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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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魂- 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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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料材。制作棺材远远赶不上死人的速度,棺材根本就来不及涂刷颜色。一开始,家家都想法子弄口棺材,人死得太多了,板柜、炕席什么的都派上了用场,再后来就直接往外拖,也没谁来帮忙了。户户死人,谁帮谁呀?佟木匠房里寿材还没有做好,就被人抢跑了,有的死者家属为争夺寿材而大打出手,连棺材都抢碎了。往往两天前打得鼻口蹿血,还没等疮口结出痂来,人已经呜呼哀哉了。后来佟小麻子也病到了,木匠房的斧锯之声才戛然而止。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一生与木材为伍的佟木匠临了,却没有木材陪伴他长眠。老虎窝已经耗费尽所有能用的木料了,死掉的佟木匠被徒弟们用秫秸帘子一卷了事。养生堂药房也仅仅坚持九天,昼夜煎汤熬药,浓郁的汤药气息徘徊,仿佛要盖过越来越腥臭的暑气。养生堂不再出品药汤药渣了,不再出售草药杜仲了,程瑞鹤归天之前,最后一方是熬绿豆粥。绿豆粥清热解毒寄托了人们的期望,小郎中铁磊关门自保。“悬壶济世”的牌匾久历风雨,却只能灰头土脸地耷耸着,透出无限的悲凉。
  “虎力拉”的传染途径极广,病人的排泄呕吐物,以及被污染了的水源,苍蝇蛀虫叮咬过的食物,无不在威胁生命。老虎窝是重灾区,野狗在小镇外面游荡,野狗扒食尸体,远远望去竟然都肥得猪似的。西大庙对面是乱尸岗子,挤挤匝匝的尸体草葬于此。大夏天的毒日头爆晒,再加上雨水浸泡,坟墓迅速塌陷,导致尸体快速腐败。疫情不断扩大,夜晚更加死寂,头上是苍凉的银河横亘,地上是数不清蛆虫飞蛾蠕动飞舞,浓烈的腐臭气息经久不散,熏得人头疼恶心。可是时间长了,活人的鼻子也成了摆设,啥气味也品不出来了。
  一息尚存的人们羡慕起死者来,说:先死的有人哭有人送,后死的无人哭无人送。老虎窝五室一空,绝门绝户的并不鲜见,瘸子顾皮匠一家十一口死得一个儿不剩。院子里的老母鸡领着鸡雏觅食,母鸡下完蛋照样咯哒咯哒地炫耀,家里的窗户门都开着,人却都死了,就像睡着了似的,而墙上的挂钟正嘀嘀嗒嗒走个匀溜儿。开头见到尸体,人们还悲伤流泪,后来也不害怕了,心想没准明天一早自己也这样。看得多了就不当回事了,活着的人都变得麻木了,亲情薄得不如一张纸。隔离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再有人发病,家属就摘块门板下来,将病人抬出小街,一直送到郊外的空房子里去。这座房子是伪满时的苗圃,过去用来存放农具什么的。半死不活的病人被丢下了,家人留下个装水的坛子或瓦罐,搁下点儿吃食,便急匆匆地走开,甭说不流泪,就连头都不回一下。全老虎窝小街,送到大房子病人大概有四十几人,后来只活下来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李六指。对此,后来的老虎窝人颇多不解,说在城里开窑子的人都不死,慨叹好人不长命啊。有些人就是命大,或者天生具备某种抗体,仿佛是熬不干的油灯,即便忽闪忽闪的就是不灭。
第四十七章(5)
  如今最金贵的东西是大烟,嚼上几口大烟或许能救命。辣椒、大蒜、烧酒、食醋都是好东西,能喝酒的使劲喝酒,不能喝酒的就拼命地去吃辣椒吃大蒜,吃到嘴唇发麻汗水淋漓大便出血,也许能闯过生死线。地里的大蒜被挖出来了,菜园子里的辣椒也一天天红起来,霍乱肆虐的势头才有所减弱。中央军躲得老远,村长李阳卜也死了,小街陷入了无政府状态。不知谁出的主意,说这要命的“虎力拉”要祸害一年呢,号召在农历六月三十这天提前过年。
  千载不遇的奇观出现了,最炎热天气里,家家户户过上了大年。凡是能作为食物的家禽牲口都被宰杀掉了,老虎窝小镇里冷冷落落的,炊烟在半空里扭来扭去,强打精神的模样。鲜红鲜红的对联福字张贴,妖艳得俨如字字泣血,满街殷红。鞭炮的硝烟融入伏天的燥热里,仍挥不去萧索肃杀之气,叫人愈感惴惴不安。人丁稀少的“年夜饭”,眼睛红肿又哽咽难咽。亲人相继离去,而有些人家刚抬走了死者,洗洗手就“过年”了。已经死去的人不再享有年夜饭的碗筷,但是音容笑貌宛在,而且活生生就在眼前。女人不免眼噙泪花,但一碰见男人或老者严厉的目光,她们眸子里的朦胧一下子雾化得无影无踪。接财神的爆竹响过之后,人们面对着热腾腾的饺子,虔诚地端起酒杯,用颤抖的手和声音去叩请明天。这是一种怎样的“过大年”啊?在腐臭重重围困的气息里,诚惶诚恐地迎接子夜,希翼“新年”来临时,把死亡和所有的晦气统统埋葬。
  既然是“过年”,免不得依例串门拜年。七月初一一大早,男人走上街头,互相戒备又不失礼节地远远拱手,咧开嘴角,似乎在证明什么,尽量采用镇定的口吻致意:“过年好。”对面也拱手作揖,说:“过年好,都好都好。”无论怎样文过饰非,怎样故作吉祥,还是有人忍不住问:“你家还剩几口了?”面对这个问题,多数人不愿开口,就伸出几个手指晃一晃,然后轻叹一声离去。问的人就立在街口发一阵子呆,谁也不敢保证,踯躅离去的背影是否会一去而不返?
  “元宵节”也省略不掉,其实这天是七月十五上元节,两个节日就合在一起办了。老虎窝街头巷尾都洒上了白灰,放眼望去真有些雪的意思,而天依旧酷热难当。十字街头演节目,是荆容翔一手主导的,表演猫捉老鼠的话剧,说这是日本人祸害的,小鬼子养的老鼠蚊子跳蚤放出来了,病菌漫天飞,灭鼠灭苍蝇才能保平安。黄昏一降临,街上就张灯结彩起来,河里也飘起河灯来,扭秧歌的扭秧歌,祭奠的祭奠,人们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全都疯疯癫癫、歇斯底里了。人心慌的时候,就像脚底下没跟一样,冒虚汗,晕忽忽的,仿佛腾云驾雾一般。这天晚上大出风头的是郭占元,他反穿羊皮袄,饶有兴致地踩高跷,扭得浑身是汗,不断做出高难动作,不时哈哈大笑,笑得极刺耳难听。郭占元放声高歌,唱的是《傻柱子接媳妇》:“小老妈在上房,打扫尘土啊,打扫完东屋,又打扫西屋里啊……”歌声并没有打动任何人,他不管不顾,使劲地唱,还自顾自地拍巴掌喝彩。有人指点灯影里摇晃的郭占元,说:“喂,你老婆孩子都没了,还欢乐个屁?!”
  郭占元边扭边回头,说:“呸,活一天乐一天吧。”
  令人颤栗的“虎力拉”终于过去了,究竟死掉了多少人无从知晓。全凭老天眷顾,铁磊兄妹奇迹般地涉过险滩。逃过死劫的人们还发现,顾皮匠收养的那个日本女孩幸存了下来,她被张铁匠家收养了。这孩子细眉细眼的,每天独自在铁匠铺的门口玩耍,身影是那般孤独。赵家死人又破财,又损失了两垧耕地,用于死者的安葬。偌大的赵家大院现在只剩下四傻子一个成年男子了。四傻子痴痴呆呆的,下地干活,回家吃饭,像憨倔勤勉的耕牛。面对破落的情景,老赵太太深恨自己,逢人便说:我咋不死呢?总也不死不是老妖精是啥东西?
  天凉的时候,赵成和媳妇生了,落草的是个大胖小子,头发乌黑,嘴巴也大,“公啊公啊”的哭声分外嘹亮。这是赵金氏的第四个孙子,她咧开缺牙的嘴巴乐了,说:“都瞅瞅,都瞅瞅啊,天不灭咱赵家。日子该咋过还咋过。”祖母给小孙子起名,大号赵庆祥,乳名叫老虎。她断言:“老虎一出世,灾业就散了,不是吉祥是啥?”
  死神徘徊的夏季里,老虎窝最后的逝者是郭占元。他死前已精神分裂,是酒后野浴淹死的。
  常言道:八月十五定收成。过了中秋,人们发现地里头荒草杂芜,庄稼亦如人似的,半死不活的样子。人们恢复了诚稳持重的常态,说收成不好就不好吧,说这要命的年月,还能喘口气儿就不错了,天灾人祸的就对付着混吧。
  保安队来了,杂七杂八的各色人等,挎着黑不溜秋的枪支,一看就是归降的胡匪绺子。保安队的军纪糟糕透顶,惯于对百姓蛮横,他们的口头惮是:“打粳米,骂白面,不打不骂小米饭。”二十来人在赵家大院住下,偷粉条子、高粱米,偷一切可以换到钱的东西,拿到街上去卖。赵家人见了,敢怒不敢言。保安队一天到晚瞎忙得厉害,白天赛马练枪法,晚上躺炕上抽大烟。这天有几个喝多了,摆弄起手枪来,张三吹嘘说能打中家雀的左眼皮,李四不服。卖呆儿不怕乱子大,众人起哄,于是比试枪法。乒乓几声,麻雀没打到,倒是打下来鸽子若干。赵家的门窗玻璃体无完肤了,子弹还射穿了房盖,打坍了屋顶上的烟筒。麻雀们被枪声惊扰,不时呼啦啦地惊飞而起,许久才缓缓地降落。挥动翅膀的时候,它们老是变幻着奇怪的矩阵。
第四十七章(6)
  日子漫长而寂寥,如同秋阳般日益惨淡。清剿队长荆容翔无精打采的,在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上头督促得紧,只好硬着头皮忙碌,今天组织巡逻搜查,明天纠察乡里治安,后天替国军征集粮秣。走家串户的,熟悉人口户籍情况,尤其掌握适婚女子的实际状况。荆队长老婆也死于这场霍乱,身边没女人了,心里憋得冒火,刻不容缓地盯上了赵金菊。要是搁在从前,就是借来八个胆儿,也不敢打赵家的主意。赵金菊是老姑娘,是黄花处女,年龄大些,姿色尚可,配他荆队长不寒碜。金氏先头极力反对,可家道没落如此,由不得挑肥捡瘦,即使反对又当如何,总不能叫闺女终老闺里吧?再说荆容翔的先房老婆一直没有生育,倒也没啥拖累。动荡岁月里,人们考虑问题就这样简单而实际。
  女人走投无路之时,嫁人是唯一的选择。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随他去吧,不饿死就行。天灾人祸相伴,男女苟且之事顺理成章,鳏寡孤独者迅速地组合配对,赵金菊的婚事草率得不能再草率了。事到如今,赵金菊认命了。左等右等了许多年,在成千上万人之间,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偏偏等来的是荆容翔,这不是不命是什么?荆队长他特意将新家安置在柳津河北的山坳里,此地只有稀稀落落的三五户人家,房子都是新建的,与其他“集家归屯”过的地方不同。路虽然远些,但好处也有,来来去去隐蔽些。但是,荆容翔和赵金菊的洞房花烛夜是失败的。荆队长心急火燎地脱光了她的衣服,用兴奋而又发颤的双手抚摩她的周身。赵金菊哭了,很扫荆队长的兴。荆队长不懂惜香怜玉,只想使蛮,全无一丝温存。稍一用力她就喊痛,紧咬着嘴唇,压抑不住地发出痛苦的呻吟,五官因疼痛而扭曲错位,身上滚着成片的冷汗珠。越忙越紧张,越紧张越不得法,正在懊恼,老虎窝小街方向传来了枪声,骤然一惊,翻身落马,就此收场。
  荆容翔阳事不举,连他自己也备感吃惊。新婚燕尔变成痛苦之旅,临战萎靡,未及交合便一败涂地,折腾了多次,才懂得了什么叫做废物。具有讥讽意味的是,清晨时常胯下坚挺,电光火石之际,急急上马操作,依旧是临战而泻。床第之欢竟遥不可及,深怀畏惧的荆队长开始彻夜不归,心甘情愿地远离房事,不辞劳苦地去为党国效力。
  国共两军展开了拉锯战,中央军渐呈萎势。这天小镇上来了两个年轻人,挑着柴禾来卖。他们打东门进来,经岗哨盘查之后,便沿街向西走。老虎窝镇每日都有来卖柴草的,通常赶着大车或者爬犁来,满载着秫秸、苞米秸或者蒿子、苕条、榛子棵、松树枝、柞树枝,挑担卖柴的情况极少,即便来卖也只是卖引火用的麻杆、豆根什么的,这种柴禾挑着轻巧,还能卖上价钱。乡下人卖柴不走动,也不吆喝,只是将柴草停放在北门里的空地上,静静地等待买主。而两个年轻人肩挑劈得齐整的烧柴,沿街叫卖,看起来实在蹊跷。蒙混得了保安队,如何瞒得过清剿队员的眼睛?荆队长下令说抓,两人丢下担子就跑。一时间,满街响起抓探子的呐喊。两个探子夺路而逃,一直跑到铁匠铺后面的胡同里。街道上汹涌起黄褐色的人影,密鸦鸦地拥塞住了巷口。深秋的阳光将两排房子的黑影投掷到脚下,参差的屋脊屋檐勾勒出奇形怪状的曲线,地面被堇色和黝黑拼凑成模糊不清的图案。这里是死胡同了,两个身手都好,双双攀上土墙。身后的卡宾枪响了,哗哗哗的枪弹泼将过去,一人中弹坠地。胡同里堆满了焦炭和锈迹斑斑的农具,作坊里叮当的煅铁声停息了,片刻的寂静中,充溢着激愤和讶疑之情。跌落下来的探子伤得不轻,浑身是血,年轻的脸因痛苦而抽搐,双眉紧挽,眼睛里闪动绝望而坚定的光芒。他挣扎着坐起来,摸出了匕首,撩开衣襟猛刺下去,热气腾腾的肠子一股脑地奔涌而出,血瀑样骇人。追击者惊愕得目瞪口呆,不知所以了。在一阵阵令人心悸的声浪之后,老虎窝镇陷入更加惊恐凄惶。乡亲们盘腿坐炕,吱溜吱溜地吸烟,沉思着,回味着,感慨生死沉浮。一传十,十传百,老百姓都知道共产党的厉害了,人们在鞋底上磕打着烟袋锅,唏嘘不已:“嗨,你瞅瞅人家八路!”“就凭着这股子狠劲儿,不得天下那才怪!”
  冬天的太阳依旧抛头露面,但是它一天比一天懒散,一天比一天晚出早归。伴着飘零的雪花,又一支中央军开进了老虎窝,番号是七十一军特务团,而保安队则躲得无影无踪。老虎窝人有些麻木了,觉得像在看戏,匆匆开场,又匆匆散场。特务团也是机械化部队,汽车大炮的样样不差,招人眼热的是士兵们携带的鸭绒口袋,一掐一小把,轻极了,打开之后,人可以钻进去,拉锁一拉就可以睡觉了,据说三九天也不冷。特务团不甚扰民,但是令人作呕的汽油味无所不在。当天夜里,东兴长的伙计听到院子有嘈杂的脚步声,忍不住拉开窗帘张望,不想哗啦一声,一柄刺刀毫不客气地捅碎了玻璃,低声的呵斥随之而来:“别动!”屋里人吃了一惊,大家马上明白了,是八路军摸回来了。八路军摸到镇子里来了,双方激烈交火,乒乒乓乓打了半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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