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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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半-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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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的古典意韵,变得焦躁浮动又急功近利,大街两边灯光广告林立,一个个搔首弄姿,像急于寻找嫖客的婊子。我从汽车里一站上水泥路面就感受到夜上海的炎热。汽车喇叭一个劲地添乱,它们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汽车被各种灯光泡成杂色,受了伤的巨形瓢虫那样花花绿绿地来回爬动。一个乡村妇女慌张地横越马路,车喇叭尖叫了一声,妇女打了个愣,随即被车轮子撞倒了。二管家在我的肩上轻拍一下,我急忙回过头来。〃上海有句话,〃二管家关照我说,〃汽车当中走,马路如虎口,你可要当心。〃
  我尾随在二管家身后走进逍遥城。屋里乱哄哄地挤满了人。各种口音嗡嗡作响交织在一块。烟雾被灯光弄成浅蓝色,浸淫了整个大厅。我的呼吸变得困难。吸气老是不到位,我担心这样厚的空气吸到肚子里会再也吐不出来的。我的脑子里空洞如风,脚步变得犹疑,仿佛一不小心就踩空了,栽到地窖里去。这样的场面使我恍如游梦,伴随着模糊的兴奋和切实可感的紧张胆怯。我不停地看,什么也没有看见,我每走一步都想停下来对四处看个究竟,别一不小心踩出什么乱子。但二管家已经回头两次了,脸上也有了点不耐烦。这个我相当敏感。我内心每产生一处最细微的变化也要看一眼二管家的。这个城市叫〃上海〃真是再好不过,恰如其分,你好不容易上来了,却反而掉进了大海。上海是每一个外乡人的汹涌海面。二管家在这片汪洋里成了我的惟一孤岛。不管他是不是礁石,但他毕竟是岛,哪怕是淤泥,这个爱唠叨的老头总算是我的一块落脚点。我机警而紧张地瞟着他,二管家第三次回头时我吃惊地发现他离自己都有两扁担那么遥远了。我两步就靠了上去,脚下撞得磕磕绊绊。我一跟上他心里又踏实了,胆怯里蹿出了少许幸福,见了大世面。我侧过了脸,慢慢地重新挂下下巴,痴痴地看领带、手表、吊扇这些古怪物什。四只洋电扇悬在半空,三个转得没头没脑,有一只却不动,四只木头叶片傻乎乎地停在那儿。我望着这只吊扇脚底下迈不出力气了。我曾听说过的,大上海有许多东西它们自己就会动,从早动到晚,我望着电扇脸上遏止不住开心,终于真正走进了大上海,终于成了大上海的人了!我十分自豪地想起了乡村伙伴,他们这辈子也别想看见洋电扇的。但只有一眨眼工夫,我又记起了二管家,慌忙赶了上去。
  坐在吧台的几个,正在讨论一匹马。〃它三岁,是一匹母马,马场上叫它'黑闪电',我叫它达琳,〃小分头大声说,他的颧骨处布满酒意,随风扇的运转极为浮动,〃我认准了它,两年的血汗全让它砸了,下午枪一响,达琳第三个冲出去,最后一百码它还在第二,我准备跳黄浦江了,他妈的维克多最后一圈它摔倒了,达琳一马当先,什么叫一马当先?嗯?就是他奶奶的发!够你淌八百年臭汗!〃
  〃马票又涨了吧?〃身边的一个问。〃长了长了,〃小分头说,〃马场那帮家伙真黑,六块了,少一个子儿也不行,他妈的上个月还是五块。〃
  〃不行了!〃三四米远处突然站起来一个中年人,〃烟土不行了,开窑子也不行了,军火还不到时候,要发,这会儿只能在盐上发,要得甜,加把盐,古人就这么说了,安格联子爵是什么眼光?汇丰银行白花花的银子是什么?是白花花的盐巴!〃
  我往前走了几步,一个老头在另一处敞开了衣襟不以为然地摇头,他显然听到了中年人的大声叫喊,他慢悠悠地对身边的说:〃白花花的盐是钱,白花花的俄国娘儿们就不是钱。〃老头伸长脖子压低了声音说:〃俄国娘儿们可真不含糊,干起活来舍得花力气,我刚买了五个,用了都说好!〃身边的那个失声而笑,拿起了酒杯,讨好地和老头碰了一下。
  我听得见他们的叫喊。他们说的是中国话,每个字我全听得清,可我一句也不懂。我弄不懂上海人大声吵闹的到底是什么。这时候左边站起一个穿白衣服的,他打了个响指,大声说:
  〃香槟,Waiter,香槟香槟!〃
  坐在他身边的一个举起手,高声补充说:
  〃冰块!冰块!〃
  〃逍遥城〃里的女招待都认得二管家。二管家一到就把外上衣脱了,套在椅背上。二管家真是有派头,金牙齿、手表和皮鞋他全有。我们家乡的人说,装金牙的要笑,带手表的要捞,穿皮鞋的要跳。二管家不笑,不捞也不跳,财大气粗的派头全在走路的样子里头。二管家在歌台前坐好了,为自己要了一杯酒和一颗冰块。二管家没有忘记为我点一盘冰淇淋。我没敢动,二管家用手背把冰淇淋推到我面前,用下巴示意我吃。我端起盘子,舀一口送进嘴,没有来得及嚼我就吐了出来。我用手捂住嘴,又卑怯又害羞地望着二管家。二管家正端了杯子,冰块在杯中泠泠作响。〃怎么了?怎么吐了?〃我说:〃烫。〃二管家就笑。他的背靠到椅背上胸脯笑得扩展开来。〃这是冰淇淋,小子。〃他说,〃只有有钱人才能在夏天享到冬天的福。〃我不放心,小心尝了一口,心里头有底了。我学着二管家的样,吃一口停一次。台上的灯光突然变了,红红的一堵墙上放射出雾状红光。几只铜质喇叭一起吹起了曲子,拐了十八个弯。硕大的舞台上斜着走上来一排姑娘,她们的裙子极短,裸露出整条大腿,大腿在红色雾光的照耀下有点不真切,毛茸茸的样子。她们头顶的旋转吊灯也打开了,吊灯的转动光束打在她们的皮肉上,整个人弄得斑斑点点,如大动春情的金钱豹。
  十几个姑娘甩胳膊扔腿狂舞了一气,一个鲜红高挑的女人没头没脑地走了上来,她一登台台下响起了一片欢呼与唿哨。二管家把两只手举得很高,带头鼓起了巴掌。二管家低下头小声对我说:〃小金宝!〃我望着舞台上这个叫小金宝的女人,从头到脚就觉得她是假的,不像人。她的长发歪在一边,零零挂挂的,藤蔓一样旋转着下来,她对着台下弄出一个微笑。在另一阵欢呼中她把两片红唇就到了麦克风前。她的歌声和她的腰肢一样摇摆不定,歌词我听不清楚,只有一句有个大概,好像在说谁,〃假正经,你这个假正经〃,这句话小金宝唱了十几遍,整个大厅里就听见她一个人在哼,〃假正经,你这个假正经……〃
  客人们三三两两走进了乐池。台上的姑娘们舞得也格外起劲。二管家的脸上一直保持了微笑,他不停地喝,很突然地向我侧过身。
  〃小东西,王八咬过你没有?〃
  二管家的话在大厅里极不清晰,我几乎没有听见。二管家不高兴地放下杯子,伸出右手把我的脑袋扭转过来,让我与他面对。二管家大声说:〃你有没有被王八咬过?〃
  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茫然地望了他一眼,又把头转过去了。
  二管家再一次伸出手,把我的脑袋拨向他自己,他的嘴靠过来,嘴里的热气喷得我一脸。〃你真欠这顿咬!〃他点点头说,〃听我说小子,王八咬住你,你千万不能动,就让它咬着,你越动,它咬得越紧。把那阵疼熬过去,时间一长,它自己就松下去了。〃
  我恍恍惚惚地点了一回头。二管家用指甲弹着玻璃杯,用一种怪异的神情盯着我。〃你要让她高兴,就好办了。老爷包了她,她就有法子让老爷高兴,老爷一高兴,她就成歌舞皇后了。在上海不论什么事,只要老爷高兴,就好办了。〃二管家点上一支烟,点烟时二管家自语说:〃在歌厅里给老爷挣钱,到了床上给老爷省钱,她就是会用二斤豆腐哄着老爷上床……〃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我听出来了,老爷喜欢吃豆腐,我回过头去,大声说:〃等我开了豆腐店,我天天供老爷吃豆腐。〃
  二管家愣了一下,叼了香烟懒洋洋地把眼珠子移向了我,他笑起来,没有声音,胸口一鼓一鼓的。他笑的时候叼香烟的嘴角一高一低,有点怪,显得下流淫荡。二管家摸摸我的头,说:〃傻瓜姓了唐也会变得机灵……豆腐你还是自己吃吧。老爷的事,有人伺候。〃二管家的目光把小金宝从头到脚又摸了一把,对今天的一切都很满意。
  小金宝在台上一曲终了。她倒了身子,裙子的岔口正对了台下,她的目光骚烘烘地从这只眼角移到那边的眼角,均匀地撒给每一个活蹦乱跳的男人。
二管家把香烟架在烟缸上,站起身说:〃跟我来,到后台去。〃
  这个叫小金宝的女人把我的一生都赔进去了。人这东西,有意思。本来驴头不对马嘴,八杆子打不着,说不准哪一天你就碰上了。我和小金宝就是碰上了。恩恩怨怨也就齐了。我的上海故事,说到底就是我和小金宝的故事。我怕这个女人。那时候我也恨这个女人,长大了我才弄明白,这女人其实可怜,还不如我。珠光宝气的女人要么不可怜,要可怜就是太可怜。怎么说〃红颜薄命〃呢。老爷花钱包了她,在上海滩她好歹也是〃逍遥城〃的小老板,其实她能做的事就两样,就是二管家说的,在逍遥城给老爷赚钱,在床上给老爷省钱。后来我和她一起押到了乡下,我们像姐弟那样好了两天,我对她一好就把她害了。我想救她,多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一出口就要了她的命。在唐家做事就这样,一句话错了有时就是一条命,现的。立马就让你看见尸。小金宝就这个命,多少人作践她,她自己也作践自己,没事,一有人对她好,灭顶之灾就来了。她就这个命。
  小金宝没有死在上海。她死在那个小孤岛上。她把那把刀子插到自己的肚子里去了。我就在门外,我被她关在门外,只过了一会儿血从门槛下面的缝隙里溢了出来。我用手捂住门槛,捂住血,对她大叫说:〃姐,你别流血了,姐,你别流血了。〃她不听我的话。她的血也不听我的话。她的血和她的年纪一样年轻,和她的性子一样任性,由了性子往外涌,灿烂烂地又鲜又红。血开始滚烫,有些灼手,在夏末汹涌着热气,后来越洇越大,越铺越黏,慢慢全冷掉了。我张着一双血手叫来了老爷,老爷一眼就明白了。他显得很不高兴。老爷嘟囔说:〃我可以不让人活,就是没法不让人死。〃
  你信不信梦?我信。几十年来小金宝反反复复对我说一句话,她总是说:〃我要回家。〃这是她死前最后一晚对我说过的话。梦里头小金宝披了长发,上衣还是翠花嫂的那件寡妇服,蓝底子滚了白边。我就没问一句:〃你家到底在哪儿?〃我那时不问是有道理的,我知道她答不出。我一直想在梦里头好好问问她。我一问,梦就醒了。梦是一条通了人性的狗,该叫的时候叫,不该叫的时候它就是不叫。我想来想去最后把她的骨头迁到了我的老家,埋在一棵桑树底下。桑树可是她最喜欢的树。我去迁坟的那一天是个秋天,没有太阳。小孤岛上芦苇全死了,芦苇花却开得轰轰烈烈。芦苇花就这样,死了比活着更精神,白花花的一大片。秋风一吹,看了就揪心。岛上的小树一直没有长大,秃了,上头停了几只乌鸦。我刨开地,小金宝的骨头一块一块全出来了。她手腕上的手镯还在呢。我坚信小金宝埋到土里的时候还没有死透,她的手像竹子,一节一节,散了,但弓得很厉害,两只手里都捏着大土块。我坚信她没有死透。当年上海滩上的一代佳人,而今就剩了一张架子,白的。大骨头都糠了。我把小金宝的骷髅捧在手上,闻到了几十年前的腥味。脑子里全是她活着的样子。她在我的脑子里风情万种,一眨眼,就成骷髅了。一张脸只剩下七个洞,牙咬得紧紧的,一颗对了一颗,个顶个。世上万般事,全是一眨眼。灯红酒绿,掉过头去就是黄土青骨。大上海也好,小乡村也好,你给我过好了,是真本事,真功夫。小金宝就是太浑,没明白这个理,自己把自己套住了,结成了死扣。
  二管家带领我走向后台。过道又狭又暗,只有一盏低瓦路灯。刚才台上的一群姑娘叽叽喳喳下台了。她们在台上很漂亮,但从我身边走过时她们的脸浓涂艳抹,像一群女鬼。我有些怕,脚底下又没深浅了。
  二管家用中指指关节敲响了后台化妆室的木门。他敲门时极多余地弯下了背脊,这一细小的身体变化被我看在了眼里。〃进来。〃里头说。二管家用力握紧了镀镍把手。小心地转动。小心地推开。小心地走进去。
  〃叫小姐!〃二管家一进门脸就变了,长了三寸。〃叫小姐!〃他这样命令我。小金宝半躺在椅子上,两条腿搁在化妆台边,叉得很开,腿和腿之间是一盒烟与一只金色打火机,她胡乱地把头上的饰物抹下来,在手里颠了一把,扔到镜子上,又被镜子反弹回来,尔后她倒好酒。我说:〃小姐。〃小金宝没理我,却在镜子里盯着门口的一位女招待。小金宝说:〃过来。〃女招待走到小金宝面前,两只手平放在小肚子前面。小金宝点点头,说:〃转过身去。〃女招待十分紧张地转过了身。〃嗯。〃小金宝说,〃身腰是不错,出落出来了。〃小金宝摸摸女招待的屁股说,〃难怪客人要动手动脚的。〃〃……小姐。〃女招待惶恐地说。〃刚才没白摸你吧?〃小金宝说,她猛地把手伸到女招待的乳罩里头,抠出一块袁大头,小金宝盯着女招待,眼里发出来的光芒类似于夏夜里的发情母猫。〃别说你藏这儿,你藏多深我也能给你抠出来!〃〃小姐。〃女招待拖了哭腔说。小金宝用袁大头敲敲女招待的屁股说:〃你记好了,屁股是你的,可在我这儿给人摸,这个得归我,这是规矩!〃小金宝把洋钱重新塞到女招待的乳罩里去,脸上却笑起来,说:〃你是第一次……〃女招待连忙讨好地叫了声小姐。〃但我也不能坏了我的规矩,〃小金宝敛了笑说,〃这个月的工资给你扣了,长长你的记性……去吧。〃
  女招待刚走小金宝就回过头,瞟了我一眼,自语说:〃这回换了个小公鸡。〃小金宝端起酒杯,在镜子里望着我,她的目光和玻璃一样阴冷冰凉,但她在笑。〃过来。〃这回是对我说的。
  我往前走一步,踩在了一件头饰上,紧张地挪了挪脚步。小金宝伸出一只手,掐住了我的脖子。她的手冰凉,好像是从冬天带到夏天里来的。我的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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