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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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第8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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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何心隐来者不拒,又是一饮而尽,这就连喝了五碗,脸色酡红,整个人都处在一种莫名的兴奋中:“想不想听听我的屠龙之技?”

“洗耳恭听。”沈默也有些酒了,但他的意志力,足以保持清醒。

“若是我为宰相,当做三件事!”何心隐伸出三根指头道。

沈默端着酒碗,默不作声的听他宣讲。

“若想廓清政治,开创新风,”何心隐很是激动,他一生行走江湖,对这个社会的方方面面,都有着深入的观察;虽然身处草莽,却满怀忧国忧民之心,苦苦思考救世之策几十年。现在终于可将多年来萦绕于胸的治国大计,讲给一个信任自己、自己也信任的当政者听到,这机会实在太难得了。便语调激昂道:“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刷新吏治、选贤用能,消除朋党。官乃治国之本,用贤臣、远小人,则可以仁抚世,泽及草木。反之则生灵涂炭,国无宁日。”

“纵观本朝两百年来,官居一品、禄秩丰隆者不计其数,然而却没有几个肯实心为国劳,为百姓谋求福祉的。这是为何?就因为小人朋比党之,贤人多不在朝。”何心隐侃侃而谈道:“我今年五十二,自成年后,经历过两个宰相。先是严分宜,他所用之人,多为同年、学生、乡谊、亲戚,朋党,但凡不肯依附于他、跟他同流合污者,则被排挤迫害,尽数凋敝。他这是将朝堂当成了自家食堂,能为百姓着想就怪了。”

“再说近一点,被天下人称为二百年来第一贤臣的徐阶,也是一样的党同伐异,科道言路,天下各州府宪台,两京各大衙一半官员出自门下……”

这要是谈起吏治来,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沈默不得已打断他的话头道:“实例就不必举了,朋党问题由来已久,不是说解决就能解决得了的。进贤用能,说起来容易,实际做起来也非易事……”说到这儿,他感触颇深道:“现在的官员,许多人是‘说就天下无敌,做就无能为力’,那些名气大的清流名臣,道德文章没的说,可到了‘钱粮刑名、水利农政’这些实际政务上,根本就与白痴无异。还一点不虚心,帮不上忙净添乱!”

“这正是我要说第二点,你要多用循吏,少用清流!”何心隐道:“何谓‘循吏’?就是那些实心任事、又能奉公守法的官员!这些人可能没有华丽的学问、显赫的名声,在衙里也是不显山不露水,品级大都不高。但他们其实稔熟政务,是维系各衙运转的灵魂人物,也是能让这个朝廷摆脱困境的雪中之炭。”

听到这儿,沈默的神态凝重起来,他知道,每个衙里,大抵都有这样的‘循吏’存在,但大都不讨同僚所喜,之前为了积攒人品,讨好大多数人,他在选用官吏时,并没有向这些人倾斜。但现在情况不同了,自己的地位几乎无可撼动,有些事情,该做就不能等了。

见沈默凝神倾听,何心隐深受鼓舞,继续大声道:“而清流者,则大都是翰林出身,学养过人之人,这些人以圣人教诲为最高准则,讲究操守,敢于犯言直谏,这是好的一面。然而他们好名而无实,不敢慷慨任事、唯恐有伤名声……”

这老何真是指着和尚骂秃子,把沈默说的老脸通红,好在有了酒,看不大出来。

“人都说清流难做,我说错,清流好做,循吏才难做!”何心隐已经完全进入状态了,拍着桌案道:“清流只要个好名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什么都不做,自然无过!我观当今所谓清流,不过是些尸位素餐、沽名钓誉之徒而已。”他顿一下道:“循吏难做,因为循吏要做事,做多错多得罪人多,越是位高权重,就越是举步维艰,内外交困。故而许多当初发誓要‘治国平天下’的年轻人,在做了一段时间循吏后,尝尽人间冷暖,便转作清闲之流去了。这还是好的,还有好些不自爱的,与奸胥猾吏同流合污,把手中权力兑成金钱美女享受去了。”说到这,何心隐喟叹一声道:“故而循吏少啊,还大多明珠蒙尘,更让那些立志做循吏的年轻人灰心。要是再不大用这些人,怕再过几十年,就要彻底绝迹了……”

“说得对,切中时弊!”沈默终于也激动了,紧紧握着何心隐的手臂,肃然动容道:“真是当局者旁观者清!可笑我一直喟叹无人可用,原来是有眼无珠,不能识人呐!”说着兴奋的搓搓手道:“我要把你今夜的话记下来,给皇帝上条陈、给高阁老写信,一定不辜负你的高见。”

“我还有第三条呢。”何心隐开怀笑道:“听我说完再记也不迟。”他也觉着真是痛快,方才的不快早就抛去沈京将战斗的地方,只剩下满身的希夷和振奋了。

“请讲请讲。”沈默给他倒酒道。

“这第三件无比困难,比前两件加起来都难,可朝廷要是不做,把前两件做好也是白搭。”何心隐沉声道:“还是逃不过亡国的危险。”

“是吗?”沈默搁下空了的酒坛,等他的下文。

“那就是,打击豪强,抑制巨室。”何心隐一字一顿道。

此言一出,方才还很激动的气氛,一下又凝滞下来。何心隐紧紧盯着沈默,用一种奇怪的语气道:“怎么,连私下谈谈都不敢吗?”

“和你有什么不敢说?可说有什么用?关键还是做啊!”沈默叹口气道:“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你看历朝历代,哪个跟巨室作对的宰相,有过好下场?”

“那你就眼睁睁看着亡国吧!”何心隐勃然变色道:“你是状元之才,一部二十一史,想必烂熟于胸。难道不知道,历朝历代酿成社稷祸变者,全都是巨室所为!当年我为了找出天下之病,历时十二年,走遍全国两京一十三省,所见所闻,只能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触目惊心’!一面是百姓下无立锥之地、身无蔽体之衣,奄奄一息、嗷嗷待哺!一面是那些皇室宗亲、官宦人家挥霍无度,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就是我当今大明的真实写照……”说到这时,何心隐已是目眦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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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八章在脚下(中)

“何为巨室?宗室勋贵、显宦世家、中贵大珰也。这些人,全都寄生在大明朝身上!就拿其中为祸最甚的的宗室来说,大明朝开国至今,亲王、郡王、皇室宗亲遍于天下。按规制,一个亲王每年就要供米五万石,钞二万五千贯,又有绫罗绸缎、难计其数。其余各种开支、更是不胜繁举。你有没有算过,一个亲王便靡费若斯,大明十几万的皇室宗亲,又要耗费多少国帑呢?还有那些公、侯、伯,宫中宦官、各级官吏,也都一样有朝廷朝廷奉养,每年所需又是多少?你肯定比我清楚!”何心隐双目喷火道:“这些人又利用自己的地位和权柄,所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七成且不纳税!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四成,却要纳天下之税!丰收之年尚且难以为继,一旦遇上灾荒,他们不得被苛捐杂税逼反了才怪!到时候一人揭竿,万众景从!到时候你可别怪老百姓造反,官府不抑巨室,那就让老百姓要了他们的命吧!”

说完这一切,何心隐定定逼视着沈默道:“沈阁老、沈绍兴,请问不去解决这个问题,你在别处折腾的再红火,又有什么意义?!”

沈默被他说的一阵阵面红耳赤,这个问题,他前些日子刚与沈京讨论过,他那兴工利商、殖民海外的路子,不过是因为不敢正面与豪巨室为敌,而想出来的迂回路线。但他是知道的,自己所作的只是延缓矛盾,这些问题不正面解决,将来肯定要出大乱子的。

可要他面对全天下的既得利益者,光想想,沈默就能出一身白毛汗。就算人固有一死,也不能纯粹找死吧?

所以他宁肯自欺欺人的,把这个伟大而艰巨的任务交给后来者,也不打算趟这个十死无生的地雷阵。

然而此刻,身为大学士,被人拿这个问题逼问,但凡还有一点羞耻心,他就会觉着无地自容。

“请回答我,中堂大人!”见沈默迟迟不肯开口,何心隐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又换了个称呼,近似咬牙切齿道。

“我回答你就是,”沈默轻叹一声,坦诚的望着何心隐道:“天下事,有些做得,有些做不得。”

“不做怎知做不得?”何心隐对这个答案绝不满意。

“不做我也知道。”沈默悲哀的看着何心隐道:“你武功高强,可以飞檐走壁,可以开碑碎石。但我问你,你能不用任何外力,把自己掐死吗?”

何心隐心说什么话呀,我就是手上再有劲儿,在自己脖子上也使不出来啊。

“你不回答,就说明你知道不能,”沈默表情悲哀的看着他道:“同样道理,我的权力来自于这个体制,如果我损害了体制内、既得利益者的利益,这个体制就会抛弃我,我将丧失手中的权力,被既得利益者打入十八层地狱!”

对沈默的态度,何心隐简直无言以对,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咬牙道:“有些事,应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说得好,但是应当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沈默点点头,轻声道:“我得先把这些事情做好。”

“比如说?”何心隐逼视着他道。

“比如说‘驱逐鞑虏’。”沈默淡淡道。

“好一手‘避重就轻’!”何心隐不屑道:“只是你连国内的钉子都不敢碰,还有信心打鞑子人?”

“你都说了,这是‘避重就轻’。”沈默鼻尖道:“虽然也很困难,但还有希望,所以我会全力以赴去做。”

话说到这份儿上,已经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况且何心隐本就是个‘话不投机半句多’之人,只是为了一舒胸中机杼,才忍气吞声跟沈默耐心,现在一听他的口气,是不想再谈下去了,便长身而起,叹息一声道:“江南,我怀着一腔热血来见你,谁知遭你当头一盆冷水。罢了罢了,原来官当大了,也就不是当初那个‘指点江山’的意气书生了,算我这次白来了……”说罢,他便起身一揖,闪身就要出

“柱乾兄,且慢!”沈默也站起来道。

“有何见教?”何心隐没回头,但毕竟是站住了。

“今日一别,又不知何时相见,有些话,我不得不说。”沈默轻声道:“听说你现在到处讲学,宣传你那‘聚和堂’的理念……我劝你还是打住吧,这是个犯忌讳的东西,在僻远的永丰山区搞搞也无妨,可要是在别处闹大了,是是要惹出杀身之祸的。”

“受教!”何心隐心中本存了一份期盼,希望他能回心转意,叫自己回来共商国是。谁知他竟否定起,自己的最得意之作,不由怒火中烧道:“不会打着你沈阁老的旗号招摇,你放心好了!”说完勉强一拱手道:“告辞……”话音刚落,人已抬脚出

沈默连忙送了出来,一看何心隐径直往甲板尽头去了,赶紧出声提醒道:“楼梯在这边!”

“楼梯太慢,你这船,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了!”何心隐说着竟纵身一跃,从船上跳下,扑通一声跃入冰冷的江水中。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卫们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见‘前辈’跳江了。不待沈默吩咐,几个水手便开始脱棉衣,准备下水救人。

沈默快步追到船边,双手撑着栏杆往江面看,他虽然不信何大侠能淹死在大运河里,但没看到人影,总是会担心。

过了好一会儿,当水手们扑通扑通往江里跳时,十几丈远的水面上,终于露出个人头来,只见那人一边仰泳,一边引颈高歌,歌词十分的悲壮凄凉:

“今夕何夕兮,雪满关山,

今夕何夕兮,剑光闪闪。

汉宫柳,无须怨,

垓下歌,何足叹!

胸中喷出英雄气,

直欲拍马斩楼兰。

好男儿,志难伸,

别故园,走千山。

悲莫悲兮生别离,

悲莫悲兮眼欲穿……

哈哈哈哈哈……”

听着那如杜鹃泣血般的歌声,肝肠寸断的狂笑,所有人都不禁猜测,究竟是何等伤心之事,竟惹得此人如此痛苦呢?

沈默双手紧紧攥着栏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何心隐和他的歌声,完全消失在夜幕之中,他才猛地一拳击在栏杆上,当时就血流不止。

侍卫赶紧打开医疗包,上来两个人,给他包扎伤口。

沈默任由他们摆弄,目光却依然盯着何心隐消失之处,两个侍卫隐隐听到,他在反复低声念叨一句:‘又少了一个、又少了一个……’

俩卫面面相觑,不知大人到底又少了啥。

官船继续北上,虽然沈默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看不出丝毫的异常,但他从房间走出来的次数明显变少了,显然那个不速之客带来的消极影响,将会持续一段时间。

一路无话,三月中旬,终于抵达了通州官船码头。沈默让大队卫先在船上等候,自己则在一个小队的护卫下先行下船,登上候在岸上的一顶普通蓝呢轿子。

侍卫便引着那轿子,往位于城中的通州驿去了。

时间是清晨,街上行人还少,很快便到了客舍青青柳色新的通州驿站。

通州是大运河的北起点、南终点,往来官吏如过江之鲫,所以这通州驿站也建得十分宽敞。进了院子,有驿丞迎上来道:“这么早,是住宿还是找人?”毕竟是天子脚下,见惯了达官贵人,所以他对沈默的侍卫,也没什么感觉。

“找人。”卫头领道:“请问徐阁老在哪里下榻?”

“你家大人要找徐阁老?”驿丞打量着他道:“劝你们还是回吧,徐阁老不见客的,昨天仓场郎来拜见,都被挡回去了。”

“见不见是徐阁老的事儿卫冷冷道:“你只管带路就是了。”

“得,算我多嘴……”驿丞一听这口气蛮大的,也不知是真大牌还是没个数,但他不会去触霉头,便道:“跟我来吧。”

轿子便要往里抬,里面的沈默出声道:“落轿。”说着便掀开轿帘。

轿夫们赶紧稳稳落下轿子,压住轿杆,让沈默从中走下来。

看到下来的这位穿着便服的,最多不过三十岁,那驿丞彻底不看好了,心说,除非你是徐阁老的儿子,否则甭想进那个门。待他看到沈默从侍卫手中,接过一个白瓷坛子提在手中时,又不禁猜测起来,里面难道是狗头金?这种贿赂手段太低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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