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光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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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光之外-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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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无法知道2(1)
这个“黄昏以及黄昏之后”过后,他便不跟人说话了。起床就起床,洗脸就洗脸,吃饭就吃饭,上学就上学,一律无声,眼珠子也不大转动,大约如梦游的神情。
  最初是哥发现了状况,立刻报告祖母。祖母眯了眯眼,眼缝里渐渐放光,猛然豁开凹陷的嘴唇,惊呼:“是呀,这娃儿是出毛病了!昨日刮痱子就没有要讲故事!”祖母在堂屋里说话时,他背着书包正要出大门去。他瞥了祖母一眼,顷刻间打住脚步,见祖母转身背向着他,立刻逃也似的闪身走掉。
  这天,祖母整个下午都坐在禾场的台阶边,不时以手遮在额头上,望他放了学回家来。太阳快要落土时,他像是从天外飘泊而来的孩子,终于在斜阳的余晖中现出身影,缓缓向祖母这边靠近,逐渐地清晰。但他耷拉着弱小的肩头,手臂不摇不摆,眼睛看着脚尖。快到台阶口,祖母嗒嗒嗒地起身冲迎过去,慌乱地喊:“我儿回来了!”
  他抬头愣愣地望着祖母,因了祖母过当的神情,不由诧异,也不应声。
  祖母拿手搭上他的额头,自语道:“我儿不烧。”忽然又发现什么,忙问:“书包呢?我儿的书包呢?”他便一惊,掉转身向小学的方向飞跑而去……
  几天后就有了“马脸”马老师的“家访”。马老师在珠玑小学及至珠玑公社的范围都是以“严教”闻名的。马老师到来时,除了祖父用鼻子刻意轻微地“哼”一下,走到别处去抽烟,母亲和祖母都抢着给他拖凳子,筛茶,像是他的学生一样坐到他面前听他说话。马老师照例卖弄他的“严厉”,推一推黑框眼镜,抿嘴咳一下喉咙,说:你们家两个学生两个样,老大的成绩一直名列六年级第一;老二呢……先前虽然上课讲小话,但按时交作业,成绩不错,现在小话是不讲了,可成天木头木脑,连作业也有三次没交!当时,他立在祖母身后,渐渐矮了下去。大家一起回头看他,他无措得直想往地下钻、或者变成一个影子飘走。
  如是,问题就严重起来。先是哥、母亲、祖母按照他们的约定分别叫住他,小心翼翼地探问原因。他半闭了眼皮,既不倔犟,也不愁苦,就是不想说话。大家单个单个地“拿不下”他,继而便是集体围剿。他被置于他们中间,任由他们一个挨一个轮番问询,一次比一次问得焦急。他坚决不语,而且坚决地既不倔犟、也不愁苦。母亲有点急性子,见他老是不吭声,既急且忍,嘴唇也被咬破,一股殷红的血液从嘴角涌流而下。看到母亲的嘴边流血,他惊慌了,立刻冲出人围,从房间里抓了一条毛巾回来,递到母亲面前。母亲接过毛巾,定定地看他,立刻于惊慌中觉出她的儿子并无大碍,几乎有些欣然;于是,一面用毛巾按住流血的嘴唇,一面将目光转为怜爱的期待。但他终于将视线从母亲的眸子里收回,又垂下头去,依旧没有说出什么。
  他实在不是不想说,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在他被“围剿”得无以解脱时,祖父总是愤然走来,也不向任何人招呼,牵了他的手,说声:“天都黑了,去洗了睡吧。”他便任由祖父牵走。
  此后,祖父就格外关照他起来。祖父的方式不是言语,而是无声地看护。祖父是珠玑公社兽医站的老兽医,在地方上的地位就像他的两撇“八字胡”一样孤傲。他们家离珠玑街上约两公里的路程,祖父每天背一只方正的人造革药箱步行去上班。以前,祖父因为出诊,下班回家没有定时,现在每天准时下班,下班的时间比他放学回家晚“两百米”的距离:当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时,祖父便在“两百米”外的后面跟随。
  这天放晚学回家,他经过河堤外的绿水潭,水潭的面上突然地亮出一片小脑袋,晃晃荡荡,一起冲他狂喊:“刘迷气”、“刘迷气”、“刘迷气”……活像煮沸了的一锅乱粥。
  在他们江汉平原的乡下,“迷气”一词的“迷”读作méi。“迷气”常常被许多少不更事的小孩或一小撮老不明理的成人用来嘲笑那些因过于沉迷而失去常态、仿若且痴且呆的人。他深知自己心里明亮得很,但他不想理睬这些“不知死活”的人,只管走自己的路。
  
第一章 无法知道2(2)
突然,一个赤条条的男孩从水里冲到岸上,张开胳膊拦在他面前,满身水珠顺着小鸡鸡流成一条线。他不抬头去理他,继续向前走。那条光着的身子则一边倒退,一边拿手在他眼前晃动,嘻嘻地笑道:“看得见吗?看得见吗?”
  他停下,缓缓抬起头,看清这家伙是大他四岁的马宏达——“马脸”马老师的独子!那一刻,他似乎想了一下,终于迟疑而稳重地给了他一个巴掌。
  马宏达捂着脸,愣了片刻,惊叫道:“妈的个巴子,你不是‘迷气’!”一面像一只疯狂的螳螂扑向他,抓住他的两肩,将他摔倒,骑到他的身上。
  正当马宏达抡起拳头时,远处传来祖父的一声大喝:“住手!你这狗杂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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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宏达抬头一看,拔腿便跑。祖父冲过来将他扶起,丢下药箱,向马宏达追赶而去。马宏达沿着绿水潭周围跑,祖父越追越近。水潭里的“小脑袋”们快乐地大叫:马宏达加油!马宏达加油!很快,叫声越来越低,当祖父一把抓住马宏达,随即举起,将他投入潭里时,那片“小脑袋”霎时变成一群“光屁股”,纷纷抓了岸边的衣服,向四野逃散而去。祖父将马宏达投入潭里,自己也跟着跳下水去,很快又将马宏达从水底托起,让他“啊扑啊扑”地往岸边游……然后,祖父的“八字胡”也塌下了,带着一身嘀嘀嗒嗒的水珠,牵住他的手,回家去。
  这天傍晚,祖父坐在禾场上的小方桌边,正就着一碗油盐豌豆喝酒,马宏达的“马脸”老子马老师来了。这回显然不是来“家访”的。马老师站在小方桌对面,开始好像有些脾气地唠叨些什么,见祖父的“八字胡”渐渐翘起,搁在桌面上的一只拳头越握越紧,只好改口:“您老是长辈,怎么教训这小子都行,单单不该骂他‘杂种’!您这不就是揭我的疼处……”祖父的拳头就悄然松开了。
  马老师悻悻地走后,祖母冲过来,一把抢了祖父的酒杯,将酒泼在地上,骂道:“你这老抽筋的,哪里像是长辈人!骂谁是‘杂种’都行,怎么能骂马老师的儿子是‘杂种’呢?”祖父倒也和气,哧哧地偷笑,却嘟哝了一句:“骂就骂了。”
  从此,“小脑袋”们被祖父震慑了,不再有人敢言“刘迷气”三个字。偶尔有几颗脑袋蓬在一起嘀咕,同班的胖子李黑牛就会来向他打一个小报告,内容大多也是十分间接的说法,而远处的“小脑袋”们见李黑牛靠近过他,迟早会找了机会蹭到他面前,说声“我没说什么的呀”。渐渐地,这事就在学校、队里、街上消化了。祖父照例去出诊,没有定时地回家。而他,倒是茫然和不安起来,时常会惦记起马宏达……觉得那天他“啊扑阿扑”得实在有些惨兮。
  然而,他依然无法改变内心的状况,依然不与人说话,一面也隐约地觉察到家里人仍在背后为他操心。夏末的一天,父亲回到老屋。显然,这是母亲托人通知了在外地工作的父亲。父亲是学过中医又去省城武汉读了西医的医生,知道很多学问,人长得英俊,而且向来性情平和,是他神圣的慈父。见了面,父亲冲他微笑点头,他也冲父亲微笑点头,父亲没说话,他也不说话。吃饭时,全家人各自吃饭,刻意说一些闲话,不时发出笑声。父亲偶尔插话,偶尔往他的碗里夹菜,也不着意。这顿饭大家都吃得快,早早地搁下碗离座而去,只剩下他和父亲。父亲说“吃菜”,他便夹一块韭菜炒鸡蛋;父亲说“喝汤”,他就用匙子喝一口丝瓜鸡蛋汤;父亲说外国的小孩大都爱玩,他似乎“嗯”了一声。然后,父亲放下碗,摸摸他的头,起身走开去。
  晚上,父亲和母亲一直在左厢房里说话。他听不清父亲和母亲说了什么,但知道他们是在说他。他躺在隔壁的拖宅里,怎么也无法入睡。许久之后,父母的房门“吱”的一声响了,是父亲去到堂屋。他起身趴在门缝上向堂屋里看,见父亲从墙钩上取下他的书包,从书包里拿出书本来,靠近油灯的火苗,一页一页地翻看,看到《 语文 》书的最后一页,停下了。父亲准是看到了那行歪歪扭扭、却是一笔一笔雕刻的仿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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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无法知道2(3)
人们都忘记了人是会死去的
  父亲抬头朝油灯上点燃一支烟,吐出烟团,一层烟雾即刻弥漫在面上。父亲透过烟雾又去看那行字,看了一阵,缓缓地将书合上,单是望着油灯抽烟。父亲抽完烟,把所有书本拢起来,放回书包,再将书包平整几下,抠掉背带上黏附的几颗米粒,便挂回了墙钩。
  翌日早晨,他起床后,看见父亲骑车向外地去了。
  与此同时,他看到秋天的第一片黄叶叠着父亲驱车离去的背影旋转着飘落下来。
  放学回家的路上,柳树叶次第飞旋,发出柔细的沙沙声,轻轻着地。在纷飞的落叶中,他感到时光渐渐被抹煞,死的黑暗无可阻拦地降临而笼罩;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沉重,好一阵都迈不动了……什么时候,他走下河堤,于半坡处坐了下来。时光无言而寂静。有黄叶歇落在他的身旁,也歇落到他的身上和头上。河水静静地流淌,几片黄叶飘向河面,贴了河水,顺着水流而去。他的心口在惶恐地颤栗:祖母、祖父、母亲、父亲及至哥和自己先后如黄叶飘下,便是只有这小河年复一年的流淌!这是不能改变的!真的不能啊!他听到他的心怦怦直跳。他实在不知道有什么法子!
  
第一章 无法知道3
惶恐是看不见的黑暗,却有一个光明的意念渐然聚合而凸显:这天还在,地还在;天上的太阳、月亮、星星还在;地上的土壤、河流、风雨还在;而树木总会在来年的春天醒来,长出绿叶儿;人则是旧人逝去,新人再来……如此虽然更显人世的悲怆,但人间毕竟是恒久的不灭!
  他似乎终于抓住了最后的慰藉。
  可是,时光并没有就此打住。
  有一天的上午,老师说天上即将发生“天狗吃日”,全校师生一起跑到操场上去翘首以待,无不兴奋异常。一会儿,天狗果然咬住日头,天光陡然地暗淡下来,操场上即刻于阴暗中爆发出一片欢呼与雀跃。而他,却在阴暗中呆愣。及至天光复又明亮,日头从狗嘴里逃脱出来,他的脸色竟比“天狗吃日”的天光更加暗淡。他想,这太阳可是吃不得的呀!老师说,这是“日蚀”,是宇宙中的正常现象,并不是什么天狗吃了日头,而是日头被运行的月亮刚好遮蔽。他的脸色虽然因此回复了明亮,但心中已撂下一片疑云。
  天地的怪相尚且没有即此而止。又一日,大地闷闷地颤动几下,教室里的黑板、讲桌、老师以及屋顶、门框、窗户一起摇晃起来。其时,同学们以为荡秋千一样好玩,老师却大惊失色,吆喝同学们赶快往操场上跑。同学们聚到操场上,虽略显慌乱,但照例为之惊奇而兴奋,无不叽喳地且说且笑。一会儿,有老师站在高板凳上大声讲话,却是与“且说且笑”文不对题的内容:同学们不要怕,这是微弱的有感地震,虽然大地震会导致山崩、地裂、房塌、人死,但江汉平原因为是平原而不会有地震发生。他权且相信老师,却想象着大地震发生时死人的景况,不禁为之惶恐。
  地震过后,操场上的同学们回到各自的教室。教室里,黑板、讲桌、老师、屋顶、门框、窗户以及一切目光可及的事物,全都安稳地不再晃动。老师开始往黑板上写字,调皮的学生已讲起小话来,可他长久地沉浸在地震带来的惶恐之中。而且,此时的恐惧已然不是关乎局部的“有感地震”,而是他想到:设若这地球某一日突然整体地震或爆炸,便是灭绝了人类!
  这样想着,先前在心中凸显的“慰藉”便崩然凹陷下去,犹如天地霎时黑暗如漆。好在只是“设若”,他即刻便中止想象的牵引,将“设若”抛弃在思绪的门外,并极力地封堵那思绪的门。与其天崩地陷,还不如仅有一茬一茬的人死去!他想。
  他宁愿一次又一次地来到通顺河堤的半坡静坐,看那河水静静地流逝。可是,那个“设若”不断地在门外冲撞。某一次,当思绪之门失守时,他便被惶恐统摄了:世上的一切皆于刹那之间不复存在,包括天地,包括万物,包括他自己,包括放学回家,包括黄昏即将来临,甚至也包括畏缩在他脑子里的惶恐!
  许久之后,他感到手部被湿漉漉地舔舐,有些温热,便惊醒过来。垂头看,是黄狗虎子。虎子摇晃着尾巴,“嗯嗯”地吟语。他记起早该回家了,虎子是来寻他回家的。他将一只手放进虎子的嘴里,让它硬硬地咬了咬,又摸摸虎子的头,起身与虎子一起上堤去。
  夜色即将来临,他的步子缓慢而沉重。虎子有些欢欣鼓舞,又觉得他并不开心,便绕着他转来转去,时而咬住他的裤管,拉他快些走,时而飙出很远再折转回来,逗他。他便应了虎子,放开脚步,渐渐疾走,直至奔跑起来,且越跑越快,似乎要跑脱那思绪和恐惧……
  自此,他便常常独自奔跑。他奔跑着,一直跑入深秋。深秋的黄叶纷纷扬扬,他和虎子在纷扬的黄叶中奔跑。黄叶的纷扬尽管是一种飘落,却也有一种激烈,一种干脆,一种不顾一切!既然如此,便也就只有如此。他的心甚至需要落叶纷扬的比赋。对于疼痛,他曾用捶打带来的更加严重的疼痛加以掩盖。然而,落叶竟然也不在纷扬,复又变成少许的飘零。有那么一瞬,他孑然立住,望着一片落叶那么闪闪地、缓缓地飘旋而下,心头一颤:哦,最后的一片树叶也掉下了!此时,虎子已冲出老远,忽然也立住,掉头怜怜地望着他。那一刻,天空是那样灰黄又空荡!在他和虎子遥远而灰黄地相望之际,空中便有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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