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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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第8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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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额的一半。故而当时有谚云:,朝廷贪多,百姓贪拖。”

这还是大明最好洪、永、宣三朝,其考成之严厉,官吏督催不可谓不卖力,因税粮缺额而草职查处者也不在少数,税粮逍欠仍然如此之多。之后中央朝廷的权威日衰,对地方的控制力,也远不如开国之初,而且江南籍的官员逐渐掌握了朝堂的话语权。于是关于“江南重赋如山,民不知有生之乐,每逢完税之时,即不得不卖儿弼女,甚至弃田逃亡”时时抛出这种论调,甚至捏造灾荒死亡人数,就为了能让家乡少交点税。

谎言说了一千遍,也就成了事实,于是从景泰以后,朝廷屡次减免江南拖欠税款,甚至有,每过五年减五年,的说法。于是田主益发有恃无恐,纳税之时更是想尽法子拖欠……但平头百姓如何能顶住催税的虎狼暴卒?所以能欠税等着减免的,都是些什么人?不言而喻。

羌奈之下,吏部考察在江南任职的官员时”如果其能完成一半的指标就算合格:完成六成,可以得良”得到提升:完成七成,会被视为干吏,重点培养。如果能八成的指标,传说可以直接当上户部尚书……当然传说之所以是传说,就是因为从没有人达到过。

所以知情者都说,江南‘徒有重赋之名,殊无重税之实’。江南重赋固为天下最,然江南逍赋也为天下最。这不但使朝廷空负取盈之名,而终无取盈之实,徒担重敛之名,原无输将之实。而且由于赋额不能逐年交清,旧欠新征,蒙混为一,纳粮者不知孰为旧欠,孰为新征,而官贪吏蚀等都混在了民欠之中,重赋反为作奸贪污者提供了方便,当然最终都会落在无权无势的小民身上。

对于这些情况,曾在苏州担任过知县的海瑞一清二楚,他早就有心要解生民之苦,治一治那些贪婪无耻的豪绅大户。所以他明知道,自己这次被派到江南,其实是给改草当枪使,利用自己的刚硬,冲击一下这个几乎铁板一块的人间天堂。但他仍欣然领命,因为在他看来,自己与内阁诸位,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但他虽有慷慨悲歌之心,却不想出师未捷便死。海瑞深知,苏松税赋积弊百年,若是去翻那些陈年老账,追收历年欠税的话,只能闹得天怒人怨,谁也不支持自己。他记得沈默曾经对自己说过:,斗争这码子事儿,就是团结一部分人,打败另一部分人:站在你这边的人越多,你失败的可能就越小,如果支持你的人强手反对你的人,你就有成功的可能。,这番庸俗智慧放在平时海瑞是不会听的,但现在他面临一场空前残酷的战斗,失败的可能性远大于成功。在海瑞看来,身败名裂了不要紧,可错过这次解救生民,整理财税的良机,江南的贫苦百姓,又不知要在苦难中煎熬多少年;大明的国势,也不知还给不给,再次重来的机会。

所以必须成功,因此海瑞缩小了打击范围,不追究历年欠税,只要求重新丈量每户所有的土地,登记造册,以为日后纳税凭证。他的目地很简单”就是让田多者多缴税,田少者少纳税,还百姓一个公平。

但偏偏古来最难者,便是这为弱者求一公平。

哪怕他是海瑞,也不能凭着名气和勇气蛮干一通,而是要讲策略的。

首先,为了给接下来的清丈田亩造势,获得广大百姓的支持,他名人将清丈田亩的好处,编成朗朗上口的顺口溜命官吏走乡串户向百姓宣传:同时,他发下告示,免费替百姓打官司,而且百姓若有所诉,不必写成诉状,直接来官府口头告状即可……这也是海瑞对过去司法过程的总结。

前日在松江,海瑞向徐阶冉计,徐阁老说,吴中多刁民,性情凶顽好健讼是以衙门时常积案如山案。所以为官需要刑清政简,执法持平,简而言之,就是不要理会那些刁民,少接受诉讼,一切以不影响百姓生活为要。,这话其实不完全出自私心,苏松一带确实存在这样的问题,因为一来抗倭十年,百姓几乎各个习武健身,有武艺傍身自然不怕事;二来,苏松的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出现了大量的无业游民这些人整日里游手好闲,寻衅滋事,自然带坏了民风。

但海瑞却认为江南民风不好,其原因之一是官员不尽责,为父母官者满心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甚至吃了原告吃被告又怎能为百姓做主?贫苦百姓靠官府处理无门,只能自己解决。另一个原因”则是“讼棍,的存在海瑞认为“健讼之盛其根在唆讼之人,然亦起于口告不行是以唆讼得利。,由于官府不受理口头诉讼,便生成了一些靠替人撰写讼状生活的人,这些讼棍为了反复写诉状发财,便把一些简单的事情搞得十分复杂,比如原先可以通过调解解决的问题,却在他们的唆使下,矛盾激化,诉之以官司,使民风更加败坏。

因此,直接接受普通百姓的口头诉讼,是解决扭转这一混乱的关键,于是海瑞命人宣告百姓:今后须设口告簿,凡不能亲自书写的人准许其以口陈述。

这条法令一出,登时引起了各府百姓强烈的反响,一时间抚衙之前门庭若市,百姓络绎不绝,皆来控诉,真比过年还热闹……当然,换另外任何一人当这个巡抚,都不可能有这效果,但现在堂上做的是海瑞,为民做主的海青天,不畏强权的海阎王,百姓们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当天晚上一盘点,竟收到口头和书面的诉状三千余份。襄助政务的王锡爵苦笑道:“这一天,收了一年的状子。都公,咱们不干正事了?”“呵呵,这就是正事儿……”海瑞从满桌子的故纸堆中抬起头来,笑道:“你且把这些案件分类,再看看。”,说完继续低头抄写计算。

今夜,海瑞竟破天荒的点起了十盏牛油大灯,把轩敝的堂屋照得亮如白昼。因为此刻屋里不光他俩在忙,还有十六位从汇联号请来的审计,在对着满屋子的积年田产登记档案攻坚…………虽然准备重新丈量,但如果能把田产的所有权理出个大概,自然可以大大减少清丈的难度。

这份差事对一般账房来说,肯定感觉像蚂蚁啃大象难以完成,但对于习惯了烟波浩渺的账册汇联号的审计先生来说,却只是一份寻常的差事。对于他们高效准确的工作,海瑞自然九分满意,剩下一分不满,来自于他们要价太高,每人一天就是三两银子,据说这还是内部优惠价。所以为了缩短工日,海瑞只好咬牙点起了大办…………和要支付的酬劳比起来,这点油钱实在不算什么。

好在贵有贵的道理,到了下半夜,审计先生们将海瑞布置的任务完成了,为首的一位将汇总的结论送到他手里,其余人则纷纷回去睡觉。

海瑞揉揉眼,接过那报告一看,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哎哟,一声:“这么多?”

这一声引得王锡爵转过脸来,海瑞便将报告递给了他。王锡爵拿过来,凑到油灯底下细细阅读起来,但见上面写着:‘松江府在册田亩总数一览’,下面详细开列了松江各县田亩总数、粮税总量;并与开国二十年后的田亩数、粮税总量做了对比…………因为这一时期,生民安居乐业,垦荒基本结束,统计数字比较有参考价值。

可见洪武二十四年,在册田亩共四百七十六万亩,粮税总量一百三十八万石:隆庆二年,在册田亩四百三十万亩,粮税总量一百零三万石。在册土地共萎缩了四十六万亩,粮税总量缩减了三十五万石。这个数字已经算是很漂亮了,因为中间还有嘉靖二十年的统计,在册田亩四百四十万亩,粮税总量七十万石……这说明海瑞之前三任巡抚,沈默、唐汝辑和归有光,在当时允许的范围内,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且不论为何在册土地萎缩,也不问这些年来疏浚吴淞江,开发上海滩,新增加的近百万亩耕地去了哪里。单就这一度萎缩近半的税赋,审计先生们给出乎一组相关数据:洪武二十四年,重赋官田的数量是三百万亩,免税田只有三万亩。

但到了嘉靖二十年,重赋官田却只剩下一百七十万亩,其余都被官府以各种形式,转卖给了民间,成为平赋民田;而免税田的数目,则达到了九十万亩。至隆庆二年,重赋官田数为一百一十万亩,免税田达到了一百一十七万亩,首次超过了官田数量。

对于嘉靖二十年到隆庆二年,这近三十年间,耕地数量进一步恶化,赋税数量却显著好转,海瑞知道是松江百姓大量改种棉田,经济效益提高带来结果。但他认为这并不能掩盖土地兼并带来的恶果,因为不纳税的田亩依旧不纳税,只是能从穷苦百姓身上多榨出油水罢了。

在一系列数字之下,还有一行统计数字,是徐家在松江一府的土地总量一四十六万亩。

第八五一章对决(下)

徐阁老子孙繁茂,令人称羡。四十余年来,长房徐嗜为他添十一个孙子,皆已成婚:次子徐琨添七个孙子:三子徐瑛添孙子辈五人;幺子徐珂,亦有两个儿子。再加上重削辈,以及他弟弟那一房,徐氏家族竟有一百多男丁,已然松江泱泱大族,其家族田产自然数目惊人。

朝野一直盛传,徐家有二十万亩耕地。但现在看来,显然还是低估了一虽然为了避免树大招风,徐家已经将名下田产,分散到了家族成员身上,但还是瞒不过汇联号的审计先生们。他们仅把徐氏两兄弟直系子别名下的田产相加,就得到了四十六万亩的恐怖数字,也难怪连海瑞都要,哎呀,一声了。

审计先生告诉海瑞,这还没有算上徐家奴仆名下的田产,而且徐氏家族仗着徐阁老的威势横行乡里,又岂止在松江有产业?其在苏州、常州、甚至临省的杭州、湖州等地,同样占有大量田地。而且其家在丝织业、棉纺业,都是举足轻重的原材料供应商,利用垄断赚尽了利润:“如果想要查清徐家产业的话,就算我们这些人,也得用一个月时间。”,审计先生如是说道。

海瑞确实被骇到了,他实在想不到,自己要面对的,竟然是这样一头恐怖巨兽。

待那审计先生离去,王锡爵低声道:“怎么办,要不先把松江放放?”他虽然也知道擒贼先擒王、挽弓当挽强的道理,可具有这样实力的徐家,真不是谁都能对付的一就算当上苏松巡抚的海瑞,也不能够。

也许只有高阁老或沈阁老亲临,才能治得了徐阁老吧。,王锡爵胡思乱想道,可惜他也知道,以两人的身份,还有和徐阶的瓜葛是绝对不能直接插手此事的。

向来乐观坚决的王锡爵在无比强大的敌人面前,也变得没有信心了。

“元取”,海瑞看一眼这个,他十分欣赏的后辈,淡淡道:“你的老师让你跟着我学习,但你是三鼎甲出身的翰林官,又在内阁当了好几年的司直郎,无论是经史子集、律法国策、还是案牍文移,都远在我这个科贡官之上。”

王锡爵刚要谦逊,海瑞却一摆手道:“听我说完我思来想去唯一能教你的,就是两个字了。”

“都公请讲。”王锡爵洗耳恭听。

“这两个字,说好听了,叫‘胆魄’;说不好听,就是‘找死’!”海瑞站起身来,活动一下酸胀的躯体,把那些费钱的牛油大灯一一熄灭,只留下一盏烛台:“如果你想做一个合格的官僚,现在就回去睡觉不用听我废话”,顿一下道:“但如果你还有更高的追求,想要成为真正的贤臣的话,就得学会,找死,。”

王锡爵默不作声,认真听海瑞道:“世人都说,邪不压正,但事实上,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正往往胜不了邪,甚至会被邪魔歪道消灭。然后那些无耻道学,自有一套颠倒黑白的理论,把自己说成正把你说成邪魔外道!到那时,你可能连最后的一点清誉也荡然无存……”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王锡爵不会相信,这种消极的话语,竟然从大明第一神斗士的口中说出……他还以为,在海阎王的眼中就没有搞不定的对手呢。

“那我们该如何选择?是同流合污,是独善其身,还是就算明知不敌也要迎头而上呢?”海瑞直视着这个前途远大的年轻人,一字一句道:“在这个三岔路口上你如何选择就注定了你将来是什么样的人。

“老师时常教导我”王锡爵深思片刻,轻声道:“坚持下去,就有希望。不自量力的冲动,是不负责任的放弃。”

“你还不了解你的老师。”海瑞摇摇头道:“他心里其实有一团火,在必须找死的时候,他一定不会犹豫。”说着轻叹一声道:“但这世上,也许已经没有值得他找死的事情了,因为有我们这些人,已经替他做了。”

“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呢?”王锡爵问道。

“为了道义。”海瑞沉声道:“年轻时,我觉着,道义,是很崇高,很神圣,是写在经书上的那些圣人之言。但现在我渐渐明白,所谓‘道义’,其实就是你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所以可以每个人的道义都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看你有没有胆魄去坚持自己的道义,甚至于殉道。”,“既然认为是正确的事,既然符合你的道义,就要坚持去做,哪怕因此身败名裂又何妨!”烛光将海瑞的身影拉得很高很大,他的声音如黄钟大吕震人心扉:“我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了,有一个问题困扰了我四十年,那就是国家出了什么问题?泱泱天朝,地大物博,为何承平百年,小民却无法安居乐业,国事也如蜩如螗。大明这座广厦,眼看到了将倾未倾之时,这到底是为什么?为此我找子很多原因,是严党作乱?是北虏南寇?还是官场腐败无能?甚至都把矛头都指向了皇帝,上了那道不合时宜、害死先帝的《治安疏》,可是结果如何呢?”

“现在严党倒了,南寇平息了,北虏大不如前,吏治也几经刷新,虽不说各个清廉,但贪赃枉法、玩忽职守的现象已经不再多见,可为什么国事没有一点起色?百姓依旧水深火热呢?我找来找去,现在就剩下最后一个目标今天这次清查,也正验证了我的猜想。不知你是作何感想,我看到的知道的就是四个字一触目惊心,”海瑞的怒火越来越盛道:“仅仅一个徐家,仅在松江一府,就占据了四十六万亩之巨!要是彻查下去,还不知会是个什么数割又岂止一个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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