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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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魂-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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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前觉得有理,说岳父讳病忌医,能否不用汤药。戴先生说:“这个嘛,不难。”于是蘸了蘸墨水,运腕在纸笺上写了六个字:蛤蚧炖川贝母。嘴上吩咐道:清水煮熟,每日三次,服半月。
  马二毛发笑,露出一口烟熏黄牙,说:“这算啥方子,敢情下饭馆点菜哩。”
  戴先生并不停笔,说:“食药同源,偏方药膳。”
  老金连服了蛤蚧炖川贝母以后,脸色见好,咳嗽转轻。见如此,一家人的心情由阴转晴,不再在意他身体消瘦、腹胀。
  寒冬终于过去,老虎窝不再闹狼了,山后坡上出现了小小的窝棚。窝棚内昼夜生火,白日冒烟,夜里闪光。赵前忍不住去看了一回。窝棚里酸臭扑鼻,半醉中的猎人形同野人,迟钝地抬起脸,眼角处结满了眼眵。猎人专心致志地喝酒,不理会有人造访。人说这猎户姓张,是南沟极特殊的住户,以打狼为生,大家都叫他张三,这样的称谓显含贬义。张三闷头闷脑,却总有本事弄来小狼皮,小狼皮不值钱,可是张三猎获的小狼皮很是簇新,那种未曾风吹雨淋过的皮毛,张三就总有钱买酒喝。日子久了,农人们奇怪:“这家伙有绝招吧?”人们注意到,张三这人邪性,总一个人进山,低着脑袋满山遍野地转。马二毛几次想撵他走,都被东家制止了,赵前说:“人家又没招惹你!”
  强劲的春风滚过,柳津河水携着冰块,冲撞而下,开始了新一轮的流动。土地变得松软潮湿,透过枯草败叶,草芽如一只只嫩黄的耳朵钻出来,呈现出隐隐的绿意。白头翁披着绒毛,绽开了紫色的花苞,东一朵西一朵,像无数盏俏皮的小灯笼。赵前站在河岸边,长久地展望未来。北沟和岔路口零散的土地已经算不得什么了,三千七百来亩肥得冒油的荒地急待开垦。赵家招募来十几家佃户,都是从山东、直隶逃荒来的。赵前特意请来了牟先生,由他代写契文,写明姓名地亩位置和租金,佃户郑重摁下手印儿,也把自己牢牢拴在了土地上。赵前悄声告诉岳父说:“叫牟先生做个证人。”
  尚属简陋的赵家房脊在阳光的抚摩下生气勃发,赵前的招法开风气之先:头两年不交地租子,自第三年起,按地亩等级交租。佃户的房子自建,地点由东家指定。一时间,方圆百里无人不晓赵前的大名,佃户们慨叹:“你看看人家,啊呵,赵东家。”
  赵前不是傻蛋,心里的小九九精着呢,大片的荒地尽快变成良田才是最要紧的。他忙得脚打后脑勺儿,走路像一阵风似的。往日那个说话就脸红的后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自信的赵东家。赵东家笑眯眯地巡视自己的领地,认得所有佃户家的房子,叫得出他们的孩子,抱抱这个,拍拍那个,很亲热很慈祥的模样。“伸手不打笑脸人哩,”赵前向老婆透露心得。他努力做到和颜悦色,但无意间骨子里积攒下一份矜持,说话的口吻居高临下。岳父颇不自在,私下里和老伴说:“这小子太能算计了,忒狂。”
  翠儿妊娠反应得厉害,吃啥吐啥,严重时喝凉水都吐,不得已才同意王家接走了王宝林。她心里念想宝林,饭又吃不好,人瘦得脱像,失去了往日皓齿明目的神采。而王宝林被抱回家,没日没夜地哭闹。没法子,王家求人写了几张红纸条,去各处张贴:
  天惶惶,
  地惶惶,
  我家有个吵夜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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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路君子念三遍,
  一觉睡到大天亮。
  男人忙,无暇照顾翠儿。翠儿浑身软软的,简直连爬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牵着赵玫瑰,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对着野外发呆。
  河滩地上,灌木和蒿草密不透风,走近了才发现,看似平缓的草甸子上新草夹着枯草,紧密交织,厚实得钻不进去人。开垦前要放火烧荒。烧荒可不是儿戏,必须联合行动。赵东家亲历亲为,事先叫人在四周打出防火通道,险段设人看护,不然大火一起就不知道烧到哪里去了。熊熊烈火映红天幕,滚滚浓烟席卷河滩,燃烧数日才能熄灭。大地裸露出黝黑的胸膛,空气中散发着焦煳的气息。惊恐的鸟儿发现,天堂正在消失,好在河边松软的水草和柳树丛还在,它们还能够婉转鸣唱。
第三章(3)
  赵东家说:“你们好生干吧,秋后顿顿都吃干饭,懒鬼笨蛋才去喝稀粥呢。”
  镢头和筒子锹③奋力挥舞,翻起油黑油黑的泥浪,越来越开阔的耕地袒露在蓝天白云之下。靠着牲畜的牵引,勒刀子④划开厚厚的草甸子,两条深痕笔直地伸向远方,仿佛在给绿野画上横格。肥沃的腐质土切开以后,再用筒子锹掀端起大块大块的草泥,翻扣在另一侧。如是,田野上出现了厚大的方垄平台,凸凹相间且整齐划一。这种方垄很宽很阔,相当于正常的三四条垄台。节气正好,女人屁颠颠地跟在男人后面,踏着宽大的方垄,向细沟里播种大豆、高粱种子,扭着不甚灵便的小脚,一趟盖上泥土,然后再踩上一脚。
  赵东家说:“坡岗地也不赖,是种糜子、谷子的好地方哇。”
  坡地上生长着楸树、椴树,松树,还有柞树和白桦,蓊蓊郁郁的。缓坡地带是榛子棵、野葡萄和各类灌木组成的阔叶丛林。浓烟滚滚,烈焰腾空,獐狍野鹿四散逃命,野鸡、沙斑鸡和叫不上名字的鸟儿扑棱楞地飞走,蚂蚱被惊得一群一群地飞起来,像褐绿的雨点,冰凉地溅在脸上手臂上。歇息的时候,人们就去逮哈什蚂,一种黑背红肚皮的林蛙,用苕条穿成一大串儿,烧着吃煮着吃,色香味俱美。开荒占草的人们获得了大自然丰厚的馈赠,后来常用“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来回味那份神奇。
  青纱帐遮天蔽日,不知趣的蠓虫围过来嗡嗡不休,远远听见有人瞎哼乱唱,隐约还有女人和狗的声音。黑钙土洋溢着怀孕的声音,无论走到哪儿,都听得到泥土的心跳,高粱棵和大豆秧激动得发抖,浓绿的叶片上滚动着欣喜的泪珠。雨后的夜晚,坐在田间地头,会听见高粱苞米嘎巴嘎巴的拔节声。赵东家喜在心头,慨叹:“插根筷子也发芽啊!”
  穿过茂盛的青纱帐,柳津河是一条刚刚告别小溪的河流,牟先生说这是东辽河的上流,没准还是个源头呢。牟先生言词肯定:“反正流到大辽河里去!一直流到渤海里去!”
  赵前感觉老婆身上也有条河流,那是他生命里另一种源头。翠儿的肚子如膏腴流油的黑土地,一天天地膨胀。赵前一遍遍抚摩光洁的胴体,仿佛行走在垄台之上。他是勤奋的,在黑土地和白肚皮之间耕耘,他信心十足,满怀期待。翠儿枕着丈夫的心跳,倾听那稳健的呼吸,惟如此才能安然而眠。而男人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像熊熊的篝火,兴奋着跳动着,即使长夜也不能使之冷却。作为南沟十方土地的主人,作为西沟、岔路口十几垧散地的拥有者,他赵东家需要也必须沉思谋划。
  男人风风火火,翠儿担心他的身体,就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急啥?本来是好心好意,但丈夫听了不舒服,冷下脸来说:“屁话!不急行吗?俺做梦都在盼啊,巴望着荒草甸子快点变成熟地。居家过日子,要是没个盼头,还混个啥劲儿?”赵前霸气与日俱增,对待翠儿有些粗鲁,一不顺心就训斥说:“你娘们家的,瞎操哪门子心啊?”闺女赵玫瑰见了胆战心惊,躲得远远的不敢近前,从不敢在他面前哭闹。
  大黄狗老死了,它的主人也日见衰老,老金常坐在门前的石墩上出神。赵前清楚,岳父是在思念儿子啊。吃饭时,女人和孩子是不能上桌的,要等到男人吃完以后才可动筷,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赵前不再吸蛤蟆头旱烟了,怡然自得地叼起了水烟袋。每餐,客客气气地给岳父斟上烫好的烧酒,而后默然对酌。老金一如既往地眯缝着眼睛,伴随着的是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岳父病得不轻,隔段时间,赵前就去大疙瘩抓药。他从不去寿生堂,不喜欢张先生的高傲,他只去德合隆,一来二去的,就和戴先生熟络起来。
  中药慢火煎熬,屋里屋外都是苦涩的草药味道。岳母不糊涂,对女儿女婿说:“老头子要完了。”
  关里家还是没有动静,赵前摆不脱那份牵挂,惦记给哥嫂捎去的那封信。他第一次写家信,也是唯一的一次,摊开纸却不知如何下笔,写了个开头就止住了。他去找牟先生,说:“别之乎者也的,写出俺的心里话就行。”牟先生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小心翼翼地吹干墨迹,套了封皮。赵前赞叹:“还得是读书人哩。”信里面描述了七八年来的情况,强调日子过得挺好,有房子有地,希望哥嫂来安顿生活,还特意写明他家住老虎窝的南沟。总之,殷殷之情甚切,许多年以后,牟先生的读信声依然在耳。可是直到上冻了,仍不见哥嫂的回信。面对着场院里的大豆高粱,赵前笑不起来,打短工的伙计们暗自嘀咕:“东家这是咋的了?”
  二闺女赵冰花尚未满月,老金死了,据说是死于肺痨。得知翠儿又生个闺女,病危中的老金连连摇头,他肚子鼓鼓的,脸色一派蜡黄,大口大口地喘息。戴先生很够朋友,专程从大疙瘩赶来。戴先生冲老金微笑,不慌不忙地号脉下药。临别时拉过赵前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三肿三消,准备铁锹啊。”
  赵前一惊,忙问:“您的意思是……?”
  戴先生摇头,道:“你看脚肿的?准备后事吧。”
  老金咽气前,拉着女婿的手直喘:“这么遭罪,我也活够了,”停了好半天又说:“就是想首志啊。”金首志一走多年,杳无音信,老金想得厉害。此刻,他的手只能握住女婿,狠狠地抓住,不愿松开。赵前感觉到,岳父已经用完了所有的力气。
第三章(4)
  落雪纷纷,笼罩了南沟,叽叽喳喳的麻雀聚集在房前屋后,见有人来便忽地飞向四面八方。老金的棺材是佟大麻子做的,他是老虎窝的首任木匠。上好的红松板材外面刷着红漆,画些稀奇古怪的图画和题语,给人恍若隔世之感。从这一刻起,二十六岁的赵前开始理解何谓大梦一场。送葬人不算少了,老虎窝一带的家家都来了代表。这些天,牟先生和王德发一直没离开赵家,忙前忙后地帮忙。牟先生提着棉袍在雪窝子里寻了好几个时辰,找了块风水宝地。而赵前深引为遗憾的是,老虎窝尚无喇叭匠,没能为老金雇上一班鼓乐。在女人的哭声里,灵柩起程了。冻土地坚硬如石,板结的黑土块垒起了坟堆,在白雪的背景里格外醒目。赵前眯缝起眼睛,默默看树林外浑然一色的山峦,内心陡生凄凉寂寥之感。
  送走十里八村的亲友,天放晴了。整个冬天,赵家都显得死气沉沉的,赵前不再去老虎窝街里闲扯了,每天陪岳母坐上一阵子。翠儿接连生闺女,丈母娘为此耿耿于怀,好像责任在她似的,念叨:“下回就是小子了。”不觉之间,人常陷入恍惚:“首志首志,你也该回来了吧?”
  年关临近,侄子赵成运来了。他衣衫单薄,站在面前,叫赵前呆了又呆。赵成运十七岁,恰好是赵前闯关东的年纪,一看眉眼嘴角就知是赵家苗裔。赵前的心情愈发恶劣,大哥已经死了,嫂子改嫁。大哥是被德国人开枪打死的,死于教堂阻工事件。外面是漫天的大雪,如鹅毛般飞舞,开门关门时会有零星的几片吹进屋里,马上就融化了。赵前坐在炕上,静静地听侄子讲,闷头抽烟。赵成运还太不习惯盘腿坐炕,火炕烫得他不时欠欠屁股。
  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年货还是要办的。赵前带上侄子去大疙瘩,伙计马二毛赶马爬犁。在赵成运眼里,马二毛的形象很有趣,头顶带有耳扇的毡帽头,一件大襟黑褂子棉袄,年岁不大,却满脸刻着粗细不匀的皱纹,张嘴闭口就是浓重的山东腔。一天到晚老是吭哧吭哧的,总有擤不完的鼻涕。
  如今,大疙瘩的街市已有几百户人家了,比老虎窝热闹一些。有小孩在燃放爆竹,“啪”的一声,在半空中炸开了缕缕蓝色的硝烟。街市的房子间距很远,家家都有个院套,院子里拴牛马毛驴,一律口喷哈气,披一身雪白的霜花,而牲畜粪便则像朵朵黄艳的花朵绽放。他们三人先去了四海全粮栈,卖掉一车大豆。趁着卸车的工夫,赵前去德合隆小坐片刻,送些豆腐粉条之类礼物,算是登门酬谢。在戴先生处吃过午饭,逛街采买。当赵前买下成匹的布、绸缎时,赵成运惊讶得睁大了眼睛,想不到叔叔这样阔绰。赵前心里高兴,瞥了眼侄子身上松垮的棉袍,说年年都得有个新样子,不穿件新袄还成?马爬犁轻快地穿街走巷,满载着面粉、布匹、瓦盆、鞭炮、蜡烛等各式各样的年货,赵前还给闺女买了花生、红枣还有拨浪鼓儿。年画自然少不了的,依着翠儿的心意买了幅《麒麟送子》。
  残阳映照迢遥的雪路,马爬犁一路犁开雪浪,泛起一道道晶莹的寒光。腊月天短,说黑就黑,身上的热气一点一点地散去,牛皮欤B鞋薄得如纸一般,冻得脚趾头在鞋窝子里面蜷曲。他们不停地磕脚,实在挨不住时,就下车跑上一阵子。赵成运快要冻僵了,叔叔不时推推他,说你可别睡,睡就得冻死啊。为了赶走瞌睡,叔侄闲聊,说些关里家的事情。坚硬的马蹄声敲击冰封的路面,偶尔撩开爬犁楼子上的棉布帘子,看看走到什么地方了,稀疏暗淡的星斗下只有模糊的雪原。赵成运说,光绪皇帝崩驾了,改新年号叫宣统了,叔叔忽然喊声“停!”
  借着微弱的星光,叔侄俩站在路边撒尿,转眼就把厚厚的雪壳浇出了大洞。赵前打了个寒战,说爱谁谁吧,过咱自己的日子!马二毛道:“东家说的是呢。”车夫的帽缘和眉毛上都结着雪白霜花的,口中哈气缭绕。赵前笑了,说二毛子你唱一段吧,解解闷。一声清脆的鞭响,歌声便起,赵前拍拍侄子说:“呵呵,不冷了吧?”
  猛然听见吁的一声,二毛子勒住了热气腾腾的辕马。定睛一看,爬犁停在了离南沟不远的河边。二毛子说:“有人!”叔侄俩跳下车,俯身再看路上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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