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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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半-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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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出一只巴掌胡乱地给我擦拭。老爷把酒瓶递给家丁,双手捂住我的腮,说:〃是你二管家替我挡住了那些刀子。〃我没有把老爷的话听到耳朵里去,却忘记了喊老爷,忘记了看老爷的脚尖。我的一双眼对着老爷如夏日麦芒那样开了岔,在烈日下摇晃。我对着上海滩的老大视而不见,忘记了悲伤与哭泣,铜算盘从后面插上来,小声说:〃老爷,医生在等您。〃老爷对四周的家丁望了一眼,大声说:〃叫什么医生?我就破了一点皮!〃老爷说这话时我的眼睛正对着老爷腹部的血迹失神,老爷大声说话时腹部一个收缩,白色绷带下面的鲜红突然就岔开了两三股。铜算盘慌忙解了上衣,替老爷披上。
  老爷随铜算盘消失在拐角。我一个人被留弃在岔路口,青黑色砖头路面布满阴森危险的光芒。我站在原处,如孤坟旁的一株野树,无人毁坏,也无人过问,立在风中通身洋溢着死气。
  二管家的尸体横在浴室里头。他再也不会对我唠叨了,再也不会有人向我讲述大上海开口闭口、伸手退手里的大学问了。二管家是我在大上海能够说话的惟一的人,他把我弄来,一撒手,什么也不管了。我在这一刻想起了家,想起了我的阿妈和所有的乡村伙伴,我仰起头,天空和星星离我很远,我不知道我的家在什么地方。
  小金宝披着那件白裙子一个人从黑暗处走了出来。她站在那盏昏暗的路灯下面,脸上是知天晓地的样,只是敌不住恐惧。小金宝和我隔了四五米远,我们在这样的时刻悄然对视,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这时候宋约翰和郑大个子从前院冲了过来,郑大个子喘着气,手里提了一支德国造盒子枪。宋约翰显得很急,但没有显示出郑大个子的那种心急如焚。郑大个子冲到浴室面前,双手推开浴室的门,大声说:〃大哥呢?大哥怎么样?〃里头有人说了句什么,随后出现了极短暂的沉默。
  宋约翰和小金宝在过廊尽头正作无声打量。小金宝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嘴巴张了几下,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宋约翰只是扶了扶眼镜,他扶眼镜的过程中意义不明地干咳了一声。夜在他们的对视里。大上海的气味也在他们的对视里。
  郑大个子从浴室里返回结束了他们扑朔迷离的沉默状态。一种极重要的东西让郑大个子失之交臂了。郑大个子的焦急显示出对大哥的赤胆忠心。郑大个子对宋约翰挥了挥手,只说了一个字:〃走!〃他就一同走向后院了。
  我的周围又安静了。小金宝掉过头,望着宋约翰和郑大个子的背影,随着脚步的远去,她又回过了头来。小金宝一定从我的脸上看到了吓破胆之后的神情。她走到了我的身边。恐惧和悲痛把我弄麻木了。我的脸上布满了酒迹与血污。小金宝仔细打量了我一眼,用右手的中指擦我脸上的血痕,这个意外的温存被我放大了,内心的麻木随小金宝的指尖一点一点复活了,眼里的泪水顷刻间无声飞涌。我望着小金宝柔和起来的脸,一把抱住了小金宝的腰,我抓住了救命稻草,失声痛哭。小金宝一把推开我,压低了声音厉声说:〃别哭!〃我抬起头,哭声戛然而止,只是张大了嘴巴,小金宝从右胸襟里抽出一块白手绢,擦过自己的衣服,又在我的脸上补了两把。我依旧张着嘴,喉管里发出极努力的阻隔,不敢哭出声音。〃这个院子里还要死人的。〃小金宝最后擦了一把,自言自语说。
  小金宝把唐府都打量完了和我一同来到了老爷的卧房,门半掩着,一个女佣端了铜盆从里头出来。女佣背对着光,这使她的蹑手蹑脚更像一个幽灵。小金宝轻轻推开门,人已经散去了,只剩下医生和铜算盘。医生正从老爷的胳膊上往外拔针头。医生悄声说:〃老爷,不要多说话。〃医生收拾箱子时铜算盘走到小金宝面前,堵在了门口。铜算盘轻声说:〃小姐,老爷有话要说。〃小金宝就进去。铜算盘立即补上一句,说:〃是和我有话要说。〃小金宝听懂了他的话,讪讪收回脚步,和我一起站在了过廊。上海的夜又一次安静了,除了医生离去的脚步声,四周杳无声息。我背倚一根柱子,身子滑下去,蹲在地上如一只丧家犬。门被关死了,窗前的灯光表明屋里并不安静。小金宝的身影在黑暗中来来回回地晃,这样的晃动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很突然的一声破裂声轰然在卧室里面响起,是铜器,小金宝和我被吓着了,小金宝缩到了我的身边。铜算盘在屋里说:〃老爷,不能发脾气,您看血又出来了。〃小金宝沉住气,悄悄走到门前,伸出手咚咚敲了两小下,里头没有回应。小金宝收住手,又悄悄退了回来。小金宝站在原处,静了片刻拔腿就走,赌了天大的气。墙角的拐弯处却闪出一条黑影,拦住了她。黑影子说:〃回去!谁也不许乱动!〃黑影子的说话声不高,但声音里头有山高水深。
  回到小洋楼已经是夜间一点。马脸女佣走到我的身边,鼻子在用心地嗅。她一定从我的身上闻到了什么。她的眼睛在我的身上四处寻找。马脸女佣最终盯住了我的手。她只看了一眼,身子就背了过去。这时候落地大座钟敲响了午夜一点。钟声响起时小金宝、马脸女佣和我正站成三角形,立在客厅的正中央,钟声响起后我们相互打量了一眼,随后小金宝就上楼了。她的背影疲惫,充满了厌倦与无奈。她走在窄小的楼梯上,每爬动一步臀部便大幅度地扭动一次。马脸女佣望了她一眼,转过身往后院去了。
  谁也没有料到小金宝的电话铃会在这个时候响起来,小金宝和马脸女佣原地站住了。她们彼此看不见,却一同回过头来看我。我交替着看了她们各一眼,兀自回到我的小房间去了。铜算盘来敲门大约在四点钟左右。我的印象里天还没有亮。铜算盘的敲门声秋风一样沁人心脾。我惊魂未定。在这样的夜间敲门声里有一种格外的东西。马脸女佣打开了门。铜算盘走到我的门前,拍了两下,大声叫道:〃臭蛋,起来!〃我已经起来,拉了几下门,却没有拉开。这时候楼上的灯亮了,我站在门后的黑暗里透过门缝看见小金宝站在了〃S〃型楼梯的拐角。她穿了一件鲜红的低胸红裙,两只雪白的大乳房有大半露在外头。小金宝立在那儿,冷冷地问:〃什么事?〃我透过门缝从第一眼看到小金宝的那一刻起就有一个感觉,小金宝一直就没有睡。她的头发、神态和衣着一起说明了这个问题。小金宝走下楼梯,站在最低一阶的梯子上,再也不离开了。她望着铜算盘,又问了一遍:〃什么事?〃但这一次说得中气不足了,好像心里有什么隐患。铜算盘却说:〃怎么把臭蛋锁上了?〃小金宝扔过一把铜钥匙,解释说:〃昨晚上他吓着了,回到家我怕他出什么事。〃铜算盘却不再问了,既不像相信,又不像不相信。铜算盘把我放出来,对小金宝说:〃老爷关照了,你们跟我走。〃
  小金宝神经质地愣了一下。她十分意外地回头看了一眼楼上,〃走?这时候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铜算盘的话像算盘珠子一样听得见,看得出,〃老爷吩咐了。〃
  〃我收拾一下。〃
  〃这就走,小姐。〃
  〃……我收拾一下。〃
  〃这就走,小姐。〃
〃这是到哪儿?要几天?〃小金宝一边走动一边大声说:〃要是离开上海可不行,我还要拿点卫生纸,我过两天就要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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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往事第六章
 
  大事情总要回过头去看,才能弄明白。我那时候就是弄不清楚,老爷干吗要把小金宝弄到上海的外面去。我现在当然明白了。明白了就替小金宝难过,她只不过是一个小诱饵罢了。我甚至怀疑小金宝和宋约翰的那点事,老爷他早就知道了。老爷说不定就是从这件事上发现姓宋的没和他姓唐的穿一条裤子。老爷决定反过来先做掉姓宋的。但老爷不能在上海动手,老爷也没法在上海动手。老爷在上海滩立足的本钱来自他的仗义,这样人们要知道是他做掉自己的兄弟,在江湖上传出去可是了不得的事,话还要退一步,老爷也没法在上海动手。好多年之后我才听说,宋约翰手下一直养着十八个铁杆兄弟,虎头帮里的十八罗汉。有十八罗汉在,老爷想动姓宋的就不容易。老爷要端姓宋的,当然要十八罗汉一起端,道场就大了。他要把道场做出去。作为这个道场的开始,小金宝出发了,小金宝和我被两个保镖押住,神神秘秘钻进了老爷布好的道场。
  乌篷船驶进小镇已是第二天深夜。石拱桥和两岸小阁楼的倒影早在水下睡着了,液体一样宁静无语。乌篷船走在两岸小阁楼的倒影之间,蓝幽幽地弄出一路涟漪,阁楼们在水下晃动起来。江南水乡的一切在水里浑然天成。它们与水是天生的一对,被波浪荡漾开来,婉约了一方水土一方人。我一路低了头望着水底的星星,但乌篷船一点一点把夜空搓碎了,星星就拉长了,柳叶鱼那样逃得无影无踪。
  乌篷船一连过了三座石桥,我看见了灯光。灯光被方格子窗棂分成豆腐方块。乌篷船在灯光下的石码头靠泊了。安静有时也是一种力量,它使每个人都不自觉地蹑手蹑脚。小金宝跨上石码头,只两三个石阶就到了石门槛。小金宝的低胸红裙被汗水淋透了,又让身体烘干了,和她的表情一样皱巴巴地疲惫。小金宝走进屋,踩着那双乳白色的皮鞋站在石板地上。屋内弥漫了一股浓郁的烟熏气味,楼板和墙壁布满黑色烟垢。锡烛台放在灶沿上,远远地照出一张粗重方桌和两条长凳。灶旁边是一只大水缸,一道裂痕从头歪到脚,五六个大铁钉锔在裂痕上,如一排大蚂蟥。再有一只大橱柜,剩下来的就是破楼梯了,目光一踩上去就发出咯吱声。小金宝看完四周用一句咒骂做了最终总结:〃鬼窝!〃
  站在门口迎候的是两个男人,一个长腿,一个短脚。都在四十上下,地道的农民装饰。小金宝没力气说话了,用眼神示意我,把烛台端到方桌上去。小金宝走到桌边坐了下来。一只胳膊撑在桌面,一只手抚着大腿,一副大小姐派头。小金宝吩咐两个男人说:〃给我拿双鞋来。〃两个男人没动,长腿阿贵却走到灶前用一只大海碗盛满稀饭,放上几只老咸菜根,端到小金宝面前。他把大拇指从稀饭里抽出来,吮了吮。小金宝厌恶地掉过头,烟瘾和酒瘾一起涌了上来,她平静地命令矮脚阿牛:〃给我倒酒。〃矮脚说:〃现在没酒。〃小金宝眼里的严厉在烛光下面透出夏日阴凉,但小金宝让步了,小金宝说:〃我要抽烟。〃矮脚几乎和刚才一样回了一句:〃现在没烟。〃〃那你们呆在这里干什么?〃小金宝的嗓子说大就大。〃看住你!〃阿牛不买账地说;〃是唐大老爷吩咐的。〃小金宝疲惫的脸上如梦初醒,阿牛不识时务地补了一句:〃晚饭是我们给你剩下的,明天你们自己料理。〃小金宝盯住了烛光,小金宝看烛光时脸上发出了白蜡烛特有的青色光芒。我看见小金宝蛇吐信子那样吐出了三个字:〃王!八!蛋!〃
  小金宝站起身。她下面的爆发动作与她起身时的缓慢镇定极不相称。她猛地掀开方桌,黑灯瞎火的同时瓷器的粉碎与木头的撞击声响彻小镇的八百里天空。〃滚出去!〃小金宝尖声骂道,她的声音在漆黑的夜发出炫目火光。〃滚出去你这王八蛋!〃小金宝依靠良好的空间直觉迅速摸到了两张长木凳。她把木凳砸在了木墙上,咚的一声,〃滚!〃小金宝随后又咚的一声,〃滚!〃
  小金宝的尖叫笼罩了整个小镇。响起了婴儿的惊啼。啼哭从黑处飘来,在我的耳朵里拉出了小镇的寂静的夜空。
  阿贵重新点上白蜡烛。重新点亮的白蜡烛照耀出小金宝的绝望神色。烟瘾和酒瘾把她的脸弄得很难看。剧烈的喘息在她的胸前回光返照。阿牛锁好前门后门,用蜡烛在一盏小油灯上过上火。两个人一同走进了堆柴火的小厢房。小金宝站了一会儿,关照我说:〃上楼去。〃我端着烛台走到楼梯口,用脚试了试,旧木板的咯吱声被江南水乡的小镇之夜放大了,发出千古哀怨。楼上就一张巨大的红木床。又古典又精致,雕面对称地向左右铺张,烛光照耀出凉爽结实的红木反光。小金宝跨上床踏板,顺手掀开左侧的一块木盖,露出一只马桶,有红有绿,华贵好看。一只木盆放在马桶边,有两道极好的铜箍。我站在梯口,小金宝用脚踩了踩地板说:〃你就睡那儿。〃我望望脚下的楼板,无声地点点头。小金宝似乎精疲力竭了,倦态马上笼罩了她的面庞。小金宝拽了拽红裙,抬起头。〃给我烧水去,〃她无精打采地说,〃我要洗个澡。〃
  我再一次上楼,我的脑袋刚过了阁楼板的平面看见小金宝已经睡了。她一定是困极了,样子都睡散了,胳膊和腿散得一床,东一根西一根。我轻轻地坐到楼板上,望着小烛头,脑子里全空了。我只愣了两个哈欠的工夫,眼皮就撑不住了,我甚至都没有吹掉蜡烛头,歪下身子就睡着了。
  那一阵尖叫发生在黎明,闪电一样破空而来,无迹可求,随后就开始了雷鸣。小阁楼里发出了木板的暴力打击与破碎断裂。小镇一下子天亮了。人们循声而起,了无声息的小镇清晨充斥了一个疯狂女人的突如其来。这时候石板小巷里飘了一层薄雾,人们刚从石门槛的木板槽里卸下门板,四处就炸开了那个女人的猛烈尖叫。〃王八蛋!王八蛋!我要抽烟,给我酒!烟!我要喝酒!我操你亲爹你听见没有!〃
  小金宝睡足了,劲头正旺。小金宝一把推开北窗,推开北窗的小金宝自己也惊呆了,窗下居然是一条街,对街阁楼上几乎所有的南窗都打开了,伸出一排脑袋,石街上身背竹篓的农人正驻足张望,但真正受了大惊吓的不是小金宝,而是那些看客。小金宝半裸的前胸后背与残缺不全的化妆使小镇的人们想起了传说中的狐仙。那个狐仙被江南水乡的千年传说弄得行踪诡秘、飘忽不定。它突然间就在二楼推开了窗门,隔了一层淡雾,由口头流传变成了视觉形象。近在咫尺、妖冶凶残,活蹦乱跳、栩栩如生!人们看见狐仙了。人们惊愕的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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