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为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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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为知己-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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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是蒙蒙亮,赵破奴与子青一块儿进账来。

“卑职参见将军,草料经过蒸煮,已验出其中含有硫菁粉。”子青禀道,“牛羊肠胃与人不同,硫菁粉它们服下不会立即致命,只会慢慢渗入它们周身。若食用其肉,轻者精神不济上吐下泻,重者晕厥不醒有性命之忧。”

霍去病不看她,微低着头淡淡问道:“你能否看出这批牛羊中毒多久?是在途中开始被喂毒?还是在汉庭就已经中毒?”

“卑职斗胆,请问平寇校尉,牛羊一日喂食几次?”

子青转向卫伉。

“原本是每日两次,但过河之后因为长途跋涉,不愿牛羊饿瘦,所以改为每日三次。”

子青略一思量,即道:“那么这批牛羊吃毒草料不会超过七日,否则也撑不到此地。”

“七日?”霍去病问卫伉,“你仔细想想,这七日内可否发生过什么异常之事?”

“七日内……”卫伉愣了一愣,似乎想起什么,惊道,“匈奴人夜袭我们的那日,就是在五日前,难道是他们动了手脚,而我不知道?”

霍去病皱眉:“我记得你提过,你带了八百人将他们追的屁滚尿流。”

“嗯,对。”

“你肯定不是带着牛羊和草料追得吧?”

听见霍去病的问话,赵破奴与子青心下皆已明白卫伉是中了匈奴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匈奴人故意败走,只因目的并不是区区八百汉军,而是霍去病所率的两万人马。

卫伉语塞,低声道:“我有派人手看管。”

“把看守者调开,趁机下毒,应该不是难事,何况还是在夜里。”霍去病叹口气,面色稍缓,吩咐赵破奴道,“尽管可能是匈奴人所为,但仍不可松懈,今日即为伉弟所带来八百人另设营地,没有令牌者,不可擅入大营。”

“诺。”

“牛羊中毒之事不可泄露,你们的嘴都给我闭严实了!”

“诺。”

赵破奴迟疑片刻,问道:“可昨日平寇校尉到达时,许多士卒皆知他所带牛羊是来劳军。如今牛羊是不能给他们吃了,总该给个由头呀,这又该如何是好?”

霍去病不耐烦地喘了口气:“……就说,那些牛羊都是赐给骠骑将军一个人的,谁也不许吃。”

“这……”

“还有,牛羊都中了毒,要尽快宰杀。”霍去病补充道,“行了,老赵你知道该怎么办,去吧。”

“……眼下营中吃食粗粝,士卒们对那群牛羊垂涎三尺。将军此举只怕会引起他们的不满。”

“由得他们吧,现下我管不了这些。”

霍去病似乎有些累了,语气淡淡的,始终未看子青一眼,挥手让他们退下。

子青将他的倦容看在眼中,心中已明白将军的一番苦心:卫伉头一遭领命出塞办事就犯下大错,险些酿成大祸,将军为了替他遮瞒,不惜落个不体恤士卒的坏名声。只是,将军对家人情深意厚固然可许,但遮瞒此事究竟是对是错,她此时亦尚且难以决断。

 第十一章酒泉(五)

卫伉呆楞许久,似又想起另一事来,急急忙忙出帐去,过了一会儿,只见他抱着个黑底绘朱鸟的漆壶进来。

“这坛紫金醇是圣上特地吩咐的,说表兄今年春夏两战,将匈奴人逐出漠南,功劳冠绝三军,这要给表兄庆功的酒。”他放到霍去病案前,便要启封泥,“这酒可是高祖时候所酿的酒,比几百牛羊还珍贵若是这酒也被下了毒,那真是就可惜了了。”

霍去病按住他的手,先不让他动封泥,自己扶瓶细细查看了一番。漆壶封泥尚且完好,并未有启封痕迹,封泥上也未见有洞眼,想来应该没有被下毒。

“只有这么一坛子?”霍去病问。

卫伉点头:“嗯,就这么一坛子。”

战不是他一个人打的,酒又怎能一人独饮。只是这酒,委实太少了些。霍去病微叹口气,站起身来,命卫伉带上酒,随自己出帐来。

“传我将令,全军在溪边整装待命。”他吩咐帐前的军士。

军士领命而去,不过片刻功夫,胡笳声响彻营地,上万士卒整装钻出帐篷,快而有序地列队集结……一切有条不紊,只听得脚步声纷沓,却绝无其他私语噪杂,卫伉素日也曾在卫青军中呆过一段时日,此时见甚是年轻的霍去病治军有方,不由暗暗佩服。

正是清晨时分,草尖上露水未干,溪水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之中,隐约可见对岸苍苍蒹葭。

霍去病静静立在溪水边,面前是万余名汉军士卒。

目光落在他腰腹伤口所在位置,又见将军自卫伉手中取过紫金醇,子青禁不住颦眉,那漆壶看上去甚重,他的伤口又怎么受得住。

双手端住紫金醇,霍去病忍住伤口处传来的疼痛,朝着将士们朗声道:

“春夏两战,我们将匈奴人逐出漠南,圣上龙心大悦!这坛酒,就是圣上所赐的紫金醇。酒是好酒,据说是高祖时候所酿的美酒,可我不能独饮,因为漠南不是我一个人打下来的,还有你们!……”

他的目光带着苍凉,声音略低。

“……还有那些回不去的弟兄们。皋兰山下的七千多名弟兄,祁连山下四千多名弟兄,所有……所有的跟着我霍去病出征,却回不去的弟兄们!”

“这酒!——我们一起喝!”

他重重道。

随即他启开泥封,高举起漆壶,香醇的酒水自壶口倾泻而下,芬芳酒香四下溢漫,水光点点溅开,酒水径直注入金泉水中。

卫伉目瞪口呆地看着表兄将整坛佳酿倒入金泉水中,一滴不剩!而他眼前的将士们眼中则泪光闪耀。

风起,溪水面上的薄雾非但未被吹散去,反而渐渐转浓。

雾气缓缓涌动。

风声呼啸。

对岸的苍苍蒹葭已被浓雾淹没,影影绰绰摆动着,却似有千军万马从中踏雾而来……

霍去病随手扔掉空的漆壶,半蹲□子,注视着浓雾中那些苍白而熟悉的模糊轮廓,轻声道:“本将军,敬你们!”

他伸手掬了口溪水饮下,头低垂着,眼底深处映着水光。

身后的将士们,纷纷大步涌自岸边,掬水来饮。

伯颜在溪边跪倒,连饮几口之后,泣不成声,低首喃喃自语,自他口中吐露的是一个个沾染着鲜血的姓名……

平日里话最多的赵破奴,到了此刻,却是惊人的沉默,单膝跪着,溪水自他指缝间流淌下来,自侧面仅仅能看见他下巴微微颤抖着,竟是哽咽得喝不下去。

缔素不知何时行到了子青的身畔,道:“咱们伍的五个人,现下就剩下咱们俩了,咱们一块敬老大和铁子吧,免得他们在那头还得操心。”

喉咙紧了紧,子青发不出声音,重重点头。

两人行至溪边,蹲□子,露水打湿衣襟。

缔素先开口,扯家常般淡然道:“老大,嫂子现下很好,等娃娃生出来,我就是他的干爹。有我在,谁也甭想欺负娃娃,你放心就是。铁子,有老大照顾你,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你就接着傻乐呵……”说罢,掬起溪水,半饮半泼地覆上脸,再放下来时,水珠点点,让人分不清他脸上那些是溪水那些是泪水。

子青什么都说不出来,先掬了水饮罢,然后喉咙又哽咽了许久,才艰难道:“我……想你们。”

只这一句。

以前同伍时候的快乐时光便如决堤一般自脑中涌出,被串在一根绳子的五只蚂蚱,一块儿操练;一块儿持戟十圈;一块儿背军规;一块儿抱怨天抱怨地……

上一仗皋兰山下,埋下一个个未竟之志。

而今,未竟之志已成,英魂归去。

日头越升越高,白雾渐渐消散。

脸上的泪痕在风中消逝。

子青的中郎将帐中。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缔素边啃着粗馍,边问子青,口气上虽还是故作漫不经心,双目中却是真正的关切,“总不能一直在军中呆下去吧?”

子青长叹口气,低道:“我是该走了,只是将军那边,着实有些难以启齿,总觉得对不住他。”

“你还想要去和将军提此事?!”缔素惊诧。

“不行么?”

“当然不行!将军会放你走才怪!你傻了!”

好久未曾听过缔素这般口无遮拦地责备,想来他对自己已无芥蒂,子青忍不住微微一笑。

阿曼在旁笑道:“可不是,我就说她傻,将军怎么肯放你走,可她还偏偏不信。……不过,现下将军已经知道了,也省得你难以启齿。”

子青吃了一惊:“将军,他知道了?”

“嗯,还记得昨日么,其实他听见了你我对话。你去煎药之后,他便来问我,我就如实告诉了他。”

原来如此,子青足足呆楞了一刻钟,想起后来霍去病的怒气、打翻的药碗,这才总算明白了将军究竟为何突然之间变得如此恼怒。

“难怪他气得不得了,不仅药不肯喝,连换药都不许我来换,嫌我笨手笨脚,非要鹰击司马来给他换药。”子青叹道,其实赵破奴才是真正的粗手粗脚,换个药害将军皱了好几次眉头。

“他冲你发脾气?”听闻此事,阿曼好像乐得很。

“嗯。”子青无奈。

缔素摇头道:“我说得没错吧,他才不愿意让你走呢,上一仗你升为中郎将,全军也才你一人而已。”

子青缓缓摇头:“不对,将军若决意留下我,他就不必着恼了。他之所以恼怒,便是因为他觉得我的离开辜负了他。”

阿曼闻言微怔,面上似笑非笑:“你就那么了解他?”

子青低首腼腆一笑:“我也是瞎猜的。”

 第十一章酒泉(六)

守着炉上的汤药,本就是酷夏,在炉火旁烤着,子青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子,时不时便举袖抹一抹。再有一会儿,汤药便已煎好,只是不知将军今日是否肯喝药,她暗叹口气,无论如何这个钉子还是得再去碰一碰。

夜风拂过,带来些许清凉,子青起身去取滤药铜皿,不期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药好了?”

是将军,子青怔了怔,转身望向他,也不知他是否还在恼怒,迟疑片刻才行礼道:“……卑职参见将军。药已经煎好。”

霍去病面无表情,“嗯”了一声,便未再说话。

子青猜度不出其意,只得先将汤药倒出来滤过,盛在药碗之中。滚烫的汤药,热气袅袅上升。

“汤药还烫,将军可先行回帐,待汤药稍凉,卑职再端送过去。”她思量着让将军在此久立对伤口不好。

似乎压根没听见她的话,霍去病淡淡道:“你陪我走走吧。”说罢,也不待她回答,他转身便走。

“……诺。”

犹豫一瞬,子青端上药碗,跟上将军。

在溪边缓步而行,直至距离营地稍远,霍去病才停下了脚步。夜色之中,溪水潺潺,时而拂过一阵凉风,蒹葭轻轻摆动着,宁静而令人心旷神怡。

汤药已不再冒热气,子青见霍去病站着不说话,轻声劝道:“将军,先喝汤药吧?凉了更苦。”

霍去病一言不发地伸手接过去,慢慢一口一口地喝着,药自然是苦的,他始终皱着眉头。待饮完,将药丸往她手中重重一放,这才抬眼看她,嘲讽道:“这下不会再骂我不知民间疾苦了吧?”

碗中果然喝得一滴不剩,子青心下稍宽,歉然道:“昨日是卑职鲁莽,请将军恕罪。”

轻哼一声,霍去病不过是顺口为难一下她罢了,本就无认真追究之意,自在溪边寻了块石块坐下。

子青悄瞥他几眼,只是察言观色从来都不是她的强项,更莫说对方是本就喜怒无常的将军。

“将军,你是不是已经……不恼了?”她试探问道。

闻言,霍去病作出恼状瞪她,无奈有形无神。子青看在眼中,含笑低首,在他身旁半蹲下来。

“那是什么?”酷夏衣单,他看见她衣领内似有物件晃了一下。

将骨埙自衣领处掏出,子青举给他瞧。

“埙?!你会吹?”

子青老老实实地摇摇头:“我不会。”

“那你为何要带着?”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子青把骨埙在掌中摩挲,“我娘会吹,很好听。”

“你怎得不和你娘学?”

子青轻呼口气,怅然道:“我娘还在的时候,总觉得不急,何时想学都可以;等我娘不在了,想学,却已无人来教。”

静默片刻之后,霍去病伸过手来:“拿来,给我试试。”

子青自脖颈上解下绳索,将骨埙递给他。

大概是常年带在身上的关系,骨埙早被肌肤摩挲得圆润光滑,如玉般透着淡淡的光泽。霍去病放到唇边,试着吹了几下,骨埙的音质不同与寻常的陶土所制成的埙,更加通透清亮……

零零落落的音符,在夜色中轻盈地像在跳舞。

“想听什么曲子?”他问。

“我对乐曲不太懂,以前我娘吹的曲子都很好听……”子青努力回想着,凭借脑中零碎的记忆片段,哼出几个压根听不出调的音符。

“行了行了……”霍去病直摇头,没好气地伸手在她额头轻叩一下,“全无音律,好好的曲子都被你糟蹋了。”

子青赧然一笑,微抿起嘴。

修长的手指在骨埙上音孔上轻轻按着,曾经如此熟悉的乐曲静静流淌出来,轻灵,飘渺,叩动着内心最深处的某个地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有位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

子青支肘侧头,安静地聆听着。

霍去病望着她,月光不经意地润泽着少年的面容。

即便这少年就在自己触手可及之处,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恍惚来,似乎自己伸出手去,少年便会像幻影一般消失无踪。

究竟该如何才能留住?

身为将军,面对下属,他头一遭感觉到如此无力。

一曲奏罢,他缓缓放下骨埙。

“你娘以前吹的是否就是这曲子?”他问。

“嗯。”子青似还被曲中音符缭绕着,“……我已经好久未曾听过了,这曲子有名字么?”

“《蒹葭》。”

子青也曾读过诗经,再看溪水边一丛丛茂密蒹葭,笑道:“此曲在此地也算应景,只可惜对岸少了位伊人。”

霍去病深望她一眼,没接话,过了片刻,问道:“我奏得好,还是你娘奏得好?”

“……还是我娘。”

子青抿嘴笑道。

霍去病忍不住也微笑,将骨埙擦了擦递还与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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