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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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窝-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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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麻判官轻声慢语不知说了几句什么,押车的突然变了一百八十度,恭顺地说:“马科长!真辛苦,这么晚了还上宁城?您坐司机旁边吧!”
  车门砰地响了,车斗里的煤块哗啦啦响了一阵,这拍马溜须的家伙准是爬到煤堆上去了。大“黄河”又亮起灯,隆隆地启动。
  王铁头急出一身汗,他的两条飞毛腿再长也跑不过四只飞转的轮子。可是跟了大半宿就让这条狐狸不明不白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溜走,真不甘心!他不顾什么隐蔽、什么谨慎,撒腿就追。山风呼呼地掠过他的“饣奔儿头”,眼看明晃晃的车灯顺着盘山道越转越小。他拼命地追,只觉得胸膛深处一团什么玩意儿逐渐上升,堵得他喘不上气来。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迎面闪过一道灯光,呼地来了一辆飞驶着的摩托。车手够机灵的,掠过飞跑的王铁头,又转了回来:“王队长!上哪儿去?”
  他抬头认出是矿长的通讯员,大口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追——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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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着?犯人跑了?”对方大吃一惊。
  “追前头那辆车——”
  通讯员一把把他拽进车斗。三轮摩托灵巧地原地转了个圈子,风驰电掣地往前追去。
  “咱俩能行吗?要不要给矿上摇个电话叫警卫班来人?”通讯员只道是犯人越狱了,又以为附近的老乡偷了矿上的煤,惹得王铁头亲自出马,这两种人全是厉害主儿,人少了对付得了吗?
  王铁头摇摇头。等到摩托车快赶上卡车的时候,他又拍拍通讯员的肩膀,吩咐:“远远跟着!”
  通讯员认出追的是矿上的运煤车,不知这铁头闹什么把戏。眼看那卡车停在宁城监狱门口,咦!怎么?下车的是矿上的马科长!王铁头叫摩托车悄悄停下,轻轻地翻身下车跟了进去。不大会儿,里边就炸了窝儿似的大乱起来。只见王铁头夹着个大牛皮纸口袋,横冲直撞地蹿出大门,跳进车斗,低声喝道:“快开!”
  摩托车猛地一抖,往前冲去,上了公路还听得麻判官急赤白脸地喊道:“军代表!快,快给派辆车——”
  “你们俩闹甚矛盾哩?”
  “好我的老哥,过几天给你细说,这会儿快派车追这狗入的!”
  摩托车拐了个弯,听不见那鸡猫子喊叫似的吵嚷。王铁头靠着车座长出了一口气。
  矿长皱着眉头进了办公楼,一愣,找了大半夜的主儿在这儿,顿时沉下了脸:“你上哪儿逛去了?”
  “莫急!先瞧瞧这!”
  “瞧甚哩瞧!先去把钢丝绳换了!”
  “不慌!不慌!看看这是个甚宝贝!”
  “宝贝?总局来人见井下停工,天大的宝贝也救不了你!”
  “总局来人更好,瞧瞧姓马的半夜三更上宁城搞什么鬼!”
  矿长气得脸都红了,这铁头真是个拧种,谁都得听他的,他要当了政委还能把我放在眼里?但眼下没法儿,www奇Qisuu书com网只能由他。
  拆开纸包,王铁头自己也傻了眼:不是什么“宝贝”,是一摞档案。站在一边的通讯员眼快嘴快,念出声来:“下列劳教分子于×年×月×日解除教养并摘除右派帽子:×××、×××、谢萝……哎!原来那砖厂宣传员是个摘帽右派!”
  金花鼠 七(2)
  办公室的门呀地一声开了,门口站着脸色铁青的麻判官:“报告,矿长!他妨碍公务!”
  “啥?我妨碍公务!”王铁头红涨脸地跳了起来,“二劳改的档案怎么会在宁城你那老乡的手里?”
  “没啥奇怪的,人家慈渡劳改农场不知他们调雀尾山,当然寄宁城……”
  “那你干啥不叫通讯员去,要你自己半夜跑去?”
  麻判官被问住了,薄片嘴翕动了几下才回答:“为公家节省汽油还不好?”
  “恐怕未必!”王铁头冷冷地说,“矿长,这些档案还是交给各主管队长,马科长应该避避嫌疑!”
  叶涛这个夜班直上到中午才回来。盛夏的毒日头烤得他那身湿透了的工作服,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他拖着那双越走越沉的胶靴,一进家门就把袋里的小花鼠掏出来,抱到炕上。不顾谢萝惊异的目光,深深鞠了一躬,双手捂着脸就蹲下了。黑色的泪从他那黑色的指缝里一滴滴地掉到地上,一会儿便湿了一片。
  他没有吃饭,他怎能吃得下?只要一闭眼,那个血红的窝头便在他面前滚动。但是他实在太累了,等到谢萝端着午饭,从门外进来,看见只脱下一只靴子的叶涛倒在炕上已经睡着了。黑不溜秋的小花鼠蜷缩在他的枕边也轻轻打着呼噜,一条乌黑的毛茸茸的尾巴搭在他的脖子上,乍一看,好像他长了一圈大胡子。谢萝轻轻地掩上门:让这一大一小安安稳稳睡个好觉吧。
  顶着烈日,谢萝一步步往山坡上的坯场走去。老远就听得酆梨花拉得长长的哭声:“黑子嗳——你怎么就去了嗳——可叫我怎么过嗳——”
  “别哭,别哭,有话上队部好好说!”是訾丽明的声音。
  “说什么?”梨花登时收住哭声,狠狠地喊道,“人都咽气了,我还怕什么?黑子上有老下有小,谁来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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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哭骂声越去越远,听来是往矿长办公室走去。厉书玉从谢萝身后赶了上来,喃喃地说:“慈渡来的又少了一个!”
  可不是?小黑子慧黠的面影在眼前一闪,谢萝不禁一阵心酸。
  “梨花上矿上闹去了,说是要什么血金?怎么着也得给俩钱儿吧!”
  谢萝没搭荐儿,低着头直往前走。也许可能,矿上对这个泼妇恐怕也不好应付。
  太阳晒得所有的水几乎都化成气,高高低低的丘壑丛林上飘荡着一层紫雾,越集越多,成了棉絮似的云块,层层叠叠地遮住了太阳自己。雀尾山顶慢慢浮起个灰黑的“馒头”,发面似的膨胀起来,顷刻之间,成了一顶蓬松的软帽扣在山顶上,周围的乌云仿佛接到通知,纷纷从四面八方飞到这里来集合。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天空迅速地阴沉下来。
  “雀尾山戴帽,蛤蟆叫!”厉书玉走进自己的坯架,喃喃地说了一句。话刚出口,几滴大雨点就砸了她满脸花。“不好了!快苫架!”
  坯场上乱了营,七手八脚地苫盖坯架。没经烧炼的土坯一着水便成稀泥,一个子儿也不值了。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大伙儿还没把砖坯盖全,大雨就倾江倒海地下起来。白花花的一片,像天地之间挂起一扇极大的水帘。所有的山路都成了大大小小湍急的溪流,迅猛地往山沟冲去,遇土卷土,逢石带石。在汹涌的山洪面前,那平时看去毫不起眼的树木花草倒还能抵挡一阵。大口窑下立刻翻起滚滚浊浪,点火的柴禾垛被冲进洪流,转了个圈,像个极大的锅盖,箭似的顺着山沟走了。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一小时便转成濛濛小雨。太阳从乌云后半遮半掩地露出脸儿来,到底是尝过了禁锢的滋味,不像雨前那么骄横了,它温良地把柔和的光线射过雨珠,一道绚丽的七彩虹霓像座连接天上人间的桥梁,正好落在宣传室后的云中。
  新任的宣传员訾丽明急急开门走进她的领地,心里暗暗感谢这场及时雨。宣传室其实是个苇箔和废坑木搭起的小棚子,砖厂虽然日产上万块砖,教导员舍不得用来盖宣传室。因此大雨之后,棚里十分凄惨,可以说是不堪入目。所有的彩纸和粉笔都成了一团团湿泥,染得桌上地下五花斑斓。訾丽明正卷起袖子,用铁锹往外清理这些红红绿绿的垃圾,那扇苇箔门呀地推开了。回头一看,是教导员。这精明的女人心想:来得正好,让他看看这烂摊子。可是嘴里却说:“哟!教导员,您别进来。这儿没法下脚!哟!教导员,您瞧,得去领点纸和笔,要不明儿没法出壁报和黑板报了……”
  “前儿刚领的二十张纸和一盒粉笔呢?”
  “哟!全成泥了,您瞧,怎么用?”
  教导员嘬着牙花子,巡视着棚子内外。他无法估算这一大堆乌糟的垃圾中有多少彩纸和粉笔,他更无从知道訾丽明昨天就把刚领来的纸笔转移到家里去了。靠山吃山,当宣传员还不得赚点纸和笔?至少可以用来糊顶棚,至少可以跟老乡换个仨瓜俩枣的。訾丽明转过梳得溜光的脑袋,偷偷笑了笑,但是她的笑容立刻收了回去。
  “不用你去领了!你把棚子打扫干净!叫谢萝上队部来,黑板报让她去画!”
  铁锹几乎从訾丽明的手里掉了下来,她惊得声音都岔了:“怎么回事?她不是戴帽右派吗?”
  “你甭管这么多,帽子能戴还不能摘?”
  訾丽明气得怔住了,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词儿来贬谢萝。忽然脑海中电光一闪,对了,她跟麻判官那段公案。可是怎么措词?说不好,会把自己搁里头,人家是干部,不敢诬蔑呵!眼看那双沾着五色烂泥的大鞋要走出苇箔门,她急不择语地说:“那……麻判……马科长——那……谢萝不得避嫌疑?”
  金花鼠 七(3)
  教导员回过头来,狠狠瞪了她一眼。嗯!二劳改们也知道这事了?他冷冷地迸出一句话:“干部的事,你们少议论!”
  金花鼠 八
  两个月过去,天气渐渐凉了。小金花鼠几乎比春天长大了一倍,工作服的口袋里装不下它了。每天它挺费事地把自己塞进去,脑袋和尾巴依然毛茸茸地露在外边。叶涛无奈地对谢萝说:“你看,不是我不肯带它……”
  谢萝觉得再勉强这老实人也不合适,但是留在家里又担心房东的大黑猫,只得偷偷地带它上砖厂。于是,谢萝的身边多了一个破书包,包里除了纸和笔,就是逐渐恢复了金黄的小金花鼠。
  这天清晨,谢萝正准备出门,发现书包瘪了。难道喂了大黑猫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大喊:“花儿,花儿!”
  下夜班回来的叶涛也急了,顾不得洗脸,忙忙地帮着谢萝寻找。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回头一看,小金花鼠的脑袋从枕头里露了出来。哎呀!枕头破了个大口子,扒出了一堆荞麦皮,里边鼓鼓囊囊地塞了不少核桃、枣儿、豆子、干了的窝头片儿……它在准备过冬了。
  “瞧!救命恩人干的好事!”谢萝哭笑不得地抱起枕头,“别枕了,留给它做窝吧!”
  “你还想在这儿过冬?”叶涛冷冷一笑,“别做梦啦!王铁头刚通知了:后天开拔!”
  “上哪儿去?”
  “没说!”
  “砖厂怎么没宣布?”
  “还不是教导员想叫你们安心干一天?明儿也该说了!”
  怎么?难道真的交了驿马运?一辈子不停地劳碌奔波?昨天大伙儿还在议论:冬天守着煤窑,好赖有个暖和的窝。现在又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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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花儿怎么办?”谢萝盯着那只蠕动的枕头,金花儿正在努力经营它的小窝。听说冬眠的动物一经挪动,十有八九养不活。
  “交给老解吧!他有空儿照顾它!”
  晚上,大口窑的小棚子里,摇曳的烛光照着愁眉苦脸的谢萝。老解头却满脸笑容,忙着支使叶涛翻“家底儿”。各种干果摆小摊似的摊了一地,小金花鼠在这么多美味面前简直迷乱了,它有生之年就跟着当二劳改的主人啃窝头。面对着鼠类的佳肴:松子、栗子、花生……它忘了应该警惕生人,忙忙地装满了两个颊袋,忙忙地叼着收获往破枕头里搬运。
  “小傻瓜,以后这里就是家啦,瞎搬什么!”
  老解头疼爱地说它。
  “枕头就留您这儿,要不怕它呆不住!”谢萝无情无绪地说,她真舍不得这小东西。
  “你啊!还是走了好!知道新政委是谁吗?留下能有好果子吃?”老解眯起眼睛直摇脑袋。
  “要不要临走去看看王铁头?这回好赖是他主持正义……”叶涛闷着头归置老解的破破烂烂,忽然想起这件事。
  “算了吧!别去添他的恶心了!”
  “倒也是,要不是追那包档案,井下会出那么大事故?正好总局来人。嗨!要不政委的角儿就是他的了!”叶涛有点为王铁头惋惜。
  “不见得!”老解摇着头说,“论斗心眼他可不是麻判官的个儿。走吧!还是走了好!哪能老是借别人的牙活着?惹不起,躲得起,避避嫌疑吧!”
  他一边说,一边意味深长地看着小金花鼠。小东西忽然停止搬运,抬起脑袋,呲了呲雪白的小牙。
  后记
  铁栅栏后,为关押改造“社会渣滓”的地方,向来有点恐怖神秘。这里蕴藏着许多血、泪、恩、仇,每一个囚都有一个故事。但是发掘它们却不太容易:即使拿了介绍信,有权威人士陪同,那些囚们疑虑重重,未必肯把心里话掏出来。
  1957年以后,我一个跟斗跌进这里。那一年,我和从维熙结婚不久,小儿子刚出世。一夜之间,两个人由党报记者变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因为当时有条定律:“党员领导便是党,凡对这些人不满便是反党。”并且演绎到翻老帐,把五七年前的言论也找出来上纲上线细细分析批判。我在早春二月之际正在坐月子,没有参加鸣放,材料不够,某些人把我在1955年的一首打油诗翻了出来。诗曰:
  “大老官儿坐小汽车,
  小老官儿坐大汽车,
  没有车坐的吃灰。“
  当年汽车不多,能坐车的多半有点身份,不像现在出租车满街跑。所以我这诗算“恶毒攻击”,以此为主搭配上几条,先是戴上右派帽子下放农村,后来我们不识相,又对“三面红旗”嘀嘀咕咕,于是双双劳动教养,成了囚。
  好像男性在当右派这方面也比女性“跑得快。——男右派成百上千,到了囹圄之中,居然能够独立成营。女右派的数目就差远了,单独关押有悖精简节约的原则,只能跟刑事犯关在一起。因此我不用开介绍信办手续,便”体验“了正宗的”笆篱子“生活。”体验“的期限一直到1978年落实政策,占了我这一辈子最宝贵的二十年。
  作为一个女囚,滋味当然好不了,尤其是跟各种“渣滓”在一起,这措施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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