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缓站起，艰难地举起手，头也垂得低低的：“我再问你一次，真的是你吗？”
“……”
我在他的视线之外扭曲地弯起嘴角，久久举起的手软弱无力地捶在他的胸前：“以后……你不用再来……你不再是我的乐师。”
闻言，他依旧沉默。
而我，像个傻子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手也没有收回来。
我紧紧咬住下唇，口中渐渐有了腥甜的味道。我瞪大双眼，不想使眼泪流下。
我做到了。
可右手却因用力而由原本的软弱无力转为紧绷、颤抖。
身前的人似乎动了动，但我不知他的动作。
此时。
“公主，皇后有事找您。”
我忽然抬头，转身，手也同时收了回来。面前是神色颇为凝重的徐公公。
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催促茫然的我。
“公主，皇后正等着呢，请吧。”
“玉儿，母后想与你商量件事。”
“母后请说。”
母后温暖的双手轻柔地拉住我先前不知为何变得冰凉的双手。
“你也不小了，你不能总是待在父皇、母后身边。女大不中留，你也该……”
“母后……说这事还太早了。”我根本无心听母后说话。
“是啊。”母后顿了顿，看了看徐公公，接着说道，“你身为公主不能总是与身份低下的乐师待在一起……”
“从今天起他不再是我的乐师了。”我说得毫无力道。
母后怔住，许久才拍拍我的手，道；“今年的状元——柳晖明日宫觐见皇上，你与他见见吧。听说他棋艺精湛，你不是喜欢下棋吗？与他对弈几局也不错。”
我读懂了母后的话，没有应声，只是点了点。
“徐公公，送溦玉回寝宫。”母后见我失落的样子也没有多话，便匆匆地向徐公公吩咐道。
“是，皇后娘娘。”
路上，原先沉默的徐公公竟对我说：“公主，您真的不再听仇音吹曲了吗？”
“有问题吗？”
他看了看我，说：“奴才，刚刚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
我惊觉，停下脚步：“你看到什么了？”
他站定，认真地说道：“老奴服侍皇上二十多年了，心里十分明白溦玉公主是多么地受皇上、皇后的喜爱，皇上、皇后都希望公主可以幸福。恕老奴多嘴，公主注意自己的身份。至于仇音，老奴自会处理。”
“处理？”
“这小子太过大胆。若不是老奴及时赶到，恐怕他会逾越宫中礼数，犯下大不敬之罪。”
“徐公公，你……”
“公主！”星寂从老远的地方就唤道，并且急急忙忙地跑来。
“混帐！宫廷不是你家的后院！“徐公公冲着星寂大声说道。
星寂自知犯错，低下了头。
“你怎么又匆匆忙忙的？”我问她。
“我好久没听到笛声就觉得有此奇怪，便去找您。结果发现仇音一个人在水榭，他问我公主回来了没有……我……”说着说着，星寂的声音越来越低。她看了看徐公公，便收住了口。
徐公公见状，欠身：“明日此时，公主前去御花园即可，状元爷自会在那儿等您。奴才告退。”
徐公公的身影消失在前方的拐角后，星寂才敢再次出声。
“他问我公主回来了没有，我说我不知道公主去了皇后那里。他又道他有话对公主说，我刚刚打算将他带来，他又说不用了，还嘀咕什么‘这样也许更好’。然后，他便离开了。我觉得仇音有点不对劲，就来找公主了。”
“为什么要找我？”
“唉？”星寂张大了嘴巴，“不该找公主吗？”
“以后，关于他的事不要再告诉我。”
“是……”
、溦玉篇 第十章
夜里，我站在寝宫门外等了很久。在等什么，我不知道。或许我根本就没在等待什么，我只是想站在夜风里而已。
“今夜，仇音没有吹曲呢？”一直不敢出声的星寂试探地问，“公主，你们又怎么了？”
“什么叫‘你们’？！”我厉声道。
星寂吓得后退一步，欠身：“奴婢知错，请公主恕罪。”
见星寂恐惧的样子我就能大致猜出自己的脸上有着怎样的神情。
我深吸一口气，使自己平缓下来：“对不起，我刚刚太大声了。”
“公主心情不好吗？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回屋罢，明天还要去见柳晖呢。”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径自进屋。
第二天，我便去了御花园，可星寂却没有跟来。今天清早，她说出去有事要办，我应允了。可是，直到正午，她都没有回来，这使我很不安。星寂虽然性子急躁，但决不会让他人为她担心。与她相处的几年来，她从未让我如此为她担心过。加上她又没有交代她要去哪里、办什么事情，我显得更加不安。
“公主，您已经输了七局了。”对面的柳晖迷惑地看着我。
“……”
“公主的心静不下来……这是赢不了我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收拾棋子。
我沉默地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我与他相处了几个时辰，所做的事也仅仅是下棋而已。时间就在黑白棋子的移动之中流走，静默又迅速。
“公主，还下吗？”
“……”
“公主的心不在这里……但若您还愿继续，卑职奉陪。”他一字一句的口吻使我不禁想起闭目吹曲的乐师。
“抱歉，我在担心一个朋友，”我微微垂首，“真是冒犯了。我与你第一次见面不知该做什么，下棋只是打发时间的借口罢了。这棋……不用再下了。”
语毕，柳晖竟笑了。
他脸上的笑容简单、干净，如同月光那般透明，这是几个时辰以来我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笑容。
“公主不用把与我见面的这件事当作任务看待，这本身就在打发时间。其实，突然被皇后叫进宫与公主见面，我本身也很无措。”
“啊……是吗？”一时之间，我怔怔地凝视着他舒心的笑脸。
陡然，他睁大眼睛，慌忙站起，行礼：“卑职刚刚太过得意忘形，请公主赎罪。”
我含笑看着还未深涉宫廷纷争的男子，深感到他与仇音的不同。
“又没其他人，你怕什么？”我笑盈盈地站起。
他怔了怔，接着又是那付温暖的笑脸：“没想到公主如此不拘小节，呃……我本来很紧张，可因为公主率直的话瞬间放松了下来。看来我还未适应宫廷，” 他顿了顿，双眼微微眯起，“不过，宫中像你这样率直的人……很少。”
他的话简单又透彻，全然不像另外一人的暗藏深意。
率直的人是你吧？
我活动了一下颈子，全身感到僵硬。
“坐的时间太长了，到处走走，怎样？”
他点头示意赞同。
柳晖身子显得十分淡薄，人长得很秀气。
他说话没有多少顾虑，就如同清水一般，清澈见底。
与他在一起，我不觉得累。
我不用费力地去猜测他话中的深意，不用费力地去揣摩他心中所想，不用因为他脸上的笑意而神色瞬变。
他不是他，他们俩的不同太多，太多……
御花园里的小径迂回曲折，快使柳晖辨不清方向。
“皇宫真是出乎意料的大啊，前几天我……”柳晖陡然收口，欠身，道：“柳晖拜见京荷公主。”
我直视站在面前的两人，极力平复自己瞬间便得急躁的气息。
“京荷，好久不见。”
“溦玉，你的气色好多了呢。”京荷看了看柳晖，再度扬起嘴角，“当今的状元……呵，皇后的眼光可真是不一样。听闻状元棋艺精湛……溦玉放弃了乐艺，转向棋艺了吗？”
我的目光投到她身边的男子身上，还未等他行礼，我又将目光移至别处。
“殳妃身体可好？”
京荷唇边的笑意立刻变得让人有股莫名的寒意。
“多谢溦玉的关心，母后她很好，”她侧头看了看身边的男子，“仇音的笛声动听悦耳，母后听后精神好多了。”
仇音定定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不为任何一位宫廷人士吹曲？真是可笑！
我淡淡一笑，口中所吐出的话仿佛不是我说的：“仇音乐艺超群，你算是有耳福了。”我垂下眼帘，“那么，不打扰你们了。”
还没等京荷做出反应，我已飞快地走了出去。
我在逃吗？
我想是的。
我甚至感到在那里再多停留一刻，我体内的某个地方会停止跳动。
“公主！”身后的柳晖强拉住了我。
我屏息盯着他秀气的脸，说不出话。
“公主，你在发抖……”他轻声说道。
发抖？
我缓缓地低下头看着半藏于衣袖中的双手。
那些纤细的手指被紧紧握得骨节突出，发白，颤抖不已。
另一双手包裹住它们，轻缓地握住。
“放轻松……不要害怕……”柳晖就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小孩一样，温暖地说道。
他一根根地掰开我的手，结果，我的指甲嵌入他的掌心里。
“不要忍耐，没事了。”他的口吻依旧温柔。
终于，我松开了力道，松开了他的手。可松开的一霎那，咸苦的液体就从颊边流下。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然后双手僵硬地环住我，轻柔地拍着被乌黑长发蔓延的后背。
我听不清他在我耳边轻喃些什么，只是感到温暖。
…………
我走进屋子，没有发现星寂的身影。
“星寂怎么还没有回来？”
“星寂？”柳晖问道，“公主担心的那个朋友吗？”
“嗯，她清早就出去了……”我拉开墙边柜子的一个抽屉，取出一个药盒。
“这里的宫女真少……”他在自言自语。
“平时就星寂一个人在这里伺候，” 我走到他身边，拉他坐下，“把手伸出来。”
可他完全没有反应。
许久。
“伺候？星寂是宫女？！”他大呼。
“有问题吗？”我瞪了他一眼，强制性地将他的手放到桌上，“他手张开，掌心向上。”我一边说，一边打开药盒。
似乎被我的视线震慑住，他不再作声，老老实实地照我的话做了。
我细心地将药抹在柳晖掌心中，小心地使药均匀地覆盖在细短的伤口上。
可能有些刺痛，他的手微微动了动。
因为不是我的手，所以我不会感到疼，所以……我弄伤了他的手。
“柳晖……真的很温柔呢。”我低声说着，手没有停下来。
“我在家中是老大，弟妹都由我照顾。他们有时也会这样……可是只要我这么做的话，他们就会好起来。”
“你当我是小孩子？”我像在生气。
“岂敢。”他笑道。
“你还会与我下棋吗？”
“只要公主愿意。”
“别叫我公主……这样会使我感觉到与别人的距离很遥远。”
“溦玉……”他有些犹豫。
我瞬间感到安心：“今天谢谢你，柳晖。”
、溦玉篇 第十一章
我曾经坚信宫廷是世间最美好的地方，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渐渐知晓金碧辉煌下的真相。
小时眼中的宫廷都是虚幻的美好，繁荣中所蕴含的凶险让人悚然。
星寂已三天未归。
我由担心转为害怕，宫女被私自用刑致死的事在宫中时有发生。万一星寂也遭受这种事……
我已不敢多想。
我秘密地向各处询问，甚至还问了徐公公。可我所得到的回答都是一致的——也许是得罪了某位娘娘或皇室，被关在了某处，过段时间自会回来。
确实，星寂性情急躁，没有规矩……况且区区一名宫女，宫中的人也不会太过在意。
难道，我可以做的只有等待吗？
我担忧、害怕的神情引起柳晖的注意。
“星寂还没有回来吗？”
“嗯……”
“你真的很担心呢，这几天输得可真惨。”他收拾起棋子，“就下到这里吧。”
我默默地将目光投向石亭外，看着宁静的景色。
柳晖不禁叹了口气：“我被允许住在偏殿，你若有事可以来找我。皇上也会授予我官职……”
我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便打断了他：“不用，这些小事你最好不要插手，免得被他人说闲话。”
“可这对你来说不是小事吧？”
“……”
我谢绝了柳晖要送我回寝宫的好意，独自去了水榭。
我知道仇音不会在那里，知道他不会再在我面前吹曲，知道曾经仅仅是曾经。
我趴在石桌上，无神地望着池水。
盛夏已过，池水中的景物已不似那时的生机勃勃。
略显萧瑟的风掠过，我陡然感到异常的冷。我紧紧地抱住双臂，沉沉睡去。
恍惚之中，我仿佛又闻到那股淡淡的菊花香，仿佛又听到和着清脆声响的笛声……
仇音……
我在心里低唤着，全然不知自己在睡梦中已多次念到这个名字，全然不知自己会在不经意间忆起那个闭目吹曲的乐师。
“对不起，对不起……溦玉。”有人在我耳边轻吐。
我睁开眼，身边空无一人。
刚刚……
我茫然地探出手拂向耳边，却触碰到颊边的清凉。
我哭了吗？
我垂首，发现一张纸条放在石桌上。
纸上是他的字迹——“星寂，京荷。”
“仇音。”我再一次念到那个男子的名字。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京荷神情冰冷地望着我，“宫女不见了就来找我？！溦玉，你不要太过分了。再怎么说，我也是公主，我为何要和一个低贱的奴婢过不去？！”
“有人告诉我星寂在这里。”我平静地说道。
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相信纸上所给予的信息，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这么相信他。
“谁告诉你的？”京荷蹙眉。
“……”
“是你捏造的吧？”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反问她。
京荷冷言：“因为你看到我和仇音在一起，你很不高兴。”
“无聊。”我狠狠地把话顶了回去，“你堂堂一个公主，能与一个奴才做些什么？！”
京荷紧抿双眉，怒意显露在脸上。
此时。
“公主。”仇音走进屋，行礼。
我转身看着他，而他没有迎上我的目光。
“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京荷喝道。
他神情未变，眼底仍是沉淀着灰色。
他欠身，对我说：“星寂已回去了，公主也快回吧。”
我无言，而他也不肯直身抬头看我。
僵持片刻，终于，我沉默地离开。
星寂果然回来了。
我疾步走进屋，隐隐约约听到呜咽的声音。
真的回来了？
“星寂，是你吗？”
陡然，呜咽声停止了。接着，墙脚传来物品相撞的声音。
我转身望着被床榻遮住的墙脚，轻声问道：“星寂？”
很快，一个少女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满脸泪水地望着我。
“星寂！”我欢喜地跑过去，蹲下，紧紧抱住她，“你去哪了？害我这么担心……是京荷吗？”
“京荷”二字刚刚吐出，星寂就重重地把我推出去，再次缩回墙脚，抱头大叫。
“星寂，怎么了？”我想将她拉起，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