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半》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这一半- 第1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门缝里头铜算盘的上方是一只手,手里夹了一支粗大雪茄。雪茄的白色烟雾后头是对面墙角的落地座钟。一切和时钟一样井然有序。
  二管家轻声说:〃屋里所有的人你都要格外小心,见到他们都要招呼,招呼时你只能看一眼,然后把眼皮挂下来,看自己的脚尖,眼睛放到耳朵里去,在耳朵里头瞪大了,记住了?〃
  我张了嘴巴,点头,四周安安静静。
  电话铃的响声突如其来。我吓了一跳,张望了好半天才从客厅的墙上找到了声音的来源。墙上有一个黑色东西,我在后来的日子里才知道,那个黑色东西有很好的名字,叫电话。
  二管家取下耳机。他取耳机时阴了脸,只说了一声〃喂〃,仿佛立即听到了什么开心事,脸上堆满了笑。二管家喜气洋洋地说:〃是余老板。〃二管家这么说着放下了电话,走到屋里去,弯下腰对巨大的靠背说:〃余老板。〃
  我看见所有的人都抬起了头,看得出〃余老板〃对他们早就如雷贯耳。
  一只手把茶杯放到了桌面上。放得很慢,很日常。是老爷的手。
  巨大的靠背后头终于走出来一个人。光头,黑瘦,穿了一身黑。我愣住了。我几乎不相信自己了,这哪里是老爷?这哪里是上海滩上的虎头帮掌门?完全是我们村里放猪的老光棍。
  老爷慢吞吞地跨出门槛,却不忙去接电话筒。老爷发现了我。老爷慢吞吞地对二管家说:〃就是他?〃
  我看见了老爷的一嘴黄牙。
  二管家说:〃快叫老爷。〃
  我有些失望地说:〃老爷。〃声音像梦话,没劲了。
  老爷说:〃叫什么?〃
  〃臭蛋。〃我说。
  〃怎么叫这个名字?〃老爷不高兴地说。
  〃是小姐刚起的。〃二管家说。
  老爷的脸上松动了,点头说:〃不错,这名字不错。〃
  〃姓什么?〃老爷问。
  我忘了二管家的关照,两只眼盯着老爷,一动不动,不慌不忙地说:〃姓唐。〃我觉得我一点也不怕他。这叫我很伤心。
  老爷注视着我的眼睛,接过了电话,说:〃小东西,是块姓唐的料。喂……〃
  老爷拿起电话时一脸的太平无事,和二管家一样,只听了一句马上满面春风了,老爷说:〃余老板,好久不见了,上次大少爷过生日真是对不住,那两天苏州……〃我只听见老爷说到苏州,随后老爷就不吱声了。老爷对着话筒听了好大一会,脸上慢慢不干净了。
  老爷沉默的过程中屋里所有烟头前的烟都灭了,青青地往上冒。
  老爷后来说:〃……好的余老板,我来料理,当然是我来料理。〃老爷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好〃,用了好大的力气撑住脸上的笑容。老爷放下电话,背过手,站在原地只是望着自己的鞋尖。他穿了一双圆口布鞋,能看得见大拇趾的缓慢蠕动。
  老爷走进里屋,对远处穿着讲究西服的中年人说:〃怎么弄的?你怎么老毛病又犯了?你跟那帮小东西计较什么?〃
  一个粗壮的大个子瓮声瓮气地说:〃怎么了?余胖子想干什么?〃
  穿西服的说:〃余胖子手下的那个老五,下午在码头仓库里头对大哥出口不逊,我气不过,把他做了。〃
  大个子淡淡一笑,看一眼老爷,说,〃大上海哪一天不死人?送两个码子去,不就了了?〃
  老爷只是背了手,大拇趾在布鞋里头只是不住地动,〃肚子好拉,屁股难擦,擦不好,惹得一身臭。〃
  对面穿长衫的一个老头说:〃我把刚才的话说完,我不赞成几位小兄弟……办厂,那是人家刘鸿生先做的事,我们去开煤球厂做什么?先人怎么说的?黑道上行得了风,白道上就起得了雨。弄煤球才有几斤奶水?婊子都当了,还立牌坊做什么?宋老弟,虎头帮在这块码头上几十年全这样,可别动了老祖宗的地气。〃
  穿西服的宋约翰刚想说话,老爷却伸手拦住了,老爷身边的铜算盘见状盖起了锅盖,小算盘藏到下面去了。
  老爷说:〃我出去一趟。〃
  大个子站起身,不满地说:〃大哥你干吗?你拿余胖子也太当人了……输钱事大,死人事小,这算什么事?〃郑大个子扯着西服袖口,整个大厅里就他和宋约翰西装笔挺。
  老爷不紧不慢地说:〃给姓余的一点面子。〃
  宋约翰站起身,大声说:〃我的事,我自己去。〃
  老爷挥挥手,猛咳了几下,喉咙里涌上一股浓厚的东西;老爷伸出光头,脖子上扯动了松松垮垮的一张皮,滑溜溜地咽下去了。
  〃给姓余的一点面子。〃
  老爷跨出门槛,老爷一跨出愣在了那里,小金宝站在门外。是小金宝站门外。她挨了墙,两只脚尖并在一处,双手放在腹部,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上。小金宝的站姿与她歌台上的风骚模样判若两人,显得娇美妩媚,似娇花照水弱柳扶风。老爷愣在那里,目光里淌口水了。小金宝的嘴巴华丽地张开来,仿佛有一种急不可耐的企盼。小金宝细声说:〃老爷……〃
老爷的一只手在头顶上抓了两下,故意虎下脸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身后的几个见状又回到了房间。过道的灯光显得过于幽暗,老爷走上去,拍着小金宝的腮,揪了小金宝的耳朵,十分开心地说:〃你不是人,是个人精!〃小金宝嘟着樱桃小口羞涩地抿着嘴笑,低下头去。小金宝的腰肢活动起来,一双媚眼划了一道弧线从下面斜着送给了老爷,她的媚眼营养丰富,风情万种。〃老爷!〃小金宝抓住了老爷的左手,却只用掌心拽紧了老爷一根指头,小金宝晃着老爷的手说:〃老爷,我都十二天不伺候老爷了,都上锈了……〃老爷咧开大嘴巴,两片嘴唇如两块厚大的猪肝,〃我去去就来。〃老爷说。小金宝说:〃你快点回来,上了床,我给你做满汉全席。〃老爷高兴地点着光头,说:〃我去去就来。〃老爷转身敲敲门,几个人又一同走了出来。小金宝有些不依不饶地说:〃你又去找哪个臭女人?〃老爷笑笑说:〃是余胖子,正经八百的事。〃小金宝说:〃我不信,你把手上的戒指全放在家里。〃老爷的脸上故意弄得十分无奈,笑着点了头说:〃好好好。〃老爷抹下两只钻戒说:〃全放在你这儿。〃小金宝转过脸,却望着我,脸上立即沉下来,喝斥说:〃老爷给你赏钱,还不收下来?〃我站在那里,不敢动,小金宝一把拉过我,把戒指套在我的指头上,戒指显得又大又松,小金宝用指头摁一下我的鼻头尖,笑着说:〃你也配姓唐,怎么也不是条当老爷的命。〃大伙一同笑起来,老爷背了双手说:〃快去快回,给姓余的一点面子。〃
  回到卧室门前我一直在想着老爷,我回不过神来。
  眼前的一切处处闪耀着富贵光芒,大老爷却是那么一副模样,好像干净的草坪上养着一只猪。回卧室的路上小金宝就把老爷的两只戒指要走了,我总觉得老爷的戒指上有他的口水,弥漫出一股子恶臭。我小心地站在门前,心里想着老爷,眼里却困了。站了一会儿,平静无事,我悄悄走进了隔壁的小屋,坐在小凳子上打瞌睡。我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没有,我的腿突然被人踢了一脚,睁开眼,顺着腿看上去,却是小金宝。她换了一件裙子,脸上堆满了无聊,是想找人说话的样子。但她不是和我说话,她开始折腾我,好多年之后我才回过神来,她折腾我,骨子里头她恨一个人。
  〃你在这儿干吗?〃小金宝歪了头说,〃梦见什么了?〃
  我慌忙起来,说:〃小姐。〃低下头,两只眼看着自己的脚尖,耳朵仔细听她的动静。
  〃给我倒杯水。〃她说。
  我从暖水壶里给她倒了一杯开水,小心递过去。
  〃我嫌烫,我要喝凉水。〃
  我仔细打量了四周,这间布满精致玩意的屋里没有水缸。我小声说:〃这里没有凉水。〃
  小金宝对我笑了笑,只是不吱声。我看得出她想做一件什么事,但我猜不出。小金宝把我推到墙边,让我蹲下去,一只手叉了腰说,〃这里没有凉水?〃小金宝很突然地把手伸到我的头顶,拧一样东西,我在后来的日子里才知道,那就是自来水龙头。龙头里的自来水从我的头顶喷涌而下,自来水真凉,我吓了一跳,趴在了地上,小金宝关了水龙头,客客气气地问:〃这里有没有凉水?乡巴佬?〃
  〃有。〃
  小金宝昂起头,说:〃给我倒杯水来!〃她走进了卧室,身后响起了很响的关门声。她好像生了很大的气。
  我简单擦了擦,端起一只托盘,里头放上一只青花瓷盖碗,向老爷卧室走去。
  我小心地伸出脚,轻轻推开了厚重的木门,我刚推了一条缝,就看见小金宝正跪在枕头上捂着电话机小声说些什么,她的神情如夏夜的闪电,紧张而又神秘。她扣下电话之后才看清是我,显得惊魂未定:〃你怎么不敲门?滚出去,乡巴佬!重进来!〃
  我退了出来,呆站了好半天,腾出一只手,敲了两下。
  里头没有声音。
  我又敲了一回,里头慢悠悠地问:〃谁呀?〃
  我说:〃我。〃
  〃我是臭蛋!〃
  〃臭蛋!〃
  里头说:〃重敲,说乡巴佬臭蛋!〃
  我只得又敲,里头说:〃是谁?〃
  我愣了愣,说:〃乡巴佬臭蛋!〃
  〃要说得有名有姓!重敲!〃
  我站着,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只得又敲。
  里头也不耐烦了,草草率率地说:〃谁?〃
  〃乡巴佬唐臭蛋!〃
  里头静了片刻,传出了纺织品的磨擦声。小金宝没好气地说:〃进来。〃
  我不敢抬头,我就那样耷拉了脑袋在地毯上小心前移,我听见〃咣〃的一下,手里的东西就全打翻在地上了。我撞上了一面墙镜。我怎么也料不到这面墙原来是一面镜子。我一抬头看见了小金宝的脸在镜子深处拉出了不规则的巨大裂口。小金宝的表情被破碎的裂口弄得复杂错综,位置游移了,出现了上下分离脱节的局面。我不敢回头,就那样呆站着和破碎的小金宝对视。我听见小金宝在身后说:〃乡巴佬,别只当我在你眼前,你的身前身后都是我。〃我觉得身前身后都让小金宝夹紧了,进不得又退不得。
  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是我,小姐。〃我听出了二管家的声音。二管家说:〃小姐,老爷说今晚不回来了,要陪余胖子打牌,您是在这儿等还是先回去?〃
  小金宝没有说话。小金宝理了几下衣服,把化妆箱递到我的手上。小金宝拉开门,她刚拉开门二管家立即就看到了地上的碎玻璃。二管家望着我,双目如电。
  〃送我回去,〃小金宝气咻咻地说,〃别当我两条腿夹不住!〃
  汽车行驶在夜上海。大街上的霓虹灯依旧花花绿绿。行人稀少了,灯光的喧闹里头有一种说不出的寥落与冷酷。小金宝斜在坐椅上一言不发,奔驰而过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闪耀出怪异的色彩。我只看见她的半张脸。她的脸在一束短暂的绿光照射下像一尊女鬼。我恨这个女人。来到上海的第一天我就痛恨这个无常的疯婆子!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作践我。直到小金宝死后我才弄明白,她作践我是有道理的。她恨老爷,她恨姓唐的人。她认定了我是唐家的老家人。她作践我,这也是命。是命就逃不脱。
  二管家凑上脑袋讨好地说:〃小姐,我一定好生管教。〃
  小金宝厌烦地捋了捋头发,斜了车窗一眼,冷冷地说:〃我都夹住了,你怎么就夹不住!〃
  进了卧室二管家就把我捆在了床上。他有点气急败坏,他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叭〃地一下打着了。他把打火机伸到我的眼前,火苗在我的鼻尖上来回晃动。我的鼻尖感受得到火苗的灼热温度。透过火光我看见他的目光里有一种凶恶在来回潮涌,他关上打火机,一把拍在我的床上,厉声对我说:〃今天就给我学会!要不我就点你的指头!〃
  我拿起打火机,打了两下,睡着了。
  小金宝从楼上下来时是半夜,楼梯的灯光很淡,只有个大概。小金宝裹了一身黑,只露出一双眼睛,蹑手蹑脚拾级而下,像个幽灵在夜间飘荡。她站在大厅里,四处静听了片刻,朝马脸女佣的卧房走去。她侧着耳朵听了听屋内,轻轻掏出钥匙,将马脸女佣的房门反锁上了。她的动作生动连贯,是老把式了。尔后她蹑脚走到我的门前,同样反锁上我的房间。
  小金宝走到后院,后院是一块大草坪。楼上的灯光斜映在草地上,白色坐椅和那只秋千在夜里静然无声。小金宝黑色老鼠那样蹿过草地,打开了门后,轻轻虚掩上。门外的街上空无一人,只在很远的地方有一盏路灯。
  深夜万籁俱寂,只留下时间的读秒声。小金宝趿了一双拖鞋又坐在了梳妆台前。她认真看完自己,拉开了抽屉。小金宝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时分开始了浓妆艳抹。她施胭脂勾眼影装假睫毛,用最鲜的唇膏把两片嘴唇抹得又大又厚又亮又艳,她挑了一件黑色短裙,半张胸脯和两只胳膊全撂在了外头。黑色短裙与她的皮肤形成强烈色差。小金宝拧开指甲油瓶,小心地染指甲,尔后抬起脚,把十只脚趾涂抹得鲜红透亮。小金宝在镜子前面伸出手臂,对指甲端详了好大一会儿,再收回胳膊,温和地抚弄自己的脖子。小金宝抚弄自己的脖子时房里的灯光显得幽冥斑驳。小金宝的肤色在镜子深处透出一种淫荡透顶的纯净。
  英纳格女式手表放在一支眉笔旁边。秒针前端的红色针尖向夜的深处梦游。
  小金宝静坐着不动。某一个神秘时刻在她的期待中悄然降临。门动了一下,有人推了门自己进来。进门的是屏住呼吸的宋约翰。
  宋约翰穿了一身黑西服,手里提着一双皮鞋。门半开半掩,如小金宝半张的嘴巴散发出一种焦躁渴望。宋约翰一进门习惯地看一眼小金宝的床。床上又干净又平整,看不出纺织品的半点褶皱。这是一个性感的纺织平面,它使色胆包天立即成为男人的一次勇敢举动。
  宋约翰掩上门,站到小金宝的身后一同看镜子。小金宝听见身后一前一后两声皮鞋坠地声。他们的目光在玻璃镜面里玩火,泄露了胸中的摇荡心旌。他们心潮起伏,四条目光如绵软的舌尖交织在一处,困厄鲜活地扭动,灿烂凶猛地推波助澜。寂静中只有他们的心跳声在午夜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