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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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 第1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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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帆下了死决心,如果胡秉宸鬼迷心窍、执迷不悟,她就亲手把他的声誉、前途撕成碎片,就连这些碎片也要一把火烧了,连骨头渣也不会给吴为剩下。

  即便胡秉宸死了,尸体也得属于她。在他的追悼会上,脚下家属献花的那个位置,放的是她和孩子们献的花圈;花圈缎带上,写的是她率杨白泉和芙蓉等人敬献的字样,而不是吴为。

  胡秉宸一惊,原本光亮白洁的四壁,霎时间贴满了白帆的脸,密密麻麻;铜墙铁壁。

  白帆怎么知道“死在你的怀里”云云?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吴为变节了?

  心电图马上出现险情,护土大夫又是一阵抢救。

  即便如此,白帆也不后悔,她本来就是要让胡秉宸“死心”。

  胡秉宸的兵法也非常混乱,显然没有一个总体规划,打哪儿算哪儿。

  到了这步田地,还对白帆这样说:“如果你闹开去,我就和你摊牌。”

  如果不闹出去呢?

  愤怒至极的白帆,不认真考虑这句话里极为丰富的层次,回答说:“即便我可以让步,成全你们,可还有党的纪律、社会的道德和法律上的责任呢!”

  “你这样说,不是还不撒手吗?”

  出得医院,马上与部里几个头脑商议,向吴为工作过的所有单位发函,调查她的档案。

  查吴为个底儿掉!不论历史或男女关系上的污点,别想逃过她的火眼金睛。

  在谋划这些事情上,白帆的专业水准可与安全部门比肩。至于在胡秉宸面前无以应对,则既是水平有限,更是爱之弥深。

  吴为虽然没有变节,可也不能说没有动摇。

  既然部里指定佟大雷为胡秉宸医疗方案的负责人,又担纲救命吴为的重任,佟大雷有了理所当然接近吴为的充分理由。

  或继续文字攻势——

  某君陷于情,十年不能自拔,闻之怆然。有旧作堪可。移赠,聊以慰之。

  十年昏晓枉抛梭,掷却吴花似雪多。

  作帛堪书骚万卷,临风不必叹湘罗。

  胡吴近咫,渺若山河,东坡云:多情却被无情恼,信然。你可以责骂天下男人都是浑蛋,我觉得可能也有例外。男女好坏之争,古今中外,由来已久,成为专著的,也很多,我敢担保你我都可能不在被骂之列。

  或游说吴为——

  “听了你和老胡的事,简直像个大爆炸。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把老胡的问题告诉你,他是个伪君子……用一生心血追名逐利,爬向权力的金字塔,绝不会为爱情而牺牲地位和党票。就在三月份请老战友吃饭时候,还和白帆两人来回夹菜敬酒……所以我劝你要实际些,也许他对你说过‘即便死也要死在你怀里’这一类话,但以我对他几十年的了解,说说可以,不会真干。为了爬上权力或是声誉的金字塔,胡秉宸可以铁石心肠,六亲不认,将七情六欲一一割舍,以求正大光明、无懈可击……不要误会,不是说他官迷,综观古今中外天下伟男子,哪个不是通过权力来展现他们人格的伟大?这样的男人多半不会被女色所误,所以才能功成名就。老胡差不多已经到达那个塔尖了,更不可能为一个女人半途而废,不会,我太了解他了,几十年的战友了嘛。这些事如果不对你说清楚,等于害了你,但我也决不破坏你们。”

  然后一针人穴地问:“如果老胡真爱你,为什么不了断与白帆的关系?”

  “要解决这个问题,白帆肯定会闹得满城风雨,对手会用这个把柄整治他。”

  “这都是胡扯,如果老胡有决心,谁也拦不住。你看不出他在欺骗你吗?我确信无疑他在耍弄你,白帆非常肯定地对我说过:‘这一年老胡待在家里实在寂寞,不过在吴为那里找点儿刺激而已。’我的话你当然不信,但是我们等着瞧,事实会下结论。”

  这些似有似无、真真假假的话,一则出于战略,二则若能同时腐蚀吴为对胡秉宸的爱,何乐不为?

  吴为显然中计,双目像被灼伤,迷茫无助。

  现在,她最介意的倒不是胡秉宸是否耍弄她,或胡秉宸的背信弃义,她是被“他是个伪君子……用一生心血追名逐利,爬向权力的金字塔”打蒙了。

  难道她镂骨铭心爱着的,就是这样一个利禄之徒而不是条英雄好汉?

  难道她所爱的男人,一律是自己心自中制造出来的?不但制造一个又一个又一个爱的对象,还制造了他们对自己爱得天翻地覆、轰轰烈烈?

  “不——”她嗫嚅着。

  “我和白帆谈了,如果老胡真要和吴为结婚,你就算了,孩子、年龄都那么大了,让他们去吧;如果老胡真搞两面派,自有组织处理两面派的办法。你要不要见见白帆?”

  “不,不。”

  佟大雷很满意。对付吴为太容易了,一旦离开她那个写作王国,智商马上下滑至零。

  倒了杯茶放在吴为面前,“为这样一个老头子,不值得这样死去活来。”忘记自己也是一个老朽,“我始则不信胡秉宸会如此,现在觉得他十分可鄙……唉,放心,我会随时向你报告他的病情,一旦有机会,就想办法让你们见面。我们来研讨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办……有没有什么信要我带给老胡?”

  “当然,要是方便的话。”真想问问胡秉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佟大雷急急拿出纸笔,希望吴为立刻将信写就交给他。可是他太急了,回手带倒了写字台上的墨水瓶,黑色的墨汁洒了一桌,滴滴答答流向地毯。他早就觉得这瓶墨汁非闯祸不可,每用一次墨汁,这感觉就出现一次,果然应在这个时候。

  吴为十分歉疚,都是因为她,“真对不起。不用急,等我想一想。”这样的信,真得回去好好想想。

  “啊——”佟大雷痛惜无法得到吴为亲笔写下的物证了。

  吴为回去想了想,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了无踪影。

  吴为在哪儿呢?

  漫五目的地在街上挤来挤去,任人推搡,巴望着他们当中有谁揍她一顿才好,觉得自己随时都会大叫一声,然后彻底地失去理智。现在她能专心干的就是这件事。

  远远看见二个穿军大衣、戴鸭舌帽的人,走路样子十分像胡秉宸。当然不是胡秉宸,吴为在风地里站住,等那人走近、走过。风推着她继续向前走去。胡秉宸还会用那件军大衣裹着她吗?他,说,本来买件二号大衣就行,但是买大了一号,为的是可以把吴为裹在里面。

  公园侧门的两棵松树与胡秉宸身高等齐,他每每在那树下等她,那两棵树如今总让吴为一惊一炸,觉得胡秉宸还站在那儿等她。

  桃树下的长椅还在,吴为在那水泥长椅上坐下,昔日的温情一一浮现,还有胡秉宸的甜言蜜语。她不禁侧过头去寻觅,然而胡秉宸不在了……有声音从她腔内游出,不是哭声,是肉体在过去与现实两块磨盘里碾碎、折断的响动。

  公园里那个看大门的人,总是奇怪地看着她,一定在想:怎么就剩下了她独自个儿?

  沿着他们的路游荡而去,胡秉宸曾在这路上说:“《世界文学》里有篇澳大利亚人写的小说,小说里有这样几句对话:‘你记得吗,那时我们做爱到半夜?……”记得,累得我到现在还没恢复过来。”做爱’这个英文词翻译得很好。”吴为哈哈大笑,然后向土坡上跑去,胡秉宸站在坡下,张开双臂,说:“来,来!”

  她顺着土坡跑下,冲力很大地投入胡秉宸的怀抱。就在那时,他搂着吴为说:“要是哪天我觉得不行了,拼命也会告诉你:即便死,我也要死在你的怀里,在与你的亲吻中死去。”

  走着走着,来到电车站。春失的一个晚上,他们坐电车回家,吴为头上包了一条头巾,胡秉宸说:“你看上去像一枝郁金香。”

  “你可真会说情话。”

  “像我这样多情的男人,你再也找不到了。”是啁,太多情了。

  一辆电车驶出总站,吴为不禁向车后窗望去。最后一次见面,胡秉宸正是乘这路电车离去,站在车厢尾部,穿着军大衣,向她不停地摇手。

  这样一个人,是“用一生心血追名逐利,爬向权力的金字塔”的人吗?

  胡秉宸失去了行动能力,身旁又有白帆或杨白泉看守,只有佟大雷是惟一的消息渠道。他当然不能相信佟大雷,可又不能不为佟大雷的蛊惑激动。

  那天护土送他去做心电图,趁护士交接工作的当儿,冒着再次发作心梗的危险跑了出去,向看守公用电话的老人说:我是某某床的病人,忘了带钱,一会儿让护土给您送来。

  可是吴为不在家,只好怏快回来,之后非常冒险地通过保姆寄给吴为一封信——

  终于走出险区……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现在身不由已,很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能设法告诉我吗?

  总之我们在向不合理的习惯斗争,不管牺牲什么,包括生命,在历史上给这个半新不旧的中国创一个先例。我们要互相支持,绝对团结,不论遇到什么都要坚持下去,人们了解真情之后,将会尊重我们的忠贞。

  很想叫你一声我的亲人、我的宝贝、我的乖乖,但我更愿意称你为基督。因为基督的一生是为了改变人,你也改变了我世界观的许多方面。我的思想能从各种桎梏中解放出来,虽然有其内在的历史原因,但你给我的影响之大,也是不能忽略的,而我们有机会谈话的时间又是那么短。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这个称号的缘故。

  被胡秉宸投入这许多热情歌颂过的吴为,也不过是他主观制造出来的一个幻象。在幻想中如此辉煌的女人,或是说作为男人同样期待着的那个“白雪公主”,并没有如期到来。

  吴为并不具备他期待的那种人格、才能、识见、真诚、勇气、严肃、思想深度、人的尊严……一旦走近吴为,这些虚浮的梦想很快就会破灭。换而言之,走近哪个人,包括世界上最伟大的人,难道不是这样一个结果?

  早有“君子之交淡如水”之说,这就是聪明人为什么拒绝走近的原因。我已经可以下楼,像一个准备越狱的人一样,正在筹划与你的会面。也许在医院的花园为好,这样你可以不通过一切探视手续,等我创造好条件再告诉你。

  白帆那部一天难得一响的电话,成了热线电话;冷清的胡家门前,也恢复了旧日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景象。

  发向各制裁机构的对吴为的各种指控,也似乎惟白帆意见是瞻,定稿前一一送交白帆审定。

  她字斟句酌,权衡再三,将一切可能不利于胡秉宸的言词一一删除。至少在目前,当事态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挽回,胡秉宸还是她的丈夫的时候,一定得维护他的声誉、利益,当然也就是维护了自己。

  尽管白帆意在整治吴为,岂不知这样一来,同时也把胡秉宸卖了出去。

  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也就是说吴为的恶行得有一个载体方能成立,没有第一者哪来第三者?

  以白帆多年的政治经验,本该明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可她一头栽在争夺丈夫的保卫战中,犯了一个女人通常会犯的低级错误——借刀杀吴为的同时,也杀了胡秉宸,更杀了她和胡秉宸的婚姻。

  老练的白帆,也该从胡秉宸闪闪烁烁、暖暖昧昧的态度看出胡吴关系的破绽。

  她也不知道,意大利比萨大学心理研究院在人的血液中发现了一种可以控制血清的特殊蛋白质,热恋中的人,能使这种蛋白质下降百分之四十,它的百分比,随恋情的深浅而变化。白帆只要测试一下这种蛋白质的含量,也就不会对胡秉宸的移情别恋那样大动干戈。

  白帆太急于报复了,结果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如果白帆放手胡秉宸,让胡秉宸与吴为有更多的接触,而不是在任何细节看不清楚的、黑咕隆咚的胡同里流窜,那么,不用白帆动一个手指,像吴为这样注重细节的人,仅是胡秉宸吸食汤水的动静、他的脚癣、他的花袜套、他的兰花指、他的斤斤计较……这些鸡毛蒜皮,就能让她却步。后来吴为庆幸,幸亏胡秉宸不抖索腿,不对着他人的脸惊天动地地打嗝、打喷嚏,不穿吊脚裤,不用指甲抠牙缝,兰花指上还没留女式长指甲……

  而精神和智慧的光芒,却能在黑咕隆咚的胡同里大放异彩。

  即便白帆不放手胡秉宸,环境宽松些也行。可是道德败坏的吴为运气更坏,没赶上未婚同居或未婚妈妈的时代,又接受了过去的教训,决不重蹈覆辙,不时对胡秉宸来个最后通牒:“我们或是一刀两断,或是你解决多头政治的局面,反正我不能当你的情妇。”像吴为这样的情人,实在让兴趣广泛的男人太不轻松。如果赶上一个宽松的时代,让他们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吴为也将有机会纠正自己——

  像这样一个俊朗又不失英雄气概,懂得品位而又不失纨挎,大俗大雅、有形有款,永远的新潮又永远的怀旧,一点、一味、一丝、一毫全方位品味生活,恐怕也是“五百年才出一个”的优秀男人,为什么不可以对一个打错电话的人,或晚上十点后来电话的朋友来个“操你妈”?当朋友向吴为抗议“你们家老胡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厂的时候,吴为劝说道:“别生气,他不知道是朋友,如果知道是朋友,一定是‘谢谢’、‘对不起’诸如此类。”朋友想想,也就释然。不是吴为袒护胡秉宸,这的确是一个匆忙中忘记戴上面具的失误。

  又为什么不可以对岳母叶莲子发出恶声“去你妈的!”当叶莲子请求胡秉宸不要在吴为那杂乱却自有序的桌子上乱翻,以免将吴为写在纸头上的小说札记错位的时候,墨荷的后代叶莲子疑是顾秋水杀将回来,除了脚步踉跄后退,别无他法。

  “我一再提醒秘书注意这个原则,首先考虑保护老胡的声誉和家庭的安定团结,孤立打击的只是吴为那个道德败坏的女人。秘书到底水平不够,还是有忽略的地方,经你斟酌后,文字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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