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十二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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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十二时辰-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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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敬等人来到景寺门前,门口正站着十几个身着白袍的景僧,个个笑容可掬,向路过的人赠送小小的木制十字架和手抄小轴经卷。

张小敬悄悄吩咐手下那几个人,把景寺的几个出入口摸清楚,一处至少分出两人把守。

檀棋问他道:“要去找主教查度牒吗?”她之前做了点功课,知道景教在长安主事者叫大主教,地位与祆教大萨宝相似。但张小敬摇摇头:“这和祆教情势不同,我们不知道右杀什么身份,贸然去查,容易打草惊蛇。我另有打算,需要姑娘你配合一下。”

檀棋正要问什么打算,这时一个白袍景僧已经迎了过来。他掏出两串十字架:“两位善士,可愿佩我十字,听我讲经?”

他高鼻深目,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士,汉话也不甚流利。张小敬接过一串,随手给檀棋戴上,然后笑道:“我夫人昨夜梦到一位金甲神人,胸带十字,足踏莲花,说一位有缘大德莅临长安,叮嘱我等好生供奉。我们今天来波斯寺里,是为寻师的。”

檀棋大惊,这登徒子怎么又胡说八道!可她又不能当面说破,僵在原地,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这时张小敬托起她的手:“夫人你蒙十字庇佑良多,这次可得好好感谢才是。”檀棋注意到,张小敬眼中没有挑逗,只有凛凛的寒光。

她猛然警醒,这不是调戏,是在做事,连忙敛起羞恼,冲景僧嫣然一笑。

景僧颇为欣喜,难得唐人里有诚心向教的,想来是被这位有西域血统的夫人感化吧。这可比供奉几匹绢、几件金器更难得。他殷勤地问道:“可知道那位大德的名字?”

这次不用张小敬提点,檀棋自己迅速进入状态:“金甲神人只说他非中原人士,近几个月才到长安。”

他们与李泌之前讨论过,右杀这等贵人,不可能潜伏太久。若他在这座景寺里化身景僧,时间应该不超过三个月。

景僧皱眉说我教的信众,既有大秦、苫国、波斯等地人氏,也有来自西域乃至北方草原的,这“非中原人士”未免太宽泛了。檀棋连忙又说:“或是粟特人氏?”

曹破延就是用粟特商人的身份进入长安,非常方便,右杀贵人没理由不用。

景僧想了一阵,满怀歉意:“寺中僧人太多,一时不易找到。不如两位先随我进来,我去问问其他同修。”

这个提议,正中下怀。张小敬和檀棋并肩而行,跟着这景僧进了寺中。

入寺之后,迎面先看到一尊高逾三丈的八棱石幢,每一面上都刻着一个十字花纹,其下莲座,这应该就是曹破延所说的“十字莲花”了。石幢后头,是一个不大的方形广场,地面皆是青石铺就,扫得一尘不染。广场两侧各有一排波斯风石像,尽头便是一座古朴大殿,前凸而顶尖,上头高高竖起一个十字。

比起中土庙观,这里的建筑略无修饰,简朴素净,左右连钟楼和鼓楼都没有。景僧带着他们俩往里走了一段,迎面看到一人,不由得高声叫道:“伊斯执事,这里看来。”

那人年纪和李泌差不多大,典型的波斯人相貌,碧眼紫髯,须发卷翘,只是五官稍显柔媚,颇似女相。他的白袍左肩别着一枚橄榄枝形状的长扣,职衔应该比景僧高一些。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双眸——瞳孔既大且圆,呈极纯粹的碧色,像是镶嵌了两枚宝石。

“这是伊斯执事,寺内庶务都是他掌管。大小事情,你们尽管问他好了。”景僧热情地向张小敬介绍道。伊斯虽是地道胡人,唐音却极其标准。他含笑向这对夫妻祝颂上元,声音醇厚,风度翩翩,让人禁不住心生好感。

檀棋把寻找大德的话重新说了一遍,伊斯拊掌笑道:“如此说来,确实有一位西域来的长老,新到寺中不久,与尊夫人梦中所闻庶几近之。”

他说的唐话很流利,不过遣词造句总偏书面,应该是从经卷古籍学来的。

张小敬和檀棋对视一眼,同时开口:“我等慕道若渴,可否请执事引荐一下?”伊斯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温和一笑:“诚如遵命——不过这里叫大秦寺,可不是波斯寺哟。”

于是景僧返回门口,伊斯亲自给这一对夫妻带路,一路往大殿里走去。

这景寺殿中的格局,与中土庙宇大不相同。上有穹顶,四角直柱,正中供奉的乃是一尊十字架,上挂一人头戴棘冠,面色哀苦。

“我景尊弥施诃怜悯世人之苦,降世传法,导人向善,为大秦州官所杀。尸身悬于十字架上,后三日复生,堪为不朽神迹。”伊斯边走边说,随口谈起教义典故,声音在穹顶上嗡嗡回响。

张小敬疑道:“一介州官就能杀掉,这个景尊怎的如此不济?”伊斯笑意不改:“好教两位知:一切筹谋,莫非天定。景尊早知有此一劫,欲身代大众之罪,以求救赎,乃是大慈大悲的真法。”

檀棋听得有趣,也开口问道:“地藏菩萨发大愿度一切恶鬼,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是不是类似这个意思?”

“他教之事,在下不敢妄言。”

他们一边聊着一边绕行,不知不觉绕过大殿,来到殿角一处别室。这房间低矮狭窄,被一道暗红色的木壁隔成两块,壁上有一个砚台大小的窗口,用木板覆住,不知有何功用。

伊斯道:“此是寺中告解之室。若信士做了错事,心怀恶念,便来这里忏悔,请大德开解破妄。此处不接天地,不传六耳,尽可畅所欲言,没有泄露之虞。”说到这里,伊斯深施一礼:“贤伉俪既然想与大德相认,自然是来做一场告解喽?”

“这是自然。”

伊斯摆了个请的手势:“那请贤伉俪在告解室中稍坐片刻,我这就叫他来。”

告解室并不大,是个和马车车厢差不多大小的屋子。两人走进去,还没来得及欣赏内壁纹饰,只听“砰”的一声,房门居然被关上了,屋子里霎时一片漆黑。

张小敬急忙伸手去推,却听到锁头铿锵,伊斯竟在外头把它牢牢锁住了。

张小敬奋力推了几下,门板咣咣作响。这时壁上那小窗“唰”地被拉开,一缕光线投进来。伊斯的声音从外头传入,还是那么温和从容:“两位不妨就此忏悔一下罪行吧。”

张小敬怒道:“你们这些妖僧!我夫妻诚心慕道,怎么敢囚禁我们!”

一只宝石般的碧瞳在小窗前闪过,带着浓浓的嘲讽:“目不相接,肩不两并,我看你们既不是夫妻,也从不慕道,只怕是哪里来的冒名贼子,窃窥我寺,图谋不轨吧——这点毫末小技,休想蒙混过我伊斯的双眼。”

说完他把小窗重新拉上,整个告解室彻底陷入黑暗。

徐宾站在靖安司的殿前,看着依然忙碌的人群,心情如同在乐游原跑马一样起伏不定。

李泌此时站在沙盘前,和其他几名主事轻声交谈,面上不见任何异色。可他在墙角交代徐宾的话,言犹在耳:“内奸一时不除,靖安司一时不安。但司中没有第三个人可被彻底信任,只能由你本人亲自调查。”

徐宾实在没想到,靖安司里头,居然出了内鬼!

靖安司的人员都是从各部各署抽调来的,构成很复杂,但每个人的注色经历都是贺监与李泌亲自看过的。徐宾不敢相信,那些草原蛮子哪儿来的本事,可以渗透层层审查,侵蚀到内部。要是出自李相的指使,那就更可怕了。

要说可疑,最可疑的是檀棋。她是汉胡混血,母亲是小勃律人,鼻梁高耸,瞳孔还是淡淡的琥珀色。好在檀棋是李泌的家生婢,从小在李家长大,没人会蠢到去怀疑她。

可别人就未必会有这样的待遇了。

大唐从来不以血统分尊卑,非中原出身的文武官员多的是。靖安司的属吏里,胡人数量不少,汉胡比例约为五一。

若此时传出有内奸的消息,只怕胡吏人人自危,这种宽松氛围只怕将不复存在。徐宾大概能理解,李司丞为何只能在墙下对自己说了。

没有帮手,不能商量,不能公开,但必须要尽快把内奸挖出来。这可真是给徐宾出了一道苛刻的难题。想到这里,徐宾苦恼地叹了口气,背着手在大殿里走动,不时偏过头去,观察大殿上的每一个人。

偏偏他的视力不好,不自觉地会尽量凑近。往往他还没看清楚,人家已经觉察到了,满脸诧异地望回这位举止古怪的主事。徐宾这么漫无目的地在大殿上转了几圈,忽然发现殿角的蟠龙水漏旁边站着一个人。他眯着眼睛想看清楚,不知不觉凑得很近,猛一抬头,四目相对。

“哎哎?”

这个人,居然是崔器!

这个靖安司的叛徒,居然又厚着脸皮回来了?

崔器的脸色很尴尬,没等徐宾开口询问,先亮出自己的新腰牌:“奉甘将军之命,在此巡督靖安事务。”

根据李泌和甘守诚之前达成协议:右骁卫不再追捕张小敬,但不允许他出现在靖安司。右骁卫为了保证协议效力,自然会派遣人来靖安司监督。可甘守诚将军居然派崔器过来,显然是为了故意恶心李泌——至于崔器自己会不会觉得恶心,根本不在甘守诚考虑之列。

崔器重返靖安司后,就一直待在角落里,完全不吭声。反正只要张小敬不出现,其他的事跟自己没关系。徐宾一直到现在,才发现他的存在。

无论于公于私,徐宾对崔器都没有一点好感。他冷冷看了叛徒一眼,也不施礼,就这么转头走掉了。

崔器嘴角抽搐一下,这家伙只是个未入流的老吏,竟然敢对堂堂一位宣节副尉如此无礼。若在平时,他早用刀鞘抽飞了,可是现在,整个靖安司都是自己的敌人……明明今日起床时,自己还意气风发,打算要和阿兄立下一桩大功劳,怎么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阿兄,也许你不该把我从陇山弄过来。”

崔器看着灯火通明的大殿,深深叹了口气,后退一步,继续把自己隐在黑暗中。

这是他选择的路,必然要为此承担后果。

徐宾不知道也不关心崔器的烦恼,他正像没头苍蝇一样地在大殿里转圈,心乱如麻。这内奸怎么找,可真把他给难住了。

数字背诵对徐宾而言毫无难度,可这人心猜测就难多了。徐宾负手回到自己书案前,忽然看到面前搁着一把用来裁纸卷的小竹刀。

他忽然醒悟到,光是这么一个个看,得看到哪年才算完?自己可真是太笨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得有一个“方法”才行。徐宾索性跪下来回到自己的座位,把案几上的文房四宝一样样整理好。这是徐宾的习惯,可以借此来推敲思路。

等到案子上的每一样东西都各归其类,井井有条,徐宾果然有了一个思路。他摇动铜铃,让仆役立刻找来一份靖安司的细图,然后拿起一枚水晶片对着图,仔细研究起来。

整个司署分作三部分:正殿、左右偏殿和后殿。正殿办公,偏殿存放卷宗文牍,后殿是关押犯人的监牢。在整个建筑后头,还有一个大花园,占地颇广,其间散落着一些独栋小屋,诸如退室、望楼、伙房、茅厕、井台、鹘架、水渠之类。在最外围,是一圈高大的院墙,上植荆棘。

整个靖安司只有两个出口——正殿正门,通往坊内十字街;还有一个朝东开的角门,可以直接连通旁边的京兆尹公廨。哦,对了,现在还多了一个通往慈悲寺草庐的墙梯。

徐宾的思路很简单,无论这个内奸是谁,都必然要面临一个问题:如何把情报传出去。而且从那几次情报泄露的速度来看,这条渠道还必须特别快。从地图上看,只有两门可选。

还有情报来源的问题。

靖安司的消息,哪些可以公之于众,哪些只通知各位主事,哪些只能司丞与靖安令拆阅,都有明确的规定。比如狼卫在西市的行踪,对全体人员都是公开的;而王韫秀被绑架的消息,一开始只有李泌知道。

靖安司的两次情报失泄,一次西府店,一次昌明坊,级别都不算高。可见这位内奸,不能触及更高层面的事情。

很快徐宾便勾画出了这位内奸的基本情况:一、他能在正门和角门通行无碍;二、他能接触到靖安司的最新动态,但只到中级。这样便能筛掉一大批小书吏,只剩一些主事、录事级的人。

徐宾想到这里,抬头又看了眼殿角。崔器刻意把自己的身形隐在黑暗中,不易被发现。讽刺的是,眼下他是这大殿内唯一一个能确定不是内奸的人。

等一下,崔器或许知道内奸是谁?毕竟他的背叛,得有一个接头人才行。但很快徐宾又否定了这个猜测。拉拢崔器叛变的,一定是李相在明面上的人,这样才有说服力。接头人负责拉拢,内奸负责传递情报,这是两条彼此独立的线。

再说了,就算崔器知道,也不可能告诉靖安司。

看来还得从别处想办法。

徐宾又扫了一眼细图,忽然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可这个主意还欠缺一个契机,他只好暂时耐心等待着。

水漏还未过去一刻,大殿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姚汝能搀扶着闻染走了进来。闻染身上披着一件轻毯,对陌生的环境有些警惕,任凭身旁的男子推着前进。

绝大部分书吏都抬起头来看着她,眼神复杂。这应该是王忠嗣的女儿吧?总算是找回来了!就是这个女人,让他们加班到现在不能参加灯会。

姚汝能把闻染带到李泌跟前,李泌还未开口,姚汝能抢先一步过去,低声道:“这位姑娘不是王韫秀,叫闻染。”

李泌闻言一怔,他本以为这件事总算有所交代,怎么又节外生枝。他冷着脸道:“闻染是谁?”

姚汝能道:“路上已经问清楚了,她是敦义坊闻记香铺的铺主。据她自己说,她遭到熊火帮的袭击,去找王韫秀求助,同乘奚车出行,然后被贼人袭击,一路挟持到了昌明坊——所以可能……呃,我们从一开始就搞错了。”

这是一个可悲的误会。原来被狼卫劫持的,一直是闻染。

“那王韫秀呢?”李泌瞪着她。

闻染觉得这男人很凶,赶紧缩回到姚汝能身后,摇了摇头。从出车祸开始,她身边的事情一件比一件诡异,完全跟不上状况,更别说留意王韫秀的踪迹了。

李泌对她失去了兴趣,他让姚汝能把这女人留下问问话,如果没什么疑问就放走。姚汝能搀着闻染正要走,李泌忽然想起来什么,又把他们叫住了:“你是否认识张小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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