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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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半-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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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撒腿狂奔。
  我推开门,整个大草屋〃砰〃地就一声,我没来得及站稳身体就被门后的两个男人摁住了。小金宝坐在对门。老爷、宋约翰和郑大个子同时回过来三张惊愕的脸,我喘着大气,一身的泥浆,两只手全剐破了,血淋淋地在胸前乱比划。〃小姐!〃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芦苇丛!芦苇丛!两点钟,你千万别到芦苇丛!〃
  小金宝飞速瞟一眼宋约翰,呼地站起身,厉声说:〃你胡说什么?〃
  〃是真的。〃我急迫地辩解说,〃来了,宋爷派人来了,要杀你,芦苇丛!〃
  郑大个子从桌面上抽回手,插进了口袋。
  我挣扎了两下,身后的手却摁得更紧了。老爷给了一个眼色,那双手便把我推到老爷的面前。老爷说:〃把他放了。〃老爷的目光一直穿透到我的瞳孔的最深处。我没见过老爷这样生硬坚挺的目光,不敢看了。〃臭蛋,〃老爷说,〃望着我……你重说。〃〃我拉肚子,芦苇丛,有人说话。一个说,下雨了。另一个说,下雨好。一个说,宋爷怎么了,要杀小金宝。另一个说,两点钟,小娘们一来,用绳子勒。一个说,宋爷叫用刀。另一个说,弄破了没意思。〃
  老爷点点头,要过我的手,正反看了一遍。又要过另一只,正反也看了一遍。老爷的脸上没有表情,但眼睛里头上知天下知地了。老爷只是伸出手,平心静气抓过一张牌。
  我不敢吱声,偷看了一眼宋约翰。他的眼睛正对着我平心静气地打量,然后,小心地移到了老爷的脸上。小金宝一动不动,眼里空洞了,像极干净的玻璃,除了光亮,却空无一物,她就用那种空无一物的光芒照射宋约翰。只有郑大个子显得高度紧张,两只眼珠子四处飞动。
  老爷的牌放在手上,转动着敲打桌面,却不打出去。整个小屋里就听见老爷手上的牌与桌面的敲击声,空气收紧了,灯里的小火苗都快昏过去了。老爷粗粗出了一口气,看着桌面说:〃小金宝和余胖子的事,今天在场的可能都听说了……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这张脸算是丢尽了。〃老爷抬起一双浑浊的眼伤心地望着宋约翰,说:〃我知道你对大哥的一片心,可我舍不得,你先放她这一码。〃老爷把牌打出去,说了声二条,询问宋约翰说:〃你派了几个兄弟?〃
  宋约翰有些摸不着底,犹犹豫豫地说:〃十八个。〃
  老爷望了望小金宝,慢吞吞地说:〃你瞧瞧,十八罗汉都给你用上了。〃
  小金宝的双手扶着牌,不动了,脸上却有了笑意,怪异而又妖娆,在小油灯的那头楚楚动人。宋约翰低下头,稳一稳自己,从一二三条中间抽出二条,冷静地打出去,说:〃跟大哥。〃郑大个子懵里懵懂地伸手去抓牌。小金宝用手拦住,笑开了,虽没有声音,却咧开了,脸上的样子像自摸。〃宋爷,〃小金宝说,〃光顾了跟大哥,都当了相公了。〃宋约翰一凝神,还过神来,掩饰性地跟着就笑,笑得太快,太仓促,都不像笑了。头上竟无端地晶亮起来。郑大个子看着老爷,越来越觉得不对,满脸狐疑,随便抓过一张,只看了一眼又随随便便打了出去。轮到小金宝了,小金宝却不出手,她就那么对着宋约翰笑,痴了一样,让所有的人害怕。她的目光与笑容如入无人之境,蛇一样在宋约翰的眼前无声缠绕。她从自己的牌里夹出一张,用中指和食指夹出来,以戏台上花旦的手型把自己的牌摞在了宋约翰的那张〃跟〃牌上,指头修修长长而又娇娇柔柔,也是一张二条。随后就把手指头叉在一处,搁到下巴底下。〃我跟你。〃她对宋约翰撒了娇说。宋约翰的头上慢慢排了一行汗珠,但他毕竟心里有底,显得并不慌乱。宋约翰沉沉着着地摸出手绢。〃宋爷,你出汗了,〃小金宝说,〃都说吉人自有天相,你的额头的汗珠排得都有样子,是一把通天和,小七对呢。〃宋约翰把手绢团在手心说:〃小姐也当相公了。〃小金宝的笑容如同橘灯的最后一阵光亮,在凄艳之后缓缓退却了,眼里恢复了先前的空洞,目光也收了回去,眼里的泪却一点一点变厚。〃我哪里是当相公,〃小金宝噙了两颗大泪珠子说,〃我是当婊子!〃
  我立在一边,看不出头绪。老爷侧过头,和颜悦色地对我说:〃臭蛋,去睡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小金宝却把我叫住了。她从手里抓了一摞子洋钱,塞到我的手上,看了我一眼,说:
  〃去睡吧。〃
  我刚出了门,木门迫不及待地给关紧了。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全关在了里头。我没有走回厨房,一个人走到草地上解下裤子,蹲了下去。老爷的房门关得很紧,屋里安静得听不到一丝声音。仿佛是一座空屋,没人了,只有门缝里杀出一条扁扁的光,看起来特别地刺眼,那道光如一把利刀把外面的黑色分成了两半。
  一队黑衣人从过道里快步向芦苇丛跑去,他们走过那条光时手里的家伙通通一闪。
  我知道小金宝不会挨刀子或挨绳子了。但我突然记起了小金宝刚才的表情,她似乎知道这件事,她似乎很害怕我当着那么多人说出这件事。我的手里握着银洋,我感觉到了银洋的潮湿。
  天边滚过又一个雷。大雨就要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没有。我是在听到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坐起身子的。我听得出脚步很乱,脚也出乎意料的多。草地上一定积满了水,急促的脚掌踩在草地上一路发出吧叽吧叽的水声。我下了床,打开门,过道里没有一线光亮,所有的房间全黑透了。这样的场面不同寻常。我倒吸一口气,隐隐约约看见草地上有人正拖着东西往东边的远处去,被拖着的东西像人,是死去的人。我伸出头,深夜大雨如注。远处有一盏孤灯。灯光下站着高高低低的人们。
  我不敢在这里久留。我走进了雨中。沿着灯光小跑而去。满地的尸体被人拖着飞跑。灯光越来越清晰了,老爷挺挺直直地站在一张雨伞下面,站得很高,他的脚下是一片新翻的泥土,身后是郑大个子。几个男人从地下的大土坑中钻出来,雨网使他们的黄色背脊恍如梦景。他们把大铁锹插在地上。这时候一路尸体正好拉过来。人们闪开道,尸体在老爷的面前横得到处都是。
  但这次闪道给了我极意外的发现。我借着这道缝隙看见了五花大绑的宋约翰,离老爷五六丈远。我正想上去看个究竟,一只手拽住了我。阿贵正在这里守戒。阿贵说:〃别动,再过去你就没命了。〃
  宋约翰站在雨里,四周没有人说话,气死风灯的残光团中,一条一条的雨丝格外清晰。宋约翰站得很直,也很稳,他再也没有风流倜傥的斯文模样了,头发被淋透了,西瓜皮一样贴在了脑袋上。
  老爷望着他,一言不发。
  宋约翰只是盯着郑大个子,宋约翰说:〃大个子,你怎么忘了上海滩是谁的了?姓唐的还能有几天?〃
  〃我怎么会忘?〃郑大个子说,〃上海滩怎么弄,当然是你的主意好,可老大必须是大哥,这是一条死理,谁要想对大哥有二心,他是神仙我也得和他对着干。〃
  〃你是一头猪。〃
  〃猪又怎么了?大哥让我做,我就做,像你这样不仗义,要我做人我都不做!〃
  〃姓宋的,〃老爷笑着说,〃这回你可花了本钱了,想当年在十六铺那阵子,我想让你的十八罗汉救救急,你都没肯,这回,你可动了血本了。〃
  〃你那一套,上海滩快用不上了。〃
  〃你别忘了,我在上海滩这块码头撑了多少年了?〃
  〃要说打打杀杀,你有一手,可拿锄头铲刀的手,再也把不稳大上海的船了!〃
  〃上海滩我是要回去的……到了上海,我就说是余胖子杀了你,我会给你披麻戴孝,让上海滩看看我唐老大的大仁大义,然后,我和大个子还要替你报仇呢,我那一刀子旧账,顺便也了了。上海滩,还得姓唐,这回你总算明白了?〃
  宋约翰望了望土坑,心中有些发毛,脸上做不了主了。宋约翰回头看了一眼老爷,口气突然有些软了:〃大哥。〃
  〃是不是想叫我饶了你?〃老爷笑着说,〃老弟,不饶人处且不饶……饶你?让你来就为了这个!〃老爷往远处一送下巴,商量着对郑大个子说:〃大个子,就埋了吧?〃
  宋约翰身后的男人猛一发力,宋约翰咕咚一声栽进了坑里。他在下滑的过程中脸上的眼镜飞到了一边,几把铁锹一同挥舞起来,地底下传出了宋约翰与泥土猛烈的撞击声。老爷俯身捡起宋约翰掉在泥地上的眼镜,在手里翻动了几下,对郑大个子叹了口气,说:
  〃今晚的麻将是打不成了。〃
  小金宝被…个家丁押了过来。她没有被绑,就那么走到了老爷的身边。雨水把她的长发淋得披头盖脸,她冲了老爷走过去,松松地将胯部送去,屁股扭得又快活又淫荡。〃把我埋在这儿?〃小金宝歪着嘴唇说。
  〃你还想在哪儿?〃
  小金宝用目光数了数,说:〃十九个,老爷,你也真是,等你入了土,这不明摆着是你的十九顶绿帽子嘛!他们谁的尺码不比你长?〃
  小金宝向四处看了看,地上横的全是彪形死尸。〃也好,〃小金宝说,〃十来个大小伙子……老爷。我可不是省油的灯。〃
  老爷的脸顿时就黯下去了。
  小金宝妩媚地斜了他一眼。〃你瞧你,又吃醋了,都吃到死人的头上去了。〃
  小金宝走到郑大个子面前,摸摸他的脸,对老爷说:〃你别说,你这么多兄弟里头,还就数他不好色……男人家,不好色能有多大出息?〃
  〃小金宝!〃
  小金宝拖了腔答道:〃老……爷……〃
  〃你还有什么要说?〃
  小金宝抬起头,想了想。她突然看到了远处的孤灯,那是翠花嫂的窗前等待与期盼的灯光。
  〃我是有一件事要求你……翠花嫂和阿娇,你放了,她们和这件事没关。〃
  〃我没白疼你这么多年,〃老爷说,〃就数你明白我的心思,小阿娇我当然留下来,到上海调教调教,过几年,又是一个小金宝,翠花嫂,只能怪她自己命不好。〃
  小金宝在乱发的背后瞪大了眼睛。〃狗日的……姓唐的你这狗日的!〃
  老爷笑起来,说:〃小金宝,要怪还得怪你,谁让你那天夜里对她说了那么多,我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小金宝张开嘴,一时找不到话说。小金宝的目光移向了孤灯,两行泪顿然间汹涌而出。小金宝回过头,回头扑向老爷,满头长发飘扬起来,像一头受伤的母狮。〃狗日的!我挖了你的眼!〃
  小金宝刚一上去身后的男人就把她反揪住了,小金宝的腹部在灯光下剧烈地起伏,她的双腿乱蹬,脚下飞起一片污泥浊水。我知道他们要埋小金宝,我大叫一声,挣开了阿贵,向老爷飞奔过去,我的头一下撞到了老爷的肚子,一同倒在了泥浆之中。
  〃唐老大,你不得好死!我要杀了你!我在地下天天睁着眼,天天在你的脖子上瞪着你!〃
  一只脚踢在了我的头上,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雨后的早晨格外干净。天更高,气也更爽,郁郁葱葱,在夏末晨光中做最后的姿态。初升的太阳停在山头,黄灿灿的,又湿润又干爽。我从昏沉中醒来,第一眼就看见了那把刀和那只碗,搁在灶台上,那是小金宝给我做盐水的大海碗。我的眼红肿着,头疼得厉害,伤心的雨夜极顽固地留在我的脸上。我托着那只碗,沿着草地来到了小金宝的墓前。但地上没有墓,只有一片新翻的泥土,散发出一股铁钉气味。我站在新土旁边,泪水滚下来,咸咸地流入嘴角。
  我的记忆在这一刻彻底中止了,脑海里一片虚空。我放下碗,准备蹲下去。我在下蹲以前打量了一趟四周,这个打量要了我的命。不远处的小丘之上竟凭空坐着一个女人,散了头发,模样和小金宝如出一辙。这个骇人的画面使我如雷轰顶,我一个惊吓就跪了下去。我看见了鬼。我用力眨巴一下眼睛重新睁开来,那女人依然端坐在高处,对着初生的太阳一动不动,头发蓬松开来,打了一道金色边沿。我从坡后绕过去,从女人的身后悄然爬上高处。我明白无误地看清了面前的女人是小金宝。我小心地伸出手,我要用手证明我面前的这个是人,不是鬼。我小心伸出手,向她摸过去。
  小金宝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回过了头来。我的手僵在那儿,不敢前伸也不敢回收。小金宝的脸上又空洞又疲惫,无力地眨一下眼,显然是活的。小金宝无力地说:〃臭蛋你干什么?〃我说:〃你有没有死?〃我把手抽回去了,蹲下身紧张地问:〃你到底有没有死?〃小金宝充满了怜爱。〃我好好的。〃小金宝无力地说。我勇敢地伸出手,抚摸小金宝的脸,温的,我托住小金宝的下巴泪水飞涌出来,小金宝平静疲惫的脸极伤心极难受地笑了。满天满地全是鲜嫩的太阳。小金宝贮着满眼的泪,把我揽进怀里,望着初升的太阳说:〃又是一个乖太阳。〃我抱紧小金宝的腰,满眼是血色的晨光。
  身后传来了一个女孩快乐的笑声。是小阿娇的笑声。小金宝似乎被小阿娇的笑声烫着了,呼地站起身,远远地朝草地上望去。青黄色草地上夏末阳光分外灿烂。阿娇正搀着老爷的手在草地上一步一跳,如一只红色蚱蜢,老爷慈爱地望着阿娇,依旧穿着农夫的衣裤,像领着小孙女赶集的阿公。小金宝拉了我就猛跑过去,阿娇说:〃爷爷,我到了上海,有没有好衣服穿?〃〃有。〃老爷拖了腔调说。〃有没有金戒指?〃〃有。〃〃手镯呢?〃〃有,都有。〃〃我也要像姨娘那样!〃阿娇满脸自豪地说。老爷轻轻抚摸着阿娇的脸蛋,眯着眼说:〃好,也像姨娘那样。〃小金宝猛地从小坡上冲下来,跑过去,在离老爷不远处立住脚。我看见小金宝的眼神霎时间如水草一样呈现出秋水姿态,有一种不确切的粉碎与波动的绝望。小金宝望着阿娇。她正勾过老爷的脖子,亲老爷的腮。老爷的目光像绒毛,亲切慈爱地吹拂小阿娇的面庞,微笑得如同秋日里的另一颗太阳。
  〃阿娇!〃小金宝这样神经质地叫道。
  小阿娇张开双臂,扑向了小金宝的怀抱。小金宝模糊的眼里小阿娇如同水面的一道清纯小波浪,哗地一声,爬上了小金宝的心灵之岸。〃姨娘,我要上大上海啦。〃阿娇高声说。小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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