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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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流人物-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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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会儿,哥醉得一塌糊涂,横陈在那里,软得就像一条死狗。而后,他整整吐了一夜,把苦胆汁都吐出来了……第二天,当哥醒过来的时候,他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盖满了红章的报名表,有气无力地说:“填填吧。”

让哥惊诧的是,老三冯家运并没有急着去填那张表,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酒醉后醒来的哥哥,默默地说:“哥,我明白了。”

冯家昌看着他,说:“你明白什么了?”

冯家运说:“人就像沙子一样。”

他又说:“要是有阳光,沙子也会发亮。”

蓦地,哥从弟弟那晒成古铜色的脸上看到了在大漠里“熬”出来的静气,看到了他盼望已久的“定力”,哥笑了。

哥问他:“那些书你都读了?”

他说:“差着火候呢。”

哥说:“考试没有问题吧?”

他说:“我试试。”

哥点了点头,再也没有说什么。就凭这态度,哥知道,他成了。

临上考场的时候,哥把腕上戴的手表捋下来,戴在他的手上,而后拍拍他说:“去吧,老三,别紧张。这次要是考不上,还有下回。”

他摇摇头说:“没有下回了。”

实践证明,环境是可以改造人的。连哥都没有想到,冯家运竟然在考试中以第七名的成绩考取了陆军学院。而后,他一连在陆军学院里读了六年书,并以甲等成绩获得了本校的硕士学位。毕业的前夕,一个放羊出身的乡下小伙居然成了陆军学院的“香饽饽”!于是,他一下子有了四个可选择的去向:一是留校当教官;二是出国当武官;三是当国家安全部的特工;四是到一家国防研究所当研究员。突然之间,鲜花铺地,前程似锦啊!

当然,这一切并不是偶然的。有四家单位先后看中他,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硕士学位……最开初的时候,在学院里,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乡下人,是穿着军装的乡下人,那脸相很木。可是,在一夜之间,他突然受到了军中著名的电讯专家金圣五教授的赏识!

在陆军学院,金教授的傲慢是出了名的。他曾把肩上扛着中将军衔的院长当众“轰”出了他的研究室!那可是院长啊。据说,在金教授和院长之间,还有一段流传很广的对话。那天,金教授正在研究室里带着他的两个助手做新型的电码试验,一边做一边还兴致勃勃地谈着什么。就在这时,院长推门进来了,院长面带微笑,刚要开口说话,不料,金教授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说了两个字:“——出去!”陡然间,院长愣了,可院长毕竟是院长,院长也回了他两个字:“——好,好!”接下去,院长扭过身,大步朝门外走去。本来,这已经够过分了,可金教授还有更过分的,他居然对肩上扛着两颗“金豆”的院长又说了四个字:“——把门关上。”这时,院长站住了,院长回过身来,看了他一眼,又回了他两个字:“——好,好。”老天爷,院长是谁呀?堂堂的中将,兵团级的首长,那可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他怎么能这样呢?他怎么敢这样呢?!一时间,这两个人的对话成了军中最著名的一段对话。于是,在学院里,金教授就成了“傲慢无礼”的典型;而院长呢,一时口碑极好,则成了“礼贤下士”的楷模了。

按说,金教授的“傲慢”也是有资本的,他毕竟是国内军内最著名的电讯专家,他那一头白发,根根都是学问!可就是这样一位傲慢得出了名的教授,突然间又做出了一个更让人费解的举动。那天,上“大课”的时候,在一个容纳好几百人的阶梯教室里,金教授站在讲台上,先是拿起花名册看了看,沉吟片刻,突然昂起头来,说:“冯家运同学来了吗?——站起来。”军校毕竟是军校,几百个学生,全都挺胸抬头,笔直地在椅子上坐着,没有人动,也没有椅子响,一时,整个阶梯教室鸦雀无声……于是,金教授再一次大声说:“冯家运同学来了没有?请你站起来。”这时,只听后排的座椅响了一下,一个面色黧黑、满脸漠然的学生站了起来……教室里陡然静了,静得肃然!学生们都领教过金教授的严厉,金教授是很少用“请”字的,这次,他出人意料地用了一个“请”,不是讽刺那又是什么?接下去,金教授一定会暴跳如雷!——不料,只见金教授疾步走下讲台,踏着阶梯教室的台阶一步步地向后走去。这时候,在偌大的阶梯教室里,有了一些骚动,学生们齐刷刷地扭过头来,向后看去,就见金教授走到后排离冯家运有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接下去,金教授突然低下了他那无比高贵的头颅,弯下腰去,对着冯家运深深地鞠了一躬!紧接着,金教授说:“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灵感——谢谢!”

那一堂课金教授讲得无比精彩,可学生们谁也没有听进去,窃窃私语声充满了整个教室……使同学们震惊不已的是,这样一个总是坐在后排的黑小子,这样一个满身羊膻味的家伙,这样一个从来不大说话、也不大起眼的“木头人”,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傲慢无比的金教授低下那高贵的头,给他——鞠躬?!这,这,这……不是儿戏吧?不是做梦吧?怎么会呢?他,就凭他,能给金教授“灵感”吗?!

——他是谁呀?!

课后,同学们奔走相告,还有的四处去打听冯家运的来历,想知道这王八蛋到底是哪路“神仙”……可是,遗憾的是,他们打听来打听去,谁也没有打听出来什么。倒是有人见他总是一个人(他身上总有一股洗不净的羊膻味,没有人愿意跟他在一起),孤零零地走在通向图书馆的路上。晚上,常坐在学院北边那个小树林的后边看月亮,仅此而已。终于,有两位女同学大着胆子去问了金教授,在学院里,金教授唯独对女同学的态度稍稍和气一些。金教授的回答也只有一句话,教授说:“嗯,他的‘羊屎蛋理论’对我很有启发。”那么,什么是“羊屎蛋理论”呢?这就没人知道了。

这个所谓的“羊屎蛋理论”,后来以“‘点’的无限组合”为题,出现在金教授有关电讯学的一篇论文里。这篇论文发表后,在世界电讯学界引起了巨大轰动!据外电报道,西方一位电讯学权威说:“‘点点点’理论”是目前电讯学界最前沿、最具有东方美学特征的创新理论,它对世界电讯学具有“冲击波效应”!

后来,人们终于发现,金教授有晚饭后出外散步的习惯。在学院北边的那个小树林里,金教授就这样跟那个叫冯家运的黑小子相遇了……那时候,月亮很大呀!

冯家运再次引人注目,是安全部来校挑人的时候。那天晚上,冯家运没有得到任何人的通知,他还像往常一样,晚饭后独自一人来到了那个小树林里——小树林后边就是射击场。那时,月光半明半暗,小树林里灰蒙蒙的,他就这么默默地在林间的一张长条木椅上坐着……这时候,突然之间,枪声响了!一阵“乒乒、叭叭……”之后,他没有动,也没有扭头,仍然木木地在那儿坐着。过了一会儿,只见学院的政治部主任带着两个身穿便装的中年人出现在他的面前。看见主任的时候,他站了起来,立正——而后向主任敬礼。主任说:“冯家运。”他说:“到。”主任说:“这两位同志是安全部的,他们有些问题想了解一下,你要据实回答。”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得直了一些。一位胖胖的中年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而后说:“听见枪声了吗?”他回答说:“听到了。”那人问:“几枪?”他说:“六枪。”那人点了点头又问:“方向呢?射击的方向。”他说:“左侧三枪,右侧三枪。”那人说:“距离多远?”冯家运说:“二十五米左右。”那人再一次点点头,笑着说:“为什么不跑?”他说:“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跑。”问话很简单,就这样结束了。此后,冯家运得到了安全部的高度评价。他的评语是这样写的:此人有静气。可用。

再后,学院的政治部主任挠着头,十分感慨地对人说:“这个,这个……冯家运太他妈的了!看着像个木头疙瘩,操——邪乎着呢!”

是呀,在陆军学院,这样一个没有什么背景也没有家学渊源的乡下小伙,外语考试听力第一,笔译第七,口译虽差了一点,也排在第十九位,这又是得益于什么呢?同学们真是不服气呀!可不服气又有什么办法呢?!

毕业在即,事关前程,冯家运给哥打了一个电话,请教哥该往何处去。这时候,他是彻底地服了哥,如果不是哥,哪有他今天的前程?!哥在电话里沉吟了片刻,那沉默是很功利的,他感觉到了那沉默的分量,哥说:“就——武官吧。”

于是,冯家运硕士一出校门就被破格授衔为少校,成了代表着一个国家的武官,成了驻南美国家的一个使节了。这在六年前,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更让人料想不到的是,走的时候,这王八蛋竟然还带走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那女人是他大学同学,陆军学院外语系毕业,正是大着胆子去问金教授的两位女同学之一——曾几何时,是看都不多看他一眼的。

再过五年,当他携妻归来的时候,已是上校了。

我嘴里有糖

对老五,哥走的是一步闲棋。

按说,老二、老三“定位”后,按哥的构想,接着本该提携老四,可老四太愚直,竟执意不愿出来,也就罢了。再往下就是老五了,对于老五的安排,哥是最省心的。这时候,兄弟五人已杀出来了三个,三人都站住了,成了犄角之势。那么,冯家从乡村走向城市的总体构想已算初见成效。所以,哥是在没有一点压力的情况下走这步棋的。有兄弟三人在外边撑着,对老五,哥已经不打算再要求他什么了……然而,这一步看似毫无匠心的闲棋,随随便便就那么一摆,却走得恰到好处,此后竟成了哥的神来之笔!

应该说,哥对老五是有些溺爱的。在冯氏兄弟中,老五年龄最小,个子最矮,脸皮最厚,也是最贪嘴的一个。于是哥就给他找了一个条件最好的地方——上海。

一入伍,老五先是分到了上海卫戍区。这没说的,这是哥的关照,是哥要他去的。到了上海之后,再次分配的时候,那就不完全是哥的因素了,那凭的是他的灵性。在部队里,个矮的人是比较沾光的。在军人眼里,矮,就是小,小就是弱——也就是被关心、被呵护的对象了。老五由于个子小,两黑眼珠扑棱扑棱的,站在人群里就像是个生不零丁的小黑豆,小样儿挺招人喜欢。于是,分兵时,他被通讯连的女连长一眼看中,手指头就那么点了一下:“你——出列。”这一“出列”,就被留下来了,成了通讯连的小通讯员。通讯连大多是搞话务的女兵,这在军人眼里,那可是个花团簇集的地方啊!就这样,他一下子就掉到“花丛”里去了。

老五的部队生活跟任何一个哥都是不一样的。首先,他在大上海当兵,条件自然要好得多。可以说,在部队里,老五几乎没吃什么苦。老五嘴甜,老五的精明首先表现在嘴上。在通讯连里,老五有一个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法宝”,这“法宝”几乎征服了所有的女兵,使他在很短时间里,成了通讯连的一个“自由人”。其实,那所谓的“法宝”不过就是一个字,一个很简单的字:

——姐。

他见人就喊姐。

通讯连男兵很少,也就是几大员。在这几大员里,冯家福是最得宠的一个——他会喊姐!娟姐,玉姐,秋姐,媚姐,红姐……开初的时候,为这事,连长还批评过他。女连长很严肃地说:“这是部队,啥姐不姐的?你以为你还是个老百姓?胡闹!庸俗不堪!再不能这样了。听见了吗?!”他就怯生生地回道:“听见了。”可是,在私下的场合,背过脸儿的时候,他照样喊。那一个“姐”字是何等了得,它征服了多少女兵的心哪!况且,老五的喊法与别人不同,老五很会喊,老五用的是“降位喊法”。他一开始就把自己摆在了小弟弟的位置上,喊的时候,那张脸看上去绵绵羊羊的,甚至还有点迷瞪,带一点羞涩,一点痴乎乎的傻气。临开口前,那眼皮稍稍下垂,黑眼仁上似蒙着一层水汽,也不看人,声音是往下走的,姿态也是往下走的,一只手扣着另一只手的指头,声音里带着一股甜丝丝的红薯味,是北方的红薯味——没有经过水泡但又蒸熟了放软了的红薯味,很土。那一声“姐”喊得无比真切,余味无穷,听了叫你忍不住想笑,也忍不住地就动了心。

“姐吔……”

于是,有了这么一声“姐吔”,那些女兵们心都软成了豆腐,一个个都去疼他,像疼小弟弟一样。有了什么好吃的,就给他留着。有了什么好玩的,也想着他。包括那位对女兵十分严厉的女连长,渐渐也对他另眼相看,不由得放宽了对他的要求。这女连长在家里是长女,由于出生于高干家庭,十三岁就当了兵,个性是很强的,脾气也大,看上去是一个很钢的女人。可见了这个“小黑豆”,不知怎的就特别喜欢他,小福儿,小福儿地叫,叫得很亲。连长喜欢他,女兵们也跟着娇他。在部队里,女兵招得很少,能当女兵,本就不一般,更何况是来大上海当兵?那一个个说起来,大约都是有些渊源的……所以,这些女兵们一个个如花似玉,千娇百媚,上可通天,下可接地,哪一天也许一个电话打过来,整个卫戍区都为之一震!这些个有来历的姑娘虽然当兵了,受些约束,但在生活上,该讲究还是很讲究的。今天这个要把梳子、送封家信;明天那个买个牙膏、香皂、小镜子,后天是发卡、丝袜,还有小吃、小点心什么的……而且都是指定要这种或那种品牌的。按纪律,女兵们是出不去的,女连长根本不准她们的假。在整个通讯连,唯有冯家福可以自由地出入,他是通讯员嘛。通讯员本就是个跑腿儿的,出外的借口很多,拿文件啦,取报纸啦,送材料啦……卫戍区从北院到南院隔着一条大马路,出了大门,他就偷偷地溜出去了,连长就是万一发现了,一般也不会多说他什么。于是,她们需要买什么的时候,都交给他去办,他也会办,无论多么难买的东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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