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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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魂- 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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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5)
  郭占元和吕氏对赵东家很是敬畏,不敢乱说。郭占元措词谨慎,说:老一点儿人死得差不多了,先前的事儿谁说得清啊。富连声一听,反而有办法了,就去找还没死的老人查证,结果找到李三子家。李三子醉酒跌坏了腿,病卧在炕上,一听是赵前的“表弟”来了,眼睛发亮,连说:“姓赵的才不是个好东西!”
  富连声咧嘴笑了,看样子赞同李三子的结论。他回头对铁磊说:“儿子,大人要说说话,你出去玩会儿吧。”
  李三子很激动,说:“老金头子死得太早,这家产叫赵前给霸下了。”其实李三子并不清楚赵家详情,更不知道老金夫妇的金条以及金条与土地的关系,只是耳闻过赵前发迹的种种传奇。李三子平生最恨赵前,又无所顾忌,所以尽可能地夸大其词,他之所以这样说,完全出于嫉恨和猜测。但是,李三子提供了有价值的内容,说老金太太活着时总唠叨家产有儿子的一半,好像还有啥字据呢。
  富连声心里明白了八九分,试探着说出了自己的隐忧:“老哥比方说,要是我不在了,赵前能养活我的儿女吗?”
  李三子扬起了胳膊,回答得无比歹毒:“别做梦了!不卖窑子里头就不错了。”
  闻得此言,富连声手脚冰凉,脸上一派死灰,对赵家大院的仇恨,确切地说是对赵前的仇恨更加深了一步。尽管如此,富连声依旧沉着,不露声色,他想再观察观察,再思考思考。然后,仇恨这东西是可以骤然膨胀的,就好比丛林里蘑菇,一场雨就长得老大。富连声对铁媛历来溺爱,不允许闺女受半点儿委屈。赵家大院的花池子里种了几株癞瓜,所谓癞瓜其实是苦瓜,丝丝蔓蔓地于半空悬吊,叫秋天的太阳晒出了半边金黄,模样甚为诱人。铁媛心里喜欢,老是去看,看得忘情而专注。不想,这天赵前见了,随口说:“一个破癞瓜,有啥好看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铁媛本身就敏感,回家和父亲说了。兄弟姐妹的关系历来难处理,贫富差距大时尤甚,不相往来寡淡如水还好,就怕其中再掺杂了别的什么东西。富连声怒火中烧,想不到姐夫竟然骂我们是癞瓜了,不仅“破”而且还“赖”,他性格暴烈的一面显露出来了,抬腿去了赵家大院。结果可想而知,好一场恶战,先是恶语相向,而后两人动手了。突如其来的战火把赵金氏烧懵了,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有多么的尴尬,没法继续装糊涂了,即使是两头受气,也必须有一个态度才是,这一次她坚定站在了弟弟这边。她边哭边说:“好你个赵前,我就这么一个弟弟,你怎么就不容他呢?”面对老婆和内弟的夹攻,赵前不服软,他清楚这情形如同拔河,谁松气儿谁输。隔着拉架的马二毛等人,赵前手绰铁锹,骂:“干脆你和他们过算了,吃里扒外的娘们儿!”
  富连声说:“赵前,你这个压妻灭舅的东西,还想咋样?”
  赵前觉得不好,反问:“什么咋的?”
  富连声说:“我爹的字据呢?”
  赵前和金氏的脸全白了,他们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富连声步步紧逼,喝道:“你说!”
  事到临头,赵前认定死活不开口,神仙也没辙。脖子一挺,说:“你想来讹俺?”
  富连声冷笑:“小样儿!我一把火烧了你这鸟院子。”
  赵前不示弱,说:“好好,你先把俺杀了解气!”
  富连声摇头:“我怕我姐姐守寡!”
  这一仗惊动了警察署,小街太小了,甘署长拍马杀到。警察不怕乱子大,很想凑个热闹,就将了一军:“赵东家,要不把他逮起来?”赵前一激灵,连说:“不用不用。”富连声怒不可遏了:“没你的事儿,该干嘛干嘛去!”甘暄的面子挂不住了,在老虎窝还没人敢顶撞他,气得直嘎巴嘴。富连声知道这家伙是猪大肠,提起来是一根,倒出去是一大堆,惹不得的。就按住了他的手,说:“家务事家务事,不劳兄弟费心。”赵金氏赶紧圆场,说:“大兄弟,放心吧,没啥事。”甘暄发现富连声的手掌极其有力,知道对方有拳脚功夫,也不想丢人现眼,悻悻地甩手作罢。
  自打和赵前翻脸以后,富家的生意每况愈下,洋铁棚子的生意不得不终止了。老虎窝人不知其中缘故,皆以为富连声为乔小脚破费所致,一时议论纷纷。富连声和赵前陌同路人,关系别扭到如此地步,最受难受的还是金氏。好长一段时间,金氏觉得韩氏的眼睛里有笑的意思,强忍不露式的欢天喜地,使她更加不快。
  财运确实和婚姻共生,乔小脚一走,富家揭不开锅了。实在没啥门路,爷俩就坐在向阳的街角掌鞋。弄块破布往腿上一搭,包一包鞋尖,补一补鞋帮,钉一钉鞋跟。掌鞋挣的是现钱,不需要太高的手艺,但是活计卑贱,谁有吃有喝的去做这个?富连声不管啥面子不面子的,索性立了块木牌,上书两行字:
  走尽东西南北路,
  修好男女老幼鞋。
  赵前瞧着气恼,觉得太过份了,认为成心是羞辱他,堂堂大财主的“表”亲竟然替人修补臭鞋。可冷静下来,心里歉疚,想想他们父子也确实没啥生计,总不能扎脖去喝西北风吧?懊恼自己一把年纪了,怎么这样不冷静,和内弟打什么架呢,真是斯文扫地,忒没风度。谜底已经揭开,赵前这头心虚,可碍于面子,又不想低头。僵持中,他觉得还是金氏说得对,富连声胆子大,逼急了啥事都敢做,再说要是一跺脚走人,丢下俩孩子,你说管还是不管?赵金氏并不太了解弟弟,富连声一世豪杰,但绝不会舍弃子女的,如果想丢的话,早就将他们扔到大山里头或者路上了。富连声心肠冷硬,杀人无数,对孩子却最温情,更何况他忘不掉胡秋月诀别时那心碎的哀求。
第三十一章(6)


  赵前有了很大的收敛,说到底是害怕金首志,特地委托荆子端过去捎话,说有些事情要互相担待才是。其实以赵前的胸襟,永远也参不透内弟的志向,富连声岂是蝇营狗苟之徒?土地房产岂是牵挂之物?即使虎落平阳,也不会低三下四,之所以挑明那个字据,无非是想为儿女争一口饭吃。荆子端是死心眼儿,只知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却不晓得清官难断家务案,一味地劝富连声想开点儿。富连声不表态,心里想到:别说是家产之争,就是国土争端,隔上他三五十载,也会变成既定事实,若不采取非常手段实难讨还。姐姐一家经营了近四十年,许多事情时过境迁,说不清道不明的,全是一本良心帐,这样的官司没处去打。
  赵前自知理亏,对金氏的接济睁一眼闭一眼,不再阻拦她送钱送粮,甚至还向老婆表示,想高价收购富家的修鞋器具,什么钉拐子、鸭嘴钳子、锤子、钉子,麻线绳等家什,太寒碜人了,实在是打脸得紧。金氏趁热打铁,开导丈夫说是亲三分向、是火就热炕呢,再说我就这么一门亲,咱不帮他们帮谁?眼看着他们饿死冻死,咱俩死了咋去见爹娘啊?
  隐姓埋名中的富连声怕连累儿女,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他察觉到姐夫的态度起了变化,有种种缓和的迹象,但是他有骨气,饿死也不愿低头。他不再登赵家的门,但是不反对孩子们串门。姑舅亲辈辈亲,打折骨头连着筋,赵家大院的表哥表姐对铁媛都格外和气,事事都哄着她顺着她,礼爱有加,惟恐不周。赵家一旦有好吃的了,金氏就会打发人来找。最会办事的非赵成永莫属,三表哥嘴巴特甜,过来说:“老妹啊,跟我走吧。”
  铁媛说:“我才不去呢。”
  赵成永就笑,笑得春风和煦:“还生气呢?有好吃的不吃多傻啊。”跟着引诱,说:“你马兰姐姐有好玩的了。”
  铁媛好奇,问:“啥好玩的啊?”
  赵成永摸摸表妹的头,亲昵地说:“嘻,去了就知道了。”
第三十二章(1)
  泪水对于矿工来讲一文不值,赵庆平已无屈辱之感,一切都得忍受。他不是关内招募来的劳工,村里说好了半年一轮换的,回家毕竟还有指望。
  正月初九,赵庆平像逮小鸡一样被捉到了矿山。诚惶诚恐中,和百十来个劳工分到了大成矿一井,有二鬼子拎着油漆桶,在每个人胸前写上“特六更正队”五个字。白铅油浸透了棉袄,白花花的刺眼,赵庆平记住了他的工号1327号。矿上劳工归劳务系管理,劳务系头目是日本人北石,他阴沉着脸背着手,命令新来的劳工列队站立,把众人挨个从头到脚地扫了一遍,一双母猪眼格外阴森。开始点名,凡回答不及时不利落的准得吃巴掌,然后他呶呶嘴,有个外勤出来训话,使用的是日式汉语,讲了一番大东亚圣战的好好干活的出煤大大的,人家说了些啥赵庆平没印象,只是记住了外勤说从今天开始你们就不是人了,苦力的干活。训话结束了,北石大吼一声“拿古鲁”,七八个外勤上前给劳工来下马威,逐一进行一个不漏,双拳左右开弓打嘴巴子。轮到赵庆平时,他眼一闭牙一咬,耳朵嗡的一声,身子趔趄得直晃。
  新来的苦力住在距井场不远的庙下区第16栋工房内,这栋房分东西两大间,黑鸦鸦地住了一百五十号人。为防止劳工逃跑,窗户是用铁筋拧成的铁网,门口始终有两个外勤站岗。外勤很凶的,手持洋镐把,说打谁就打谁,早晚要点名、睡觉要脱得精光、谁挨着谁都是固定的,不准私自串动。饥饿感无法缓解,在井上吃的是高粱米和白菜汤,很多时候高粱米饭冰凉,简直硬得如雪地里的砂砾,饭里头的耗子屎总也挑不净,吃到嘴里硬邦邦好比枣核。下井时每人发两个带眼的窝窝头,窝头是用陈年苞米面蒸的,饿得抗不住时,才摸出来吃上一口。人没盐就没力气。矿工要带点儿咸盐黄豆,又不敢多吃,掌子面和巷道里到处是粉尘,得了咳嗽病可不是闹着玩的。赵庆平刚来,劳累了一天,却饿得睡不好觉,呆呆地看天棚上惨白惨白的月光,听大炕上此起彼伏的鼾声。16栋是新建的工房,但是老鼠很快就接踵而至。耗子们迅疾地沿房梁跑动,有时吱吱吱叫得欢畅,好像彼此间在掐架。黑暗中的赵庆平一遍遍地想,他真的很羡慕老鼠,要是托生成耗子该有多好,耗子不用早晚点名吧,耗子不用下井挖煤吧,耗子想吃啥就能吃啥,耗子想回家就能回家啊。赵庆平注意控制自己少喝水,饥饿又使得他不得不猛喝水,唯有水才能够稀释粗糙的饭食,撑饱肚子。他总是想撒尿,而上厕所需要报告,为此他要比别人多挨了许多次耳光,有一回外勤还用镐把狠狠地打了他的屁股。撒完了尿,重新躺到炕上去,还是睡不着,他不可抗拒地胡思乱想,想家想媳妇,一边扳着手指算一边想,凤芝还得四个月才生呢。他总是为自己的迟钝而懊悔,那天晚上要是机灵点儿就不会被抓的。
  腊月二十七的夜里,南沟赵家还没歇息。赵成运盘腿坐炕烤着火盆,老婆领着两个儿媳缝补衣裳,老大赵庆丰蹲在地上砸纸钱,准备明日祭祖,而赵庆平则在地炉子上炒瓜子。炉火噼噼啵啵燃烧,瓜子皮焦煳的味道在屋内游动,一家人有些意醉神迷了。赵成运吧嗒一气儿烟袋,说:“这日子再苦再难,年还是要过的。唉,三子跑哪儿去了?还指望他出息成裁缝呢。”
  赵庆平正想说什么,媳妇凤芝过来耳语说她想吃烤土豆。怀孕中的媳妇难免有些撒娇,赵庆平把眼睛一竖,呵斥说烤什么你烤?婆婆挺大度地说烤吧烤吧。温馨的土豆香气氤氲开来,馥郁得盖过了刚才瓜子的香气。凤芝端坐在火炉旁,心无旁骛地在炉盖子上烤土豆,炉火闪动,映照她脸上奇特红晕,眼睛黑而明亮宛如洁净的宝石,赵庆平一时看呆了。烤熟了的土豆拿在女人手里,隐约中看不清哪是土豆哪是她的手,一样黑糊糊的颜色。凤芝贪婪地咬了一大口,赵庆平敢肯定,如果不是烫的缘故,她会一口将土豆吞进肚里。借着炉火,他看见女人手里的土豆冒出了轻微的热气,掰开后露出了淡黄色的肉,那淡黄色转瞬消失在女人的嘴里。凤芝一连吃了三个,发出了一种满足而轻微的嗯嗯声。一家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律喉咙发紧。这是怎样的一种渴望啊?土豆是美好的食品,全家人都在指望为数不多的土豆度过难熬的春景。掰开第四个土豆时,凤芝迟疑了一下,递给了婆婆,老女人赶紧扭头说:“俺饱哩,俺不吃俺不吃。”
  窗外正下着雪,远远近近的狗吠声传来,一家人愣住了。忽然有人敲门,叮叮咚咚擂的山响,赵成运说:“死了人咋的,哪有这么敲门的?”咿咿呀呀开了院门,警察署甘暄等七八个人涌了进来,他们手拿棍棒绳索,问谁是赵庆平。刚起身说我是,“带走!”甘署长一声令下,众人不由分说将赵庆平五花大绑。赵家婆媳吓得要昏厥过去了,炕上地上的小孩哇哇大哭。赵成运还算镇静,跳下炕问大兄弟你们这是干啥?甘暄推了他一把说:“老犊子你滚开!我们要送劳工。”
  赵庆平被推搡上马拉爬犁,他回头望了望,一顺水的三辆爬犁上绑了许多人。人们一窝蜂地跟在爬犁后面,女人们边走边哭,有人央求:“俺们可都是良民啊……”赵庆平在努力辨别自己媳妇的声音,哭喊声太嘈杂了,嗡嗡嘤嘤的哭泣将本该寂静的雪夜撕碎:“哎呀呀,这日子可咋过呀,后天就是过年呀……”
第三十二章(2)
  “打死这帮狗子吧!”不知是谁在黑暗中高起一嗓。场面登时大乱,砖头、雪团、树枝什么的砸将过来,不知道是谁打的,分明有警察被击中。人们呼喊着向上涌,准备抢人。就在这时,枪响了,刺眼的亮光划破了夜空,枪声震耳欲聋,人们全愣住了,四下里变得一派死静。甘署长大吼:“都回去!兄弟奉命行事,枪子可不认人。”
  大雪漫无边际,黑灯瞎火中爬犁滑行,咝咝啦啦的声响很稠很密。警察抱枪低声议论,说是不够数,明天还得出去抓。赵庆平壮了壮胆子问旁边的警察:“要抓多少个才够?”
  “得四十七个。”
  赵庆平忐忑不安,问:“去哪儿劳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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