元春宴仍在继续。很多老百姓跑来广场,就是想听听这声音,闻闻珍馐的味道,那会让他们感觉自己也被邀请参加了宴会。

只有张小敬的注意力,是放在了龙武军身上。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广场的戒备外松内紧,极为森严,明暗哨密布,等闲人不得入内。蚍蜉们一定是弄到了匠牒,冒充工匠混进去的。

直接闯关是绝不可能的,会被当场格杀。张小敬考虑过去找龙武军高层示警,可他的手里并没有证据。大唐官员对一个被全城通缉——张小敬此时还不知道情况有变——的死囚犯是什么态度,没人比他更清楚。

一声叹息从张小敬口中滑出,李、姚、徐、檀棋、伊斯等人全都不在了,望楼体系已告崩溃。现在的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没人支持,没人相信,甚至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陪伴他到这一步的,只有腰间的那一枚靖安司的铜牌。

张小敬伸出手来,掸了掸眼窝。

他又看了一眼勤政务本楼,悄无声息地从队伍中离开,朝反方向走去,很快闪身钻进道政坊的坊门之内。

道政坊位于兴庆宫南广场的南侧。当初兴庆坊扩为宫殿时,侵占了一部分道政坊区,所以两者距离很近。正因为这个,龙武军在这里也驻扎了一批士兵,防止有奸人占据高点。不过他们对地势比较低的地方不那么上心,也没有封闭整个区域。

张小敬入坊之后,避开所有的龙武军巡逻,径直向东,穿过富户所住府邸,来到一处槐树成林的洼地。洼地中央有一个砌了散水的鱼池。坊中街道两侧的雨水沟,都是流至这里,然后再通过一条羊沟排入龙首渠。

此时刚是初春,鱼池干涸见底。张小敬小心地摸着池壁下到池底,然后沿羊沟往前摸索前行。在即将抵达龙首渠主流时,他蹲下身子,在排放口的边缘摸到一条长长的排水陶管。陶管很长,与龙首渠平行而走,最后把张小敬指引到了渠堤下一个黑漆漆的入口,四截龙鳞分水柱竖在其间。

这是他临走前,晁分告诉他的大秘密。

太上玄元灯楼虽是毛顺设计,但万变不离其宗。晁分指出,如果要楼内灯俑自动,非得引入水力不可。龙首渠就在兴庆宫以南几十步外,毛顺不可能不利用。最可能的方式,就是从龙首渠下挖一条垂直于渠道的暗沟,把水引到灯楼之下,推动枢轮,提供动力。

晁分计算过,以太上玄元灯楼的体积,引水量势必巨大,再加上还得方便工匠检修淤塞,这条暗沟会挖得很宽阔,足以勉强容一人通行。

这样一来,张小敬便不必穿过广场,可以从地道直通灯楼腹心。

这龙鳞分水柱的表面,是一层层鳞片状的凸起。如果有人试图从两柱之间的空隙挤过去,就会被鳞片卡住,动弹不得,连退都没法退,就算在身上涂油也没用。

不过晁分早做了准备,他送了一根直柄马牙锉给张小敬。张小敬很快便锉断一根龙鳞分水柱,然后挤了进去。果然,里面是一个足容一人弯腰行进的砖制管道,从龙首渠分过来的渠水流入洞中,发出哗哗的响动。

张小敬把身子都泡在水里,仰起头,把腰间的一柄弩机紧贴着管道上缘,向前一步步蹚去。那把弩机也是晁分给的,他见张小敬不接受那刀,便送了这么一把特制连弩,可以连射四次。晁分满心希望,张小敬能再创造一次用弩的“美”。

走了几十步,管道突然开阔起来,前方变成了一个状如地宫的地下空间。水渠在地宫正中流过,两侧渠旁各有三个硕大的木轮,被水推动着不停转动,在黑暗中嘎吱作响。这应该就是太上玄元灯楼的最底层,也是为数以百计的灯俑提供动力的地方。在穹顶之上,还有一片造型奇特的马口,不知有何功用。

大唐天子为了一个只在上元节点亮三日的灯楼,可真是花费了不少血本。

张小敬从水里爬上来,简单地拧了拧衣角的水,循着微光仔细朝前方看去。他看到在地宫尽头是一个简陋的木门,里面似乎连接着一段楼梯——这应该是出入地宫的通道了。门顶悬着一支火炬,给整个地宫提供有限的光亮。

在火炬的光芒边缘处,似乎还站着几个人影。张小敬端平弩机,轻手轻脚摸了过去。快接近时,他的鼻子里闻到一股强烈的血腥味。

张小敬把呼吸压抑住,再仔细一看,发现那几个人影不是站着,而是斜靠在几个木箱子旁,个个面色铁青,已经气绝身亡。这些人穿着褐色短袍、足蹬防水藤鞋,应该是负责看护水车的工匠。

在他们旁边,站着一个身着紧衣的精悍男子,手里正在玩着一把刀。

张小敬心中一惊,蚍蜉果然已经侵入了灯楼。

这时一阵脚步声从水车的另外一侧响起,一个高瘦汉子从阴影走出来,步调轻松,嘴里还哼着小调。不过光线昏暗,看不清脸。那精悍男子收起刀,恭敬道:“龙波先生,这边已都肃清了。”

高瘦汉子若无其事地走过那一排尸体,啧啧了几声,说不上是遗憾还是赞赏。

一听这个名字,张小敬心中一动。龙波?这个靖安司苦苦搜寻的家伙,终于现身了。最初他们还以为龙波只是突厥狼卫的一个内线,现在看来,他分明才是幕后的黑手、蚍蜉的首领。

张小敬眯起眼睛,弓起腰蓄势待发。等着龙波接近门口,走到火炬光芒边缘的一瞬间。张小敬先是扬手一箭,把门上火炬射了下来,然后利用明暗变化的一瞬间,突然右足一蹬,以极快的速度冲过去,手中弩机一个两连发。

那精悍汉子的额头和咽喉各中了一箭,一头栽倒在地。张小敬直扑龙波,把他按倒在地,用手弩顶住了他的太阳穴。

火炬在地上滚了几滚,并没熄灭。张小敬闪开身子,借助火炬的余光,看到一张枯瘦的面孔,以及一只鹰钩鼻。与此同时,对方也看清了他的脸。

“呦,张大头,别来无恙。”龙波咧开嘴,居然笑了。

第十五章 子正

说着说着,萧规已经重新站了起来,反顶着弩机,向前走去。

张小敬既不敢扣动悬刀,也不敢撤开,被迫步步后退,

很快脊背“咚”的一声,顶在了门框之上。

开元二十三年七月十四日,午时。

安西都护府,拨换城北三十里,烽燧堡。

没有一丝云,也没有一丝风,只有一轮烈阳凌空高照,肆无忌惮地向这一片土地抛洒着无穷热力。整个沙漠熏蒸如笼,沙粒滚烫,可无论如何也蒸不掉空气中飘浮的浓郁血腥与尸臭味。

龙旗耷拉在劈裂了一半的旗杆上,早被狼烟熏得看不出颜色。残破不堪的城堞上下堆满尸体,有突厥突骑施部的骑兵,也有唐军。没人替他们收尸,因为几乎已经没人了。

真正还喘着气的,只有十来个士兵。他们个个袍甲污浊,连发髻也半散地披下来,看起来如同蛮人一般。这几个人横七竖八躺在半毁的碉楼阴影里,尽量避开直晒,只有一个人还在外头的尸体堆里翻找着什么。

张小敬俯身捡起一把环首刀,发现刀口已崩了,摇摇头扔开,又找到一杆长矛,可是矛柄却被一个唐军死者死死握着,无论如何都掰不开。张小敬只得将矛尖卸下,揣到怀里,双目四下扫视,搜寻有没有合用的木杆。

“我说,你不赶紧歇歇,还在外头浪什么?”闻无忌躲在一堵破墙的阴影里,嘶哑着嗓子喊道。

“兵刃都卷刃了,不找点补充,等下打起来,总不能用牙吧?”张小敬却不肯回来,继续在尸堆里翻找着。闻无忌和其他几个躺在阴影里的老兵都笑起来:“得了吧。有没有武器,能有多大区别?”

他们已经苦苦守了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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