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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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猫-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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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也没什么害羞的。”现在女主人笑着,特意将茶碗推到《读卖新闻》上。雪江小姐说:

“哟!真坏!”她想把报纸从碗下抽出,不巧碰翻了茶托,茶水毫不留情地从报纸上流进床席缝里。

“你看哪!”女主人说罢,雪江小姐喊道:“呀,不得了!”她向厨房跑去,是要拿抹布吧?

咱家觉得这出滑稽戏,还算开心。

寒月先生哪里知道这出戏,正在房间里大发奇谈怪论哩。

“先生!纸屏重新裱糊啦?是谁糊的?”

“女人糊的。糊得好吧?”

“是的,很好。是常常光临贵府的那位小姐糊的吗?”

“嗯,她也帮了忙。她还夸口说:‘能把纸屏糊得这么好,就有资格嫁出门去!’”

“嗬!不错。”寒月边说边呆呆地盯着那扇纸屏。“这边糊得平平的,右角上纸太长,出褶了。”

“是从右角开始糊的。难怪呀,还没经验嘛!”

“难怪,有点丢手艺。那一带糊成了超越曲线,毕竟是用一般的方程式无法表现的呀。”

理学家嘛,说话是玄奥的。

“可不是嘛!”主人在信口应酬。

武右卫门明白,照此下去,不论哀求多么久,毕竟是没有希望的,便突然将他那伟大的头盖骨顶在床席上,默默无言中表示了诀别之意。

主人说:“你走吗?”

武右卫门却无声无息地趿拉着萨摩产的木屐走出门去。怪可怜的!假如干脆不理,说不定他会写出《岩头吟》①,跳进华岩瀑布而自尽的。

①岩头吟:一九○三年五月,第一高等学校学生藤村操(夏日漱石的门生)苦于万象不可解,削岩头树写下遗嘱,跳华岩瀑布自杀。

溯本求源,这都是金田小姐的摩登和骄傲惹出的麻烦。假如武右卫门丧命,不妨化为幽灵,杀了金田小姐。那种女人从这个世界上消灭一两个,对于男人来说,丝毫也不烦恼,寒月可以另娶一个像样的小姐。

“先生,他是个学生吗?”

“嗯。”

“好大个脑袋呀!有学问吗?”

“学问可比不上他的脑袋大。不过,常常提出些奇怪的问题。不久前叫我把哥伦布译成日文,使我非常尴尬。”

“全怪脑袋太大,才提出那类多余的问题。先生,你怎么回答的?”

“哪里,我胡诌八扯,给翻译了一下。”

“那,总算翻译了。了不起!”

“小孩子嘛,不胡乱翻译出来,他就不再信服你了。”

“先生也变成了了不起的政治家。可是,看他刚才的样子,总像非常无精打采,看不出他会给先生出难题。”

“今天他可有点不争气。混帐东西!”

“怎么啦?冷眼一看,觉得他非常可怜呢。到底怎么啦?”

“咳,干了糊涂事!他给金田小姐送了情书。”

“咦?就他这个大脑袋?近来学生们可真厉害。太惊人了。”

“你也许有点担心吧……”

“哪里,一点儿也不担心,反而觉得有趣儿。不管飞去多少情书,也不会出事的。”

“既然这么放心,那就没说的了……”

“没说的。我一向不在乎。不过,听说那个大脑袋写了情书,真感到意外。”

“这嘛,是开了个玩笑。他们三个人,认为金田小姐又摩登,又骄傲,就想耍笑她一番。于是,三人合伙……”

“三人合伙给金田小姐写了一封情书?越说越离奇。这岂不好像一人份的西餐,要由三个人享用吗?”

“不过,他们有分工。一个写信,一个送信,一个借名。刚才来的,就是借名的那个小子。他最蠢。而且他说,他还不曾见过金田小姐的面呢。那又为什么干出那种混帐事来?”

“这可是近来的巨大成果,杰作!那个大脑袋,居然给女人写情书,多么有趣啊!”

“惹出大乱子啦!”

“怎么惹都没事儿,对方是金田小姐嘛。”

“不过,你说不定会娶她的呀!”

“正因为我说不定会娶她,所以才没关系嘛。”

“你没关系,可……”

“怎么?金田小姐也没关系!没事儿。”

“如果真的是这样,也就没什么了。可是,写情书的人事后良心发现,害怕啦,诚惶诚恐,跑到我家来讨个主意。”

“咦?这么点事,就那么颓丧?可见是个气魄不大的人。先生,您是怎样发落他的?”

“他自己说一定会被学校开除,非常担心呢。”

“为什么开除?”

“因为干了那么不体面、不道德的事情。”

“怎么?不致于说不道德吧?没什么了不起。金田小姐可能认为这是光荣,在到处瞎吹哩!”

“是呀。”

“总之,很可怜。虽说干那种事不好,但是,叫他那么担心,会害了一个男孩子的。他虽然脑袋大些,可是相貌并不怎么丑。鼻子直忽扇,很招人喜欢。”

“你也有些像迷亭,说的可倒逍遥自在。”

“不,这是时代思潮。先生太守旧,所以,把任何事情都说得严重。”

“可是,这不是太蠢了吗?给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送什么情书。简直是缺乏常识。”

“讨人嫌,大多因为缺乏常识。救救他吧!会积德的呀。看他那样子,会到华岩瀑布去跳水的。”

“是啊!”

“就这么办吧,假如他是个再大些、再懂事些的大孩子,怎么会这样呢?他们会干了坏事,可还装作不知道!如果把这个孩子开除,那么,不把那些大孩子们统通赶出校门是不公平的。”

“可也是啊!”

“那么,怎么样?去上野听老虎叫吧?”

“老虎?”

“是的,去听吧!两三天内我要回一趟老家,因此不论去哪儿都不能奉陪。今天是抱着一定要一同去散步的目的才来的。”

“是吗?你要走?有事吗?”

“是的。有点事。总而言之,走吧?”

“唔,那就出发吧!”

“好嘞,走哇!今天我请你吃晚饭。然后活动活动,到达上野的时辰刚好是最佳时刻。”

由于寒月频频催促,主人也动了心,便一同出发了。

身后是女主人和雪江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声。

 十一

壁龛前,一张棋盘摆在当央,迷亭和独仙相对而坐。

“白玩可不干。谁输了要请客的。是吧?”

经迷亭提醒,独仙依然捻着山羊胡说:“那样一来,难得的一次高尚游戏,可就弄得俗了。醉心于打赌之类,多没意思。只有将胜败置之度外,如同‘云无心以出岫①’,悠然自得地下完一局,才能品尝到其中奥蕴!”

①云无心以出岫:见陶潜《归去来辞》。

“又来啦!棋逢如此仙骨,难免累杀人也,恰似《群仙列传》中的人物呢。”

“弹天弦之素琴嘛。”

“拍无线之电报吗?”

“闲言少叙,来吧!”

“你用白子儿?”

“用什么都行。”

“不愧是仙人,好大的气魄!你用白子儿,按自然顺序,我就用黑子儿喽。好,来吧,谁先走都行。”

“黑子儿先走是规矩。”

“不错。那么,让着你点儿。按规矩从这儿先走。”

“按规矩,可没有这种走法呀!”

“没有就没有。这是我新发明的规矩。”

咱家阅历太浅,棋盘这玩艺儿是最近才见到的。越想越觉得这玩艺儿真怪。在一个不大的方盘上画了些小格,乱糟糟地摆了些黑白子儿,令人眼花缭乱。然后就输啦、赢啦、死啦、活啦的,下棋人流着臭汗,吵吵嚷嚷。那棋盘顶大不过一尺见方呗!就算用前爪一搭,就会扫它个稀哩花啦。不过,常言说:“结则草庐,解则荒原。”何必淘这份气!倒不如袖手旁观,逍遥自在得多。开头那三四十个子儿的摆法还不怎么刺眼,可是到了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你瞧,唉呀呀,光景真惨哪!白棋子儿和黑棋子儿密密麻麻,几乎要从棋盘上摔下去,互相喊叫着:“挤死啦!”“挤死啦!”但又不能因为太挤,就让其它的棋子儿闪开;也没有权利因“阻挡”而喝令前边的棋子儿退下。个个棋子儿除了认命,纹丝不动地呆在那里,别无他策。

发明棋盘的是人。假如是人类的癖好反映在棋盘上,那么,就不妨说,棋子儿进退维谷的命运正标志着人类的本性。假如从棋子儿的命运可以推论人类的本性,那么,便不能不断定:人,喜欢把海阔天高的世界用小刀零切碎割,划出自己的领域,并在其中画地为牢。只在固守立足之地,任何时候也不越雷池一步。一言以蔽之,说人类硬是要自寻烦恼,也不为过吧?

自在逍遥的迷亭和神机妙算的独仙,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偏在今天从壁橱里拖出一个旧棋盘,开始干这种热得透不过气的游戏。的确是棋逢对手。一开始,双方都下得随随便便,棋盘上的白棋子儿和黑棋子儿自由地交互飞舞。但是,棋盘的大小是有限的。每填一个棋子儿,横竖格就要减少一个,因此,再怎么自在逍遥,再怎么神机妙算,也要陷于困窘,那是自然的。

“迷亭君!你这盘棋下得太野蛮,哪有从那儿进子儿的规矩?”

“也许出家人下棋没有这份规矩。但是,按‘本因坊’流派的下法,可就有这份规矩。有什么法子呢。”

“不过,那是死路一条哟!”

“臣死且不避,何况彘肩①乎?”

①臣死且不辞……:《史记·项羽本纪》樊哙在鸿门宴上要救沛公,项羽让他喝酒,吃猪肩生肉……樊哙说:“臣死且不避,危酒安足辞。”这里信口说的颠三倒四。

“噢,来啦,好吧!‘熏风自南来,殿角生微凉。’①这样看住你,就没事了。”

①熏风自南来:唐文宗吟道:“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柳公权接道:“熏风自南来,殿角生微凉。”见《唐诗纪事》卷四十。

“呀,看得果然十分厉害!嗬,我还以为你没心看住呢。‘撞吧,八幡钟②’我这么走,你将奈何?”

②八幡钟:在深州富个岗八幡宫。民谣中说:“敲响吧,八幡钟,把我的情人叫醒。”日文“看子儿”与敲钟的“敲”字谐音,便借题发挥。

“没什么奈何不奈何的。‘一剑倚天寒③’,……咦?麻烦啦!下决心,隔开它吧。”

③一剑倚天寒:出自无学禅师,形容杀头后,身如利剑刺向青天。将生死置之度外。

“啊!危险,危险!这一隔,可就是死棋了。喂,别开玩笑,让我悔一步。”

“不是早就对你声明了吗?这地方是不许进子儿的。”

“进得失礼,失礼!喂,你把这个白子儿给我拿掉!”

“那个子儿也悔?”

“顺手把旁边那个白子儿也拿掉!”

“喂,你脸皮太厚了。”

“你看见那个黑子儿啦?唉,咱俩不是有交情嘛!别说那些见外的话,快给我拿掉!这可是生死关头。‘且慢,且慢!’救命人边喊边出场了。正是危急之秋。”

“我可不听那一套!”

“不听就不听。把那个子儿给我拿掉!”

“你已经悔了六步棋啦。”

“你这人记性真好。以下将比过去加倍地悔棋呢。所以,叫你把那个子儿拿掉。你真够固执。既然坐禅,就应该超脱些嘛……”

“不过,不吃掉这个子儿,我可就输了。”

“你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一副拿输赢不在乎的架势吗?”

“我是输赢不在乎。但是不高兴你赢。”

“得道,了不起!到底是‘春风影里斩电光’!”

“不是‘春风影里’,是‘电光影里’。你弄反了。”

“哈哈哈,我还以为这时候差不多都颠颠倒倒的呢,不曾想还有正正经经。那么,无话可说,我认了。”

“生死事大,转眼呜呼。你认了吧!”

“阿—门—!”迷亭先生好像在毫不相干之处啪的投下一个子儿。

迷亭和独仙正在佛龛前大赌输赢,寒月与东风挨肩坐在客厅门口。在寒月与东风身旁落坐的主人,如黄腊般端坐。寒月面前的床席上放着三条鱼干,赤条条排列得整整齐齐,煞是壮观。

这鱼干出处是寒月的怀里,取出时还热哩,手心可以感到那赤条条的鱼身子温乎乎的。主人和东风却将出神的目光倾注在鱼干上。于是,寒月隔了一会儿说:

“老实说:四天前我从故乡回来。因为有很多事要办,四处奔波,以至没能来府上拜访。”

“不必急着来嘛!”主人照例说些不招人爱听的说。

“急着来就对啦。不早点把这些礼品献上,不放心啊!”

“这不是木松鱼干吗?”

“嗳,我家乡的名产。”

“名产?好像东京也有哇!”主人说着,拿起最大的一个,凑在鼻尖下闻闻。

“鼻子是闻不出鱼干是好是坏的呀!”

“个头稍大一点,这便是成为名产的理由吧?”

“唉,你尝尝看。”

“尝是总要尝的。可这条鱼怎么没鱼头呀?”

“因此,不早些送来放心不下呀。”

“为什么?”

“为什么?那是被耗子吃了。”

“这可危险。胡吃起来,会患霍乱症的呀!”

“哪儿的话,没事!耗子只咬去那么一点点,不会中毒的。”

“到底是在哪儿被耗子咬的?”

“在船上。”

“船上?怎么回事?”

“因为没地方放,就和小提琴一块儿装进行李袋里,上船那天晚上就被耗子咬了。如果光是咬了木松鱼干那还没什么,偏偏耗子把小提琴的琴身当成了木松鱼干,也被咬了一点点呢。”

“这耗子太冒失!一到船上,就那么不辨真假?”主人依然望着木松鱼干,说些没人能懂的话。

“唉,耗子嘛,不管住在哪儿,也是冒失的。所以我把鱼干带到公寓,又被咬了。我看危险,夜里就搂着它睡了。”

“未免不太干净吧!”

“所以,吃它的时候,要洗一洗。”

“仅仅洗一洗,是不可能干净的。”

“那就泡在碱水里,咔咔搓它一通总行吧?”

“那把小提琴,你是搂着它睡吗?”

“小提琴太大,搂着睡是办不到的……”

这一解释,远处迷亭先生也加入了这边厢的对话,高声说道:

“你说什么,搂着小提琴睡觉?这可太风雅了。‘春又别人间。独抱琵琶重几许?意阑珊。’这是一首俳句。可是明治年代的秀才若不抱着提琴睡觉,就不能超越古人,我吟道:‘薄衫裹忧魂。漫漫长夜相厮守,小提琴。’怎么样?东风君,新体诗里可以写这种内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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