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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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猫-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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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羊的搭救,受蚕的照拂,甚至承蒙棉田之恩等等,几乎可以断言:这种奢侈,正是无能的结果。

衣食么,姑且睁一眼闭一眼,高高手过去算啦。然而,就连那些与生存毫无直接利害关系的问题,也硬是照上述那么干,这就令猫费解了。首先,头发是自然长起的,所以,咱家认为任其生长,大约是最简便而又对本人最有利的办法;但是,人类却枉费心机,以梳成千奇百怪的发式而洋洋得意。有一种发式,人们自称为光头。任凭你什么时候看见,脑袋总是青虚虚的。天一热,就在头上撑起伞来;天冷,就缠上头巾。既然如此,又何必把头皮刮得发白?岂非莫名其妙?这还不算,还有人用个无聊的玩艺儿,像根锯条似的,叫做“梳子”,把头发左右两分,美孜孜的。如不等分,则三七两开,在天灵盖上人为地划出两个区域。有人还让这个分界线穿过发旋,一直通过脑后,活像一张伪造的芭蕉叶。其次,还有人把头顶剃得溜平,左右两侧陡然直下;因为圆圆的头上好像扣上个方盘,只能看成是一幅花匠栽植的杉木篱芭的写生画。另外,听说还有留五分发①,三分发、一分发的。到头来,说不定会流行起更新式的款式,往脑瓜骨里倒剃一分至三分哩。总而言之,人们那么呕尽心血,真不知想干什么。不说别的,本来有四只脚,却只用两只,这就是浪费!如果用四只脚走路多么方便!人们却总是将将就就地只用两只脚,而另两只则像送礼的两条鳕鱼干似的,空自悬着,太没趣儿了。

①五分发:头发留下五分那么长。

由此可见,人类比起猫来更是优哉优哉。他们太闷得慌,才想出这些主意来开心的。可笑的是,这帮闲人一见面就大肆声张:“忙得很呀,忙得很呀!”看脸色,真的像是很忙。这些鼠肚鸡肠的家伙,弄不好,令人担心会不会忙杀的。有的人见了咱家,常说什么:“像猫那样,多么快活啊!”想快活就快活呗,谁也没求你们那么蝇营狗苟的呀!他们自找麻烦,几乎穷于应付,却又喊叫“苦啊,苦啊”。这好比自己燃起熊熊烈火,却又喊叫“热呀,热呀”。即使猫,待发明二十多种发式的那一天,也就不可能这样逍遥自在了,若想自在,就该像咱家这样,夏天也始终只穿一件毛衣,……可,话是这么说,是有点热。毛衣度夏,的确太热了。

这么热,咱家的拿手好戏午睡也睡不成了。

没有点什么新闻吗?咱家怠于观察人世久矣。本想今天久违之后再去领略一番人们想入非非、奔波劳碌的样子,偏偏主人在睡眠这一点,性情与咱家酷似。他贪于午睡不比咱家差,尤其放暑假以后,有点人样的事他一点都不做,所以,再怎么观察,也总要扫兴的。这时节,假如迷亭来,主人那消化不良影响下的皮肤也会有几分反应,一时会远离猫性的。正盼着迷亭先生现在来有多好,不知何人在澡塘里哗哗浇水。不仅浇水的声音,还不时地传来高声的插话。“噢,很好!”、“太舒服啦!”、“再来一勺”等等,声音响彻全宅。来到主人家,能够这么粗声大气、不管不顾的,没有别人,肯定是迷亭。

他终于来临。今日这个半天又好混了。正想着,迷亭先生已经擦完了汗,伸进了袖,照例大摇大摆地走进客厅。

“嫂夫人!苦沙弥兄干什么哪?”他边大声呼喊,边把帽子扔到床席上。

女主人在隔壁,伏在针线盒旁睡得正香,忽听哇啦啦一阵吵嚷,几乎震破耳鼓。她大吃一惊,硬是睁大了惺忪的睡眼,来到客室。一瞧,原来是迷亭穿着萨摩产的上等麻布衫占据着上座,不停地摇着小扇。

“噢,您来啦!”女主人说着,觉得有点尴尬,就说:“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呢。”她并不擦流到鼻尖上的汗珠便寒暄起来。

“没什么,我刚来一会儿。适才在澡塘里求女仆给浇点冷水,好歹算保住命啦……天太热呀!”

“这两三天,纹丝不动还冒汗呢。是太热了……可,您好吗?”女主人依然不擦鼻尖上的汗。

“噢,谢谢。热个一星半点儿,身子倒不会出什么毛病。不过,热到这种程度可是例外。总是四肢无力呀。”

“我一向没睡过午觉。可,这么热……”

“睡了吧?好哇!若是白天晚上都能睡,那可再好不过了。”

迷亭照例信口开河。可他又觉得不够劲儿,便说:

“像我这号人就不睏,体质决定嘛。我每次来都看见苦沙弥兄酣睡,真叫人羡慕呀!当然,这么热,胃病患者是熬不住的。即使健康人,像今儿个这样天气,单是肩膀上扛着个脑袋都累得慌呢。可,话又说回来;既然长了这么个脑袋,就不好把它拧掉呀!”迷亭不知不觉苦于无法处理人头了。“像嫂夫人,头上还顶着个东西,是要坐不住的。光是那个发髻的份量,就叫人直想躺下睡呢。”

女主人以为迷亭之所以知道她一直在贪睡,就因为发髻给露了马脚,便边说:“嘿嘿……嘴太刻薄!”边摆弄她的发髻。

迷亭可不在乎这些。

“嫂夫人!我昨天在房顶上进行过煎鸡蛋的试验哩!”说得够离奇的。

“怎样煎?”

“我看房瓦上大火烧得格外地旺,觉得白白浪费掉太可惜,就把牛油溶解,又打了鸡蛋。”

“我的妈!”

“不过,太阳光并不那么理想。连个半熟也煎不成。我从房顶下来,正在看报,有客人来,就把房瓦煎鸡蛋的事给忘了。今天早晨忽然想起,心想煎得差不多了吧?上房一看……”

“怎么样?”

“哪里半熟,全都流了。”

“唉呀呀!”女主人皱起眉头,感慨不已。

“不过,三伏天那么凉爽,从现在起又这么热,岂不怪哉?”

“可不是么。前些天光穿单衣还觉得冷呢。从前天起突然就热起来了。”

“正是螃蟹横行的时候嘛。今年的天气简直是开倒车。说不定是在预言:‘倒行逆施,其无止境乎?’”

“你说什么?”

“噢,没什么。是说气候这么反常,倒像赫拉克利斯①的牛呢。”

①赫拉克利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英雄。

迷亭得意忘形,越说起离奇。果然奏效,嫂夫人莫名其妙了。只因刚被“倒行逆施”那句话弄得尴尬,她这回才只“咦”的一声,不再反问。既然她不再反问,迷亭特意说出口的那番话也就没趣了。

“嫂夫人!你知道赫拉克利斯的那头牛吗?”

“我可不知道那是什么牛。”

“不知道?给你讲讲吧?”

嫂夫人碍难拒绝,便“嗳”的一声。

“从前有个叫赫拉克利斯的,他牵了一头牛。”

“莫非赫拉克利斯是个牛倌?”

“他可不是牛倌,也不是个不懂事的丈夫。那时候,希腊连一家牛肉铺也还没有哩。”

“哟,是希腊的故事?何妨不直说了呢!”女主人只知道有希腊这么个国家。

“我不是告诉你赫拉克利斯了吗?”

“赫拉克利斯就是希腊的意思吗?”

“哪里,赫拉克利斯是希腊的一位英雄。”

“难怪我不知道。那么,他怎么样了。”

“他呀,像嫂夫人一样睏得不行,呼呼大睡……”

“哟,不爱听!”

“他正在酣睡,巴尔干①的儿子来了。”

①巴尔干:希腊神话中管火和锻造的神。

“巴尔干是什么?”

“巴尔干是个铁匠呀。他儿子偷走了那头牛。因为这小子是扯着牛尾巴往后拖的,赫拉克利斯睡醒之后,到处寻找:‘我的牛啊,我的牛啊’,就是找不到,也不可能找到。他即使顺着牛蹄印往前找,可是偷儿不是牵着牛往前走,而是拉着牛倒退的呀!铁匠的儿子可太精明啦。”迷亭已经忘了天热,又说:

“苦沙弥老兄近来怎样?照例睡午觉吗?午睡出现在汉诗里,还蛮风流的哩。不过,像苦沙弥兄那么天天按部就班地睡,可就有点俗气了。每天无所事事,有时像个死人似的。嫂夫人,麻烦你,叫醒他不好吗?”

这一催促,女主人也表示同感,便说:

“是啊,这样的确不像话。不说别的,只怕会把身子搞坏呢,他刚刚吃过饭。”

女主人刚要走,迷亭说:

“嫂夫人!提起吃饭嘛,我还不曾用膳哩!”迷亭的脸不红不白,不问自答。

“唉呀呀,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嘛。我怎么忘得死死的。那么,没什么好肴,将就吃点茶水泡饭吧?”

“不,若是茶水泡饭,就别吃啦。”

“可,反正没有你可口的东西呀!”女主人话里带刺儿。迷亭恍然大悟:

“不,茶水泡饭也罢,开水泡饭也罢,全免。刚才路上,我顺便在饭馆叫了些饭菜,就在这儿享用了吧!”这话说的!外行人真是干不来。

女主人只啊的一声。这一声“啊”,将惊讶、不快和因免却麻烦而谢天谢地等含意都统而兼之了。

然而,由于过分吵闹,主人的睡意似乎一扫而光。不知什么工夫,他踉踉跄跄地走出书房。

“你这个人总是那么七吵八闹的。好不容易要好好睡一觉可……”主人连连地打呵欠,哭丧着脸说。

“噢,你醒啦?惊破夙梦,十分愧对!不过,偶尔为之,尚且犹可吧!喂,坐下。”

如此寒暄,真叫人主客难分。主人默默地落坐,从各种材料拼成的烟盒里抽出一支“朝日”牌香烟,开始吧嗒吧嗒地抽。忽而望着滚落在对面的迷亭的那顶草帽,说:

“你买了帽子?”

迷亭立刻将草帽举在男女主人面前,炫耀地道:

“怎么样?”

“呀,漂亮!格很细,多柔软!”女主人一再摩挲。

“嫂夫人!这顶帽子可是万宝囊啊!你叫它怎样,就会怎样。”迷亭攒紧了拳头,啪地一声打在巴拿马草帽的侧面。果然不差,草帽遵旨,瘪了拳头那么大个地方。

“哟!”女主人惊叫一声。说时迟,那时快,迷亭又把拳头伸进帽盔里,用力一拳,那帽盔又鼓了起来。接着,他又双手捏住两边的帽檐,用力压扁它。压扁了的草帽活像用檊面杖压过的荞面饼似的,溜平。再把它像卷席子似的从一端一圈又一圈地卷了起来。

“瞧呀,就这样。”说着,将卷成一团的草帽揣进怀里。

女主人仿佛看了“归天斋”的正一①变戏法,感叹地说:“太神奇啦!”

①“归天斋”的正一:生卒不详,传说是日本表演西方魔术的开山祖。

迷亭也就装模作样,将从右袖塞进怀里的草帽又特意从左袖口掏出。

“哪儿也没坏。”说着,使草帽恢复原状,用二拇指顶住帽盔,让草帽滴溜溜地转。你以为他就此结束了吗?没有。最后一招,他又将草帽啪的一声扔到身后,一屁股坐在帽子上。

“喂!没事吗?”连主人都显得不安了。女主人不消说,更是担心地警告他:

“好容易买一顶出奇的帽子,若是弄坏,那还了得!我看你还是见好就收吧!”

欣喜若狂的是草帽的主人。

“要知道,就因为不会弄坏,它才出奇哪!”说着,他把坐得七扭八歪的草帽从屁股下拽出,也不整理一下就戴在头上。真出奇,那草帽竟立刻恢复了原状。

“真是个结实的帽子。怎么回事?”女主人越来越佩服。

“噢,没什么,本来就是这么一种帽子嘛!”迷亭戴上帽子,回答女主人说。

“你也买那么一顶帽子多好啊!”隔了一会儿,女主人劝丈夫说。

“不过,苦沙弥兄不是有一顶漂亮的草帽吗?”

“可你听呀,前些天孩子把它踩碎了。”

“哟,哟,那太可惜喽!”

“因此才想,再买一顶像您那顶结实的帽子就好啦!”女主人不了解巴拿马草帽的价钱,再三劝丈夫:

“就买这样的吧!嗯?喂!”

接下来,迷亭又从右袖筒里掏出一个红盒,盒里装着一把剪刀,拿给女主人看。

“嫂夫人,洋草帽嘛,就介绍到这里。请看这把剪刀。这也是非常贵重的宝器,有十四种用途哩!”

假如这把剪刀不露面,主人必将为巴拿马草帽而遭到妻子的呵责。咱家看得明明白白:幸亏妻子出于女人特有的好奇心,他才免去了一场浩劫。与其说这是由于迷亭的机智,莫如说纯属侥幸的走运。

“这把剪子为什么会有十四种用途?”女主人的话音未落,迷亭君便洋洋得意地说:

“现在,我来一一加以说明,请听我说下去。好吧!这里有个月芽形的洞眼吧?把烟卷往这儿一放,戈登一声就能切断。其次,这刀根上有些装饰吧?就在这儿卡卡地剪铁丝。再次,把它弄平放在纸上,可以用它画线。还有,刀背上有刻度表,可以当作格尺用。这面有小挫,可以用来磨指甲哪。好吧,把这个尖儿插进螺丝口,使劲一拧,还能代替一把小锤呢。把这一头插进去一撬,一般铁钉钉的木箱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箱盖撬开。再看,这个刀尖可以当锥子用。这块儿能把写坏了的字擦掉。全都拆卸开,就是一把刀。最后,喂,嫂夫人,这最后一件可太有趣了。这儿有个苍蝇眼珠那么大的圆球吧?请您上眼。”

“不,您又该拿我开心了。”

“那么不信任我可不好。你就权当再上一次当,请往里边瞧。嗯?不肯?只瞧一眼。”说着,把剪刀递给了女主人。

女主人疑疑迟迟地接过剪刀,眼睛贴在苍蝇眼珠的地方不住地往里瞧。二人不断地一问一答:

“看见了吗?”

“一片漆黑呀!”

“漆黑还了得!您再稍微面向纸格门,别把剪子放倒……对啦,对啦,这就看见了吧?”

“啊,是照片呀!怎么能把这么小的照片贴上了呢?”

“妙就妙在这里。”

主人一直默默无言。这时,似乎想看一眼那张照片。

“喂,让我也看看!”

女主人却仍旧将剪子贴在脸上,压根儿不肯交出去。

“太漂亮了!是裸体美人哪!”

“喂,不是叫你给我看看吗?”

“等等。头发多美呀,搭到腰部呢。微微扬起脸来,身材太高了。不过,是个美人哟。”

“喂,叫你给我看看!不大离儿就拿给我看看得了呗。”主人急不可耐,教训起妻子来。

“哎,让您久候了。就请瞧个够吧!”

当妻子将剪刀递给主人时,女仆从厨房走来说:客人预约的饭菜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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