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阙换上了两根新琴弦,试了试音,似乎有些不满,却还是接过话头:“皇后快生了吧?”
姽娥扫了一眼他手里的琴,听着那声音也是微微皱眉,闷声答道:“嗯。就快了。”
“你打算留着?”半阙不停地拨动着琴弦,调试着音准。
姽娥摇摇头:“我会交给兰婕妤抚养。”
半阙叹息:“琴弦不好,终究弹不出好琴。”
“可是琴弦可以再换,好琴却难找。”姽娥淡淡回答。
没有再说话,半阙只是静静地将那两根琴弦卸下,半晌后仿佛轻笑出声,开口道:“如果早就知道不好,何不现在就换掉?”
姽娥诧异地看向一脸云淡风轻的美丽男子。
“瞧什么?”半阙掩着唇笑,“人都是会变的。差别只是,有的人忘了初心,有的人却没忘。”
仿佛被“初心”二字击中了一般,姽娥纤瘦的身体猛然一震。
“是啊……竟是我忘了。”她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她累,她真的太累了。一直以来,为了能够连根拔除皇后的势力,她忍气吞声。可人毕竟是有脾气的,百般折辱又岂能如此轻易下咽?
抛开自己的苦不提,昭贵妃不仅对自己有恩,对社稷、对君子更是恩重如山。当自己看到她千疮百孔的模样时,心中的煎熬又有谁能感同身受?
天霄心软,已是不中用了。姽娥除了狠下心,还能有什么选择?
半阙说的很对,当初徐姽娥在奉劝亭鱼时,用的何尝不是“不忘初心”四字?却没想到,当斗争的主角真的变成了自己时,竟需要别人来提点。
难免一阵苦笑。
半阙看着她不说话。
“……你方才说,换掉琴弦?”姽娥平复了好一会才从遐思里醒过神来。
半阙看着姽娥笑道:“对呀。宫外的好琴弦不就有一家吗?”
——宫外?是了,还有秦雪。
把皇后的这个孩子交给秦雪抚养,真是再好不过了。
姽娥眼里精光一闪。嘴角总算有了一丝安心的笑:“那孩子虽然投错了胎,但毕竟没有错,我想让他好好长大。”
半阙的烟雨眸添了几分温情。
“不是说了要去接昭贵妃回来吗?”半阙放下了琴起身,向少女伸出了手:
“我们走。”
“你……”仿佛是没有想到半阙会如此支持自己的做法,姽娥有些怔楞。
半阙伸出手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轻声地笑话她道:“傻丫头,你做的很对。我只是希望一切尘埃落定后,你还是原来的姽娥。”
擦干脸上的泪珠,姽娥伸出手搭上半阙的掌心:“走,去国佛寺。”
半阙宽慰般的笑了,轻轻地点头。
国佛寺里依旧庄严肃穆,只是比从前少了些什么。似乎异常地冷清。
各位不用想了,正是姽娥从中作梗,将这群仗势欺人的老尼姑罚到暗室里去抄经文了。佛门清静之地,竟任由皇后的人进来大肆折磨昭贵妃,简直不配做修行之人!
似乎是想到了以往这些尼姑的种种行径,姽娥的脸上写出了一分极度的厌恶。
姽娥带着半阙匆匆绕过国佛寺的前堂和长亭,终于看到了一排简陋的屋子。
“娘娘,我来了。”姽娥推开门。
陈设简单,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半阙心头一抽。
——贵妃的生活怎么会过成这样?难道这些尼姑就这么心狠?
半阙别开眼,看向卧在床上的昭贵妃。
昭贵妃的面容完好如初,脸色却极为苍白,灰暗的面孔里看不出一丝生机。
她看着姽娥,牵强地微笑着打趣:“姽娥,终于肯来看我了?”
忍住泪水,姽娥点点头:“是啊,姽娥来看娘娘了。”
说着便走近她,伸出手探向昭贵妃的额头。
——依旧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的手心。而眼前的女子却依旧强撑笑颜。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姽娥不想它们流出来,却还是不争气,滑下了脸庞。
“傻丫头,你哭什么。”昭贵妃轻轻拭去姽娥脸上的泪痕,一双手却千疮百孔,让人不忍直视。
“娘娘。”半阙走上前行礼,“我和姽娥来接您回宫。”
“回宫?”昭贵妃暗淡的双眼陡然亮起了光,“真的?是…是皇上让你们接我回去的吗?”
姽娥和半阙神色复杂,一时无言以对。一阵压抑的气氛压上了两人的心头,挥之不散。而昭贵妃那双闪着光的眼睛却让人不忍。
于是,半晌后,姽娥还是点了点头:
“娘娘,我们这就去见天霄。”
“好,”昭贵妃的脸颊泛起了粉红色的光,一时间竟焕发了不少,“不管怎么样,我总算可以见到皇上了……”
半阙的心里一阵泛酸。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姽娥自从独身一人去了一趟这国佛寺后就性情大变。这样痴心的昭贵妃,竟落得如此下场,换了谁也无法冷静下来。
更何况,姽娥的父母还在皇后的手上!
——苦了你了,姽娥。
姽娥抹干净脸上的眼泪,从床上缓缓扶起了昭贵妃。
“不行,”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昭贵妃慌张起来,“我不能这样见他!我…我被皇后下了毒,现在的样子一定十分丑陋!皇上见了,一定不喜欢我了……”
“娘娘!”姽娥握住她的双肩,强忍下想要对眼前女子痛骂天霄的冲动,“娘娘不急,姽娥给娘娘带来了衣服和化妆用品。半阙,还不快把手里的包袱打开给娘娘看!”
半阙沉默地点点头,将包袱打开。里面是尚功局拿来的最好的衣物和首饰。
姽娥把东西递给昭贵妃,昭贵妃呆呆地盯了东西好一会儿,半晌开口:
“……姽娥,这些东西你是如何得来?”昭贵妃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这些东西,就算是当初的自己也得不到,只有皇后娘娘方可使用。
姽娥纵使再有能耐,也不能用这样高贵的东西吧?
见姽娥没有说话,昭贵妃打量了一眼女子身上的衣物,当即慌了神:“姽娥,你…你做了什么?你竟……”
“你取代了皇后娘娘?你把她…杀了?”
昭贵妃看着姽娥妆容精致的容颜,一时恍惚。
——从前姽娥虽爱化妆,却也从不画这样浓。
“到底发生了什么?”看着姽娥阴晴不定的脸,昭贵妃尽量放柔了音调,却还是掩盖不住声音的颤抖,她嘶哑着喉咙,后怕地问,“姽娥,你到底做了什么……?”
姽娥的身体在发抖,她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杀了她?”姽娥的咽喉仿佛被哽住了,发出如鬼魅般的喑哑声音,“我也好想杀了她,做梦都想……”
“姽娥!”昭贵妃抱住女子瘦弱的身躯,“你冷静下来!她的手段绝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你若贸然杀了她,定会遭到她之前布置好的阴谋陷害!”
“我知道……”姽娥捂住了自己的额头,而后滑至太阳穴揉着,借此来缓解脑子里极度地疲累,“我只是把她软禁起来,而已。”
昭贵妃松了一口气,轻轻拍着姽娥的肩:“不急。先帮我换衣服吧。”
半阙知趣地退出去。心中却十分震惊。
他知道姽娥和昭贵妃都是聪慧无双的奇女子,却从来不知道身为小女子,她们是如此的坚强。宫闱斗争之残忍,本就是令人发指。而她们二人不但熬过了所有苦痛,更能时时保持冷静。
虽然斗争血腥可怕,但好歹这两人良心不泯,互相扶持,亲如姐妹。
半阙竟觉得身上暖了不少。
只是刚才看昭贵妃身上那可怕的针孔……还有她的脸色,似乎是中了“骨醉”的蛊毒。姽娥虽用雪莲花镇住了毒性,但蛊毒本是虫毒,若不根治,日后定会留下病根。
正在暗自思忖解蛊之法,姽娥却扶着昭贵妃走出来。脸上已然恢复了几分曾经的倾城国色。只是蛊毒深种,印堂还是泛着发黑的紫。
“半阙你快看,娘娘多美啊。”姽娥替昭贵妃正了正头上的珠饰,招呼半阙来看。
“自然是很美,昭贵妃娘娘的国色,可是整个皇宫公认的呀。”半阙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做了一个“有请”的动作,“娘娘,请上轿吧。”
昭贵妃尽力踏着端庄地步子同姽娥进了轿子,半阙随后跟上。
身后一阵微风带过,国佛寺门口的竹林被吹得飒飒响动。
半阙双眼一眯,那一刻他似乎感受到一抹不寻常的气息。
“琴师,留步。”背后传来一少女的声音,半阙猛然回头。
一袭绿水色的长裙,背着手看向他,身后跟着一位飘然若仙的男子。
那少女笑嘻嘻地开了口:“怎么,夏琴师忘了我们了?”
忍不住笑开,半阙对两人点头示好:“原来是绿珠姑娘和阳初公子。”
“什么?”轿子里的姽娥钻了出来,一脸的惊喜,“绿珠,还有阳初公子?你们怎么来了?这国佛寺可是禁地呀!”
、第三十二章
绿珠和萧阳初相视一笑,阳初笑而不语,于是绿珠便坏笑着解释:“这宫里的路我熟悉得很,再加上阳初的能耐,这宫里有哪我们去不得?”
没好气地横了少女的笑颜一眼,嘴唇却咧开笑得像个花似的。
“你们来这干嘛呀?”姽娥有点不解。
“哦,对了,”绿珠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药瓶,献宝似的晃了晃,“前两天,墨华偷偷进来了一趟,说昭贵妃似乎中了蛊毒,我问了他贵妃娘娘的症状是什么,看起来似乎是‘骨醉’的蛊毒。”
顿了顿,又说:“所以说呢,我今天本来是为了送解药的,但是正巧碰上你们接昭贵妃娘娘走,我和阳初只好运起轻功快走了几步。”
姽娥的表情有些怪异,说不清是欢喜还是忧愁。只是喃喃了一声心上人的名字:
——“墨华……”
姽娥不是不开心,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在自己这么难熬的时候,墨华虽然不来打扰,却也时常关怀。
以他对自己的了解,自然知道昭贵妃对自己十分重要。
“好啦,”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绿珠笑着打断她,“你只需记得,墨华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你,仅此而已。”
“得了吧,你这解药哪来的?我可不信你还会解蛊毒,招了吧,是不是去紫陌前辈那了?紫陌前辈待你可真好,哎,这般如父如兄如……的人真是不多了啊。”仿佛看不惯绿珠的洋洋得意,姽娥坏心眼地抛出一句话。最后那个“如……”的成分实在太引人遐思,少女一下子红了脸。
一听这话,萧阳初的笑脸似乎石化了一秒。他可记得绿珠拽着紫陌的袖子撒娇耍赖的模样,那娇俏那动人!
更可恶的是,紫陌这个老家伙还把他的咸猪手伸向了绿珠的头!
混蛋!
绿珠抽了抽嘴角,偷眼瞟向萧阳初,大叹不妙,只好打着哈哈:“你快把解药给贵妃娘娘吧,我…我这样的身份不便,我和阳初就先走了!”
说罢拉着萧阳初,运起轻功,一溜烟的就没影了。
“跑的还真快啊。”半阙笑意更深了,一张妖孽脸格外欠扁,“真看不出来,轻功还能这么用。”
姽娥只是笑,钻进了轿子里。
“那丫头还是这么个德行。”昭贵妃笑着摇头,“不过难为她为了我去求药了。”
“那就快吃了吧,骨醉的毒实在太狠厉,娘娘你都快被折磨坏了。”姽娥倒出药给她喂进嘴里。
到皇宫时已是深夜,天霄在寝殿里睡不着觉。正打算去找兰婕妤一解寂寞,却听到了门被推开的声音。
想来姽娥已经好几个月没和自己好好说话了,肯定不会是姽娥,不知道是哪个下人自以为是地闯进来了?
“朕的寝殿也敢闯?滚出去!”那声音十分凶狠,天霄也确确实实地不耐烦。
姽娥对他的失望,让他也心灰心冷。
寝殿安静了一会。这片刻的安静却突然让天霄不安稳起来。
“哟,”突然间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却透着一股清亮的劲儿,天霄的眼前一亮,却又不敢确认,只听那声音继续道,“我可没少闯天霄你的寝殿吧?敢跟我说滚?还摆上谱了啊。”
天霄大喜过望,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姽娥,你肯来了?”
“何止。”另一个声音掺了进来,熟悉的温柔声线虽然有些无力,却依旧动听。
天霄的身形一顿。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那张日思夜想的容颜,仿佛一瞬间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微微地颤抖起来。伸出手,轻抚她的脸颊,天霄失控般地喊出她的名字:
“昭儿!”
将她拥入怀中,仿佛要融入自己的骨血一般。天霄把头埋在昭贵妃的肩窝,无论怎么忍也再忍不住饱含思念的泪水。
他本是重情的男子。
“皇上……”昭贵妃笑着唤着天霄,“臣妾来了。”
“行了,”姽娥还是用阴阳怪气的语气责备天霄,“你现在该看的不是昭贵妃娘娘的脸,而是她的手臂!”
天霄疑惑,却还是抓住了昭贵妃欲躲开的手臂,将袖子向上一撸。
——“这!”
原本细腻的手臂上尽是密密麻麻的针孔,虽然已经不再流血,却结了一层痂。看起来格外的狰狞可怕。
昭贵妃脸色更是苍白的可怕,虽然施了妆容,却连原来的一半也及不上。
“是谁做的!”天霄骤然大怒,猛然吼了出来。
“谁做的?”姽娥抱着胳膊一脸鄙夷地看向天霄,情不自禁冷笑起来,“你自己想想不就知道了?”
天霄不再做声,只是眉宇间升起一股浓重的悲哀。
仿佛安慰他一般,昭贵妃将自己的柔胰握上天霄的手:“臣妾没关系的。”
天霄却只是摇头。
半晌他看向了华服尊贵的姽娥,似乎突然明白了她行事果决的原因。
“姽娥,朕对不起你们姐妹俩。”他的语气颇为沉重,昭贵妃虽然心里抽痛,但看着姽娥阴沉沉的脸色,终究没有出声安慰。
而姽娥只是撇撇嘴:“你没有对不起我,好好补偿贵妃娘娘就是了。”
“为什么没有?你父母的性命如今掌控在皇后的手里,你竟……”一直静静看着的半阙突然一改往日的温润,气愤难当地喊了出来。
“半阙!”姽娥呵斥他。
天霄的双眼睁大,难以置信地看向姽娥。
昭贵妃也用袍袖掩住了因吃惊而微微张开的嘴。
“你的父母……?”天霄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皇后竟敢挟持京兆尹?”
姽娥苦笑着点头。
——只不过我也没给那位皇后娘娘好果子吃就对了。
一边在心里偷偷地吐槽,一边拉了身边的半阙退了出去:“天霄,你也好久没见昭贵妃娘娘了,好好叙叙旧吧,我和半阙先出去了。”
天霄挑眉,这丫头,怎么每次都不管自己的感受,随随便便进来、随随便便就出去啊!
昭贵妃掩着口笑起来,一双水眸弯成新月。
姽娥拉着半阙回了北敬宫,一进门吓了一跳。
只见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女跪坐在地上,低垂着头,长发垂在地上。模样有些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