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花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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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花梦-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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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草,未及半个时辰,早已完篇,命侍儿捧至葛爷案上。葛万钟读了一过,大喜道:“此作得情合体,可为绝构。”便令传都了。那些少年初来赴社,还只认是做首诗儿,俱先拟成警句,或景或情,以待配合,谁知却要做起赋来。少年家虽有才情,然所学不过时艺,即或兼通诗理,便算多才的了。能有几个潜心古学,少具赋之才?一闻作赋,尽皆啧舌缩手,俱不敢下笔。及见小姐所作,连句法韵法都茫然不解。自揣勉强做来,也是不妙了,便一个一个的溜了出去。只剩得不满数人,是苏城有名的少年才子,方才敢提起笔来,胡乱涂抹了几句。独康梦庚略无难色,见众人都散。反扬扬得意,迅笔疾书,一挥立就,自觉得意,亲手送至葛万钟面前。葛万钟取来观看,见其清新逸韵,不同凡响,先已惊服,并诸少年所赋,一并送至帘内。小姐展看,俱一笔抹倒,单将康梦庚那篇连圈密点,令侍女仍一齐捧送葛爷,自与众侍妾依先往里头去了。葛万钟一看,知已中意康生,便走下位来,与康梦庚行了个宾主之礼,说道:“康兄才情绝世,擅美骚坛,岂非冲年麟凤,春风杏苑,自当高步天衙,老夫今日为冯小姐得一快婿,诚可告无罪于故人矣。”康梦庚恭身谢答道:“晚生不知老先生向为冯公拜托,未及登堂叩求,乃转属推爱,谬荷深知,未申北面之忱,滥附东床之选,不胜惭愧。”葛万钟便欲携康梦庚到亭中饮宴,诸少年见已没分,只得垂头丧气,长叹出门去了。
两人相逊入席,酒过数巡,葛万钟乃开道:“婚配人生大礼,不得不为此慎重,以端其始。今日之良会,即为百年之偕好。但冯小姐裔出西蜀,康兄籍乃浙东,人分异地,契结同心,保无天涯隔远,情远谊疏,致有白头之叹。虽康兄未必出此,然老夫不得不为杞人之忧。鳃鳃过虑者,特以为名教慎重。不识康兄何以定情?”康梦庚避席答道:“晚生心仪才美,以致访求海内,实患不得。今既遇冯小姐之人才,固已遂吾夙愿,恨不能藏之金屋,何敢暌违旦夕,有负淑女?”葛万钟道:“康兄读书知礼,乃古人中之君子,老夫亦复何虑?但今春闱伊迩,功名之地自不可失。目下当驰装北上,来岁锦旋,便可完此盟好。”康梦庚忙答道:“晚生于功名富贵,处之甚淡,自当先完婚情,后及科名。望乞俯允。”葛万钟道:“康兄尊见既决,老无亦岂敢愆期?且冯小姐摽梅有待,愿赋宜家。乘老夫尚欲在此盘桓数日,结缡之夕,即拟仲冬月朔。当勉谕小姐,谅无他辞。”康梦庚听了,不胜之喜。两人开怀畅饮,觥筹交错,直饮至星回斗柄,月转花梢,方才酩酊而散。当下葛万钟自回舟中,康梦庚亦归寓所。诗云:
银河春水咽蓝桥,再入天台径路遥。
偏道雅人心不贰,多情误作薄情骄。
次日,葛万钟将结婚日期报知小姐,准备花烛。先一日,葛万种自至康梦庚寓所,料理过门之事。到了吉日,先至东园,打点完婚大礼。堂中结彩张灯,十分艳丽,乐人宾相,专候吉时。谁知天妒良缘,偏生不偶。自清早等至黄昏,吉期已过,并不见康梦庚有个影儿到来,葛万钟惊疑不定,想道:“他前日何等志诚,难道竟是个轻狂浪子?但婚姻大事,何苦作耍!况已中过举人,又不是个无赖。为何作此短倖的事?难道记错了吉期?”想他又非懵懂人,如何颠倒若此?好生委决不下。忙与小姐商量,小姐也甚是不解。葛万钟只得唤两个精细家人,到他寓处打听消息。
家人领命,到白公堤,寻着康梦庚下处,见门是掩着,窃听了一会,却静悄悄并无声息。忙到邻近人家问道:“这里康举人下处,他今晚有喜事,为何尚是这般冷静?”邻人道:“鸡巴的喜事!倒有些祸事哩。”家人惊问道:“怎么说?”邻人道:“那康举人犯了法,京里拿去了。”两个家人大吃一骇,便又问道:“果真么?有知他犯了什么事情?”邻人道:“只顺今科江南典试官卖了关节,被人首告。朝廷差一个部属、一个太监,捉拿江南全省举人,解京磨勘。单单走漏了康举人,不知那里晓得他到了苏州,星夜追至这里,不由分说,锁着下了舡,上京去了。若是磨勘得没事还好,倘若有些弊窦,还不知是流徒是砍哩!两个家人听得仔细,飞回东园,报知家主。葛万钟大骇,自进内堂,忙报玉如小姐,也吃这一惊不小。转是葛万钟再三宽慰道:“此事不过坏在富豪之家,夤谋关节,故不断真伪,一体覆勘。少不得有才无才,瑕瑜不掩。康生虽抱池鱼之恐,终须水落石出,定然无恙。春闹之后,转得联俊,料未可知,总是待他南归,仍可完此盟约。”说罢,便怏怏的别过小姐,自回常州。许多伺候的人好不败兴,各各分头散去。玉如小姐含泪入房,好生惶恐,又记挂康生之事,放心不下,终日忘餐失寐,短叹长吁。
时光迅速,不觉挨过了残冬,又是新春景象。天气渐渐和暖,小姐日逐到园里散散闷儿,消遣日子不题。
且说康梦庚打点初一做亲,偏不凑巧,恰恰是三十这一日,京里差一员部郎、一员太监赶将下来,找着康梦庚下处,如鹰拿雀,锁下舡里,像飞箭一般去了,原来江南主试官因不曾中得一个权臣之子,钉了私仇,被那权臣捏着把柄,一本纠题,圣上大怒,敕下刑部,将试官拿禁天牢。又不分皂白,把江南举人一体解京磨勘,部监到了南京,总督行文各属,将全榜举人尽行催解。因是钦案,不敢抗延,数日间,一榜举人俱已提到,独少了第五名康伊再。部监疑是逃匿,严加搜捕。康梦康是个真才,何虑磨勘?但因婚姻心癖,隐迹山塘,那里晓得场中事发,外边捉得如此严紧。行查到镇江府,始知往苏州去了。部监亲自下苏,不期该有这段冤孽,偶凑正问着了山塘下处。部监令众骁骑一拥入去,大嚷道:“朝廷何等紧急,却躲匿在这里!你举人是买的无疑了。”康梦庚不知那里帐,急得火星直爆,也怒道:“我的文章可以屈服天下,希罕中这个举人,说个买字!”骑尉道:“你买不买不关我事。今奉旨拿你磨勘,怎躲着下去?”康梦庚道:“我在此原为婚姻大事,外边事体那里知道?”骑尉道:“既如此,不消多说了。”便将大链子套上颈来,康梦庚大嚷道:“我犯了什么法?明日是成婚吉期,断不可误我大事!拼得不要这个举人,我决然不去的。”骑尉道:“妈胡说!”便一把扭出门来,两个家人并缚了去。康梦庚急道:“既要去,容我过了明日也罢。”众人那里睬他,捉下了船,星飞解到京中。圣上差了礼部大堂、并司礼太监,从公磨勘。止是两名有些关节,发下刑部问罪。其余举人,召入内廷覆试。康梦庚钦授了第一名,准与会试。康梦庚转不敢回籍,到得二月十五日三场之后,会试榜发,仍高高的中了十八名会魁。康梦庚祸中得福,把一天愁闷添做十分喜色。无奈婚姻念切,就出了病呈,也不殿试,辞别座师,竟往江南,重寻夙好,有《北雁儿落带得胜令》曲云:
我则道巫山入梦遥,却原来雁塔题名早。枉埋冤才分缘悭,又谁知祸福机关巧。未相偎花烛洞房娇,先消受金榜挂名高。小登科情未稳,大登科心遂了。桃矢,拟再睹春风貌;娇饶,发飞异路抛。
玉如小姐因康梦庚遭此不白之祸,心里好生挂忆,情绪如麻。光阴易过,不觉已是二月中旬,只闻东园间壁一所大宅子里,忽然热闹,终日车马填门,官员谒见,像个公馆一般。心里疑惧,便叫老苍头出去问问。说是新任福建布政使,带有许多家眷,借这所空房暂住几日就起身的。看官,你道那布政使是谁?原来便是贡鸣岐。但贡鸣岐做山东总宪,任尚未满,为何就升了福建布政?却有个缘故。当初山东总兵殳勇,只因盘放重债,被贡鸣岐参坏,削职回籍,私恨未消,因他声名刚直,寻不出些破绽,无因报复。谁知有个门房女婿,向在京里做行人司,忽升工科给事,方值吏部会推福建布政,遴选能才,工科因殳勇嘱托,就动一本,说山东臬司贡凤来才品优长,合升福建布政。圣旨敕部选用。你道殳勇衔恨贡鸣岐,便该使计坏他,为何反骤然升擢?原来又有个缘故。彼时倭寇起于闽中,大肆侵掠,八闽诸郡,朝夕危急,日有警报。于是朝议惶然,屡遣名将,时复败绩。是时布政缺出,吏部挨俸推升。谁知应升的官儿,因此危乱之地,不借告病,定假乞休,俱不肯去。且自江而南,沿途锋镝,大是可虞。因料贡鸣岐是个书生,兼有家眷,驱驰险道,稳丧贼人之手,此假公荐拔,实实暗中使计。贡鸣岐只得奉命而南。到了苏州,闻前途有变,不敢便进。时济南通判钱仁之子钱鲁,欲羁縻贡小姐姻事,闻贡玉闻兄妹俱往,也便束装而回。那东园间壁这一所大宅即钱鲁旧业,因欣然就借与贡鸣岐安顿家眷,以便私图。岂不与殳勇之计,阳施恩义、阴包祸心者同类而语耶!诗云:
人面皆反侧,人心更不测。
外貌多圣资,中藏胜蟊贼。
排挤乘人危,善以曲为直。
萧朱终构衅,交道于斯绝。
一日,冯家老苍头在园中灌地,只闻得叩门,是个女人声音,叫唤买花。老儿连忙开了,却见十四五岁一个小丫鬟,便问道:“姐姐那里来的?”丫鬟道:“我便是间壁贡老爷府中的使女。我家小姐昨在楼上瞧见这园内有好花儿,故今早着我来你家买几朵去戴戴。”老儿道:“原来恁的。我这园内花卉尽多,既是贡老爷家,那里要你东西,日逐摘些去戴便了。”丫头道:“人家下本钱种着,岂有个白白摘去的理。”便在袖里摸出一百个钱,送与者儿。老儿略逊逊,只得受了,便替他摘满一篮,叫他拿去。丫头道:“小姐还叫我问声,不知这是谁家宅子?小姐闲时节要过来走走,可使得么?”老儿道:“有什么使不得?总是这座园子单单我家一位小姐住着。当初老爷做过都督,今已去世,因家居巴蜀,不得回乡,故赁这所园房住下。”丫头道:“既如此,与我家小姐做个女朋友,岂不更妙!不知多大年纪,可曾许过人家么?”老儿道:“交新年已一十七岁,近日才许了一位新科举人康相公。”丫头道:“是那里人?”老儿道:“闻说是浙江平阳县人,在监里中的。”丫头道:“莫不叫做康伊再么?”老儿道:“正是了。”丫头道:“奇事,奇事!”老儿忙问道:“姐姐为何惊骇?”丫头道:“这康相公曾聘下我家小姐,后来不知听了什么人的诽谤,竟不肯住在衙里。如今果然做出话靶来了。”老儿因一时无心说出,吓得目瞪口呆,如飞进内去,报与小姐。那丫头也慌乱的出门去了。两下这一场惊骇非同小可。
幸喜贡鸣岐这两日初到,事体忙杂,丫头不及告禀,先与夫人说知。夫人却平日听了儿子说话,巴不得将女儿另许个人家,闻康梦庚别有所娶,倒也不十分着急。转吓得冯小姐惶惧无措,不胜气苦道:“不想康生聘而再聘,狂荡若此!那贡小姐何等门望,岂肯轻易干休?我又一时失察,误订姻盟,如何是好?”侍儿道:“他提阁小姐终身,少不得与他结煞。但恐贡家责备我们,却倒当他不起。”小姐道:“我实无心,他们做官的自然体谅。”说便这等说,终久耽着鬼胎,日夜惶恐。
谁想贡玉闻生性野劣,更兼相知了钱鲁这样一个顽皮后生,俱恃着父亲势焰,一发横行无忌,终日放鹰逐大,惹事生端。闻东园好景,要进去游玩,因园门紧闭,便大呼小叫,乱骂要开。老苍头略一拦阻,他两个便打将入去,把假山花本尽皆踏倒,直到玩花亭后,轩子里边,还狂呼恶骂,出言粗秽。老苍头若告道:“这里内眷人家,如此恐为不便,爷们存些规矩便好。”贡玉闻听了这话,就劈嘴一拳,把老儿打倒在地,骂道:“你家什么规矩?放你娘的狗屁!叫你认认我贡大爷的手段哩。”便与钱鲁两个,直打到后边冯小姐的内室,还千□万□的骂个不了,转是那些众家人恐老家主责备,再三的劝了出来。贡玉闻还大骂道:“我今且去,到明日再来打一个下马威!这老奴才少不得要送官哩。”就覆身到亭子边,把一应盆景花木都扫得精光,可怜无数名花异卉,弄的粉香狼藉,枝叶飘零,其余瓜蔬菜果,俱践踏泥烂,围墙门径,尽皆爬倒,好个东园景致变成一片荒场,方才叫一声“燥脾”,带令众家人出园去了。
这场灾厄胜如兵燹,可怜老苍头,打得头青眼肿,扒了半日,挣不起来。小姐闻知,痛哭倒地,丫头道:“小姐气恼总是无益,况有康相公这段枝节,少不得有许多不清净哩。”小姐道:“他们这样行径,这件事毕竟还来摆布我。”丫头道:“便是。除非到那家躲一躲,等他们起身去了,便可没事。”小姐道:“我们女儿家,魆地里投奔到那家去?除非葛老爷或者可以依傍。只隔府窎远,路上未免不便。”丫头道:“事到如今,说不得了。小姐该收拾去,避过这难星才是。”小姐道:“如此荒乱世界,少年女子岂可出门?万一有失,如何是好?”丫头道:“我倒有个美计,只不知小姐可从?”小姐道:“事势已急,苟可权宜,有什不从之理?”丫头道:“小姐聪敏有智,不亚丈夫。除非小姐与我都改扮男妆出去,庶几稳便。”小姐想一想道:“此说倒也有理。人就盘问,竟说是老爷的公子便了。”就取出父亲所遗巾服,穿戴起来。丫头也都换了青衣小帽。大家一看,不觉笑道:“果然像个主仆,凭他好眼力,也看不出我们破绽。但恐靴子宽大,不便走路。”丫头道:“靴尖里用些软绵塞满了,便不空阔。”当下收拾些细软,叠了两箱,雇个人挑着,小姐竟同诸婢女与老苍头,悄然从黑早出门,竟到山塘买舟,往昆陵进发。果无一人知觉。诗云:
金钗隐隐覆乌纱,绿鬓拖云较略差。
广袖不遮莲步小,女中真有丈夫家。
到了昆陵,舟抵东关,先着老儿到府前一问,恰好葛万钟今早送将军往镇江去了还有两日回来。小姐便吩咐搬起行李,且寻个客店寓下。是时天尚未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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