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 _王旭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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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_王旭烽-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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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绿爱已在廊下置了桌椅,招呼他们坐下,一边拽丈夫衣角,轻声说:“别说那些了,快把你这身戏装脱了去吧。”

  杭天醉却大声嚷嚷:“你晓得什么?我和寄客像嘉和、嘉平一般大就互换金兰。要不是我病倒,早就与他一同去了日本了。“

  赵寄客坐下了,才说:“我看你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没头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个朝廷见了要杀头挖心的人,何故牵累你?你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又有家产又有儿女,牵连不得。“

  沈绿爱正上了一杯好茶,听此言,心一惊,说:“莫非你和秋谨、徐锡豚,亦是一起举事的?”

  “正是。”

  “不知是否与我兄长相识?”

  “沈绿村先生,老相识了。”

  杭天醉说:“这下你们革命党可以认亲戚了。”

  正说着,那小哥俩就惊奇地跑过来,拥着这位伯伯。嘉平爬上他的膝盖,上去便掀他的瓜皮帽,嘉和在后面,细细摸那大辫子“你们这是干什么?”小哥俩说,想看看辫子的真假,旧年大舅来,带着假辫子的“辫子嘛,倒还是条真辫子。不过,该剪的日子,快到了。““听说你手一动,坏人就打到水里去了?”嘉平说。赵寄客哈哈大笑,指着天醉:“你说的,是不是?”

  杭天醉也笑,说:“再露一手,如何?让我妻儿开一回眼界。”

  赵寄客想了想,说:“好吧。”

  话音刚落,人却已经在院子里了。他环顾四周,相中了一株盛开的山茶花。他缩身一蹲,捡起地上一粒小石子,测地放出手去,流星一般,人们再没见那石子去处,却见那朵大红山茶花应声落地。他轻轻走了过去,从从容容捡起,还像江湖中人一样,朝各位作个揖,茶花夹在手中,颤颤地抖。嘉和看得目瞪口呆,连话都说不出来。嘉平却扑了上去,抱住赵寄客的腿就往上爬,边爬边叫:“伯伯,你教我武功好不好?我有大刀。”

  这边,沈绿爱拉着嘉和走过来,又抱过了嘉平,说:“乖,出去玩,伯伯和爸爸有事要谈。”

  嘉平才扭了两下,赵寄客便放下孩子,又把手里的花给了他,说:“给你,好看吗?”

  嘉平把花一把塞给了嘉和,说:“不好看。大刀好看。“他就要去背他刚才在玩耍的那把刀。

  嘉和接过花,却细细看了,嗅了嗅,然后,拉拉妈的衣服,说:“妈妈好看,妈妈戴戴。”

  沈绿爱接过花,嫣然一笑,朝外走去,两个孩子拉在身边。走到门口时,她把茶花插到了耳边。

  那天傍晚时分,杭天醉和赵寄客两个,都喝得有那么六七分醉意了。沈绿爱在一旁坐陪张罗,才断断续续地晓得,赵寄客在日本就读的是机械,入的是地处北九州的户烟叮的明治专门学校。每年招收中国留学生的名额很少,考题难度也大,但他还是考入了,为的是将来专造武器弹药,杀尽清贼。他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个黄金瓜来,说:“你们看它是个什么?”

  沈绿爱好奇,想用手去碰。被赵寄客用手挡了,小手指无意触到了沈绿爱的手掌心,便一阵灼热,贼一般缩回去。

  “这是颗炸弹。”赵寄客又把它揣入怀中,“这几年来我就没离过身,需要时,便可取义成仁。”

  “我们那时候就准备这样。”杭天醉插嘴说。

  沈绿爱看着酒酣后胆气开张的侠士赵寄客,半隐半现在暗夜中,烛光照出他的半个轮廓,恰好勾出他笔挺的鼻梁和方方的下巴,煞是神秘迷人,心里头,一种从来未有过的冲动便涌动起来。她自己也已经喝了二三分的绍兴酒,两朵桃花涌了上来,与她耳边那朵茶花相互辉映,脸上便开了三朵花。赵寄客望去心中不禁生叹:怎么这么个奇女子,倒进了天醉这个优柔的男人的门?说着,却又拨出那把德国造的驳壳枪来,说:“你们当我今天来,有何贵干?我是有事来求你们了。”

  “怎么,要绑票啊?”杭天醉早已酒上头,烛光中晃着身影,“不用绑,通通拿去便是了,最好把我也拿去。清朝要垮,革命要成功,迟早的事情。寄客,我也入了同盟会,把我这茶庄也一并入了,革命成功,天下大同,平均地权,贫富均匀,还要开什么茶庄?”

  赵寄客正色说:“你要人同盟会,自然是好事,资助革命求之不得。此时便有一桩革命事要做,我要外出一趟,这把枪不能随身带了,先在你处一藏。如何,有没有这个胆量?”

  “这有何难?别说藏枪,开枪又有什么不敢的?“

  杭天醉说着,便把那手枪接了过来。谁知他酒喝到此时,已胆大包天,又恰好刚才赵寄客把那枪打开了保险。他举起手枪,对着门上那两块天窗,得意地嘴里喊着:“叭!叭!”

  喊声尚未落,爆豆子般的两声巨响,清脆呼亮,振聋发喷。接着是玻璃窗从上落地的破碎声,划破浓暮,震撼着这宁静的江南深宅。

  赵寄客峻的一下跳将起来,拔回手枪,一下塞入怀中,便窜到门口。杭少爷吓得酒意全无、目瞪口呆。唯有沈绿爱在吓了一跳后,立刻冲进房间从柜中拿出一挂鞭炮,从屋里扔出门外,摔给赵寄客,说:“放!”

  赵寄客明白了,跑到院中,抓起一串百子炮就放。僻哩啪啦一阵,招来院中各处的人。林藕初也赶来了,问:“这是怎么说的,平白无故放鞭炮?”

  沈绿爱说:“白日见园中有一只狐,怕它作怪,放了鞭炮吓跑它。”

  林藕初抬头一看,是久违的赵寄客,拍着手笑道:“寄客,我当是什么狐,原来竟是你啊,多年也没见,我家媳妇放鞭炮迎你呢。” 又转身对媳妇说:

  “什么时候不好放,偏偏客人来了放!”

  “天醉自是喝醉了,又不敢放,我也胆小,才求的赵兄长。”

  林藕初看看没异样,才走,边走还边对赵寄客说:“寄客,你也看到了,我这个媳妇,花样多,一来就麻烦你了。一会儿过来和我说话,你爹病着呢。你去探过了吧?你这个没脚佬,哪里寻得着影子,不知哪阵风又把你从日本吹回来了……”

  等人都走光了,沈绿爱才发现自己身上脸上凉飓飓的,一身冷汗。赵寄客此时酒也醒了,作了个揖,说:“吓着你了,弟妹。”

  “我叫绿爱。”起“多亏了你。”赵寄客踌躇了一下,才说:“天醉只要和我在一就闯祸。我一走,他就好了。“沈绿爱伸出那只白手,手指长长,说:“给我。”“什么?”枪“这个……”“我来替你保管。”“这个……”杭天醉捂着脑袋出了屋,说:“你就给她吧,没问题

  赵寄客说:“这是个危险的事,一个女人……”

  杭天醉哈哈地笑了起来:“你看,我的老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这么个大茶庄她都管得了,还能管不了一把枪。”

  沈绿爱朝丈夫望一望,对赵寄客轻声说:“他喝多了。”

  赵寄客在园子里走了两个来回,把枪给了沈绿爱。杭天醉一边拍手,一边说:“寄客,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走。这一次,说什么我也得和你一起走了……”

  这么说着,人却瘫了下去,烂醉如泥。赵寄客和沈绿爱上去架着他进里屋。沈绿爱说:“赵兄长,你都看到了,醉生梦死。”

  赵寄客只得不吭声。

  “赵兄,你把他带走吧。”

  赵寄客笑笑:“不行,他干不了。”

  沈绿爱一愣,她明白了,再不说话。

  赵寄客带来的那把短枪,被杭天醉糊里糊涂放响的那两声,强烈地震撼了嘉和与嘉平。这两个孩子对生活的记忆,仿佛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他们对未来经历的一切,从此有了叙述的。

  比如他们都不说着王文韶出殡是1908年,他们说是认识赵先生的那一年。那一日,杭州城万人空巷,从沪、甫、苏一带,专门拥来观看葬礼的人们,京城派来三十六个抬棺材的人,但这三十六个抬棺材的人无一知晓——他们是在为中国封建王朝的最后一任宰相送葬,他们是在为大清王朝送葬,他们是在为有两千年封建史的封闭的王朝送葬呢!

  出丧,从早上六点开始,自相府清吟巷出发,沿江墅路至凤山门,到十时,才走了三分之二。杭家的婆婆与媳妇带着孩子上街观看,回来说:“哎呀,开路神糊得比房檐还高,纸房子有三幢,纸元宝有十八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排场呢!”

  好热闹的杭天醉却关在屋里斗蛐蛐儿,说:“那是,再过两年,宣统也坐不住龙椅了。王文韶是在给清朝送终呢,能不热闹?”

  林藕初听了又心惊胆战,说:“孩子都四五个了,你这张嘴还这么臭,小心说了出去,要你的命!”

  “妈,他哪有这个胆啊,筒儿将军一个罢了!”沈绿爱不屑地宽解婆婆。

  “他倒是没有,但寄客有。寄客这个闯祸坯一回来,我的两只眼皮就跳!”

  嘉和与嘉平还记得,去良山门看火车是1909年。他们说是认识赵伯伯后的那一年夏天。他们对这一童年生活中的重大节目印象极深,因为那一天,他们又见到了他。

  杭州最早的一条铁路,与鸦片战争后中国发生的一切政治、经济、军事行为有关。总之,那条从吴依软语的苏州开始,经过上海、杭州,终点于宁波的苏杭市铁路,最早的修建,的确是由英国方面向清政府提出的。一个叫盛宣怀的中国铁路总公司督办,当年就与英商恰和洋行,也就是忘忧茶庄的出口茶的经纪人,订立了一个叫《苏杭市铁路草约》的东西。

  其时,英方正急着在南非开辟殖民地,所以未定正约。这使得美国与意大利喜出望外,他们的接履而至,给中国新兴的民族资产阶级敲响了警钟。在整整七年之后,也就是1905年,江苏和浙江两省,决定自己建造铁路。

  在浙江,领衔挂帅此事的,是一个名叫汤寿潜的萧山人。赵、杭二人都和他发生过重要的接触。虽说在对秋理一案中他态度的暧昧,使赵寄客对他十分鄙视,但在保路运动中他的作用又使赵寄客对他刮目相看。这个封建末朝的西淮盐运使,正是在这一历史转折关口,成了隶属于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浙赣铁路有限公司总理,为他日后光复后任浙江省首任总督埋下伏笔。

  1906年11月,从杭州闸口至枫径的浙段开工。在拉开杭州建造铁路的历史序幕时,汤寿潜又参与了另一个重大政治活动,成为当时的君主立宪制的热烈拥护者,立宪派的领袖人物。

  1907年的大年初一,汤寿潜这个1857年出生于萧山的光绪年进士,在家中设宴欢迎女婿——日后的中国国学大师马一浮。席间,据说汤寿潜把沪杭铁路工程图给了女婿观看,女婿则愤而掷地,未来的国学大师道:“这不是给中国人造铁路,是给日本人造铁路。”

  原来图纸标明,将车站设在昆山门,并有一条支线通往拱定桥,这样,势必将杭城的市场引向了日本租界。

  据说汤寿潜听取了女婿的意见,在清泰门内设立车站,以穴城为便门。火车来去随时关启,这就是今日杭州城站的来历。

  同年,铁路动工兴筑,正在南非忙于“殖民“的英商,状告清廷,要求停工。清政府除了言听计从,别无它法。浙江绅商及学界则坚决抵制,在成立“国民拒款会“时,杭天醉作为茶业行代表,着实也激动过一番,和治和洋行的出口茶叶生意,从此一刀两断。

  1909年8月13日,杭沪全线正式通车,火车驶入城门,声浪巨大,市人歌曰:

  铁路燃蜒几曲长,分支两沪越钱塘。

  奇肢飞舞超龙凤,分付夸娥凿女墙。

  正式通车的那一天,杭天醉搞了个大动作,全家出动,到清泰门外,看火车这一庞大的怪物。

  这一决定使杭氏门内的女人们激动异常。沈绿爱十分开心,早在十天前,她就开始准备下吃的、遮阳的东西。林藕初则专程坐了趟轿子去找候潮门的茶清,征询他的意见。茶清这几年辛苦,老得也厉害了,听了杭夫人的建议,淡淡一笑,说:“你们去吧。”

  “你不去?”

  “看不看倒也无所谓,用不用它才是要紧事情。”

  林藕初何等地明白,感慨地说:“我回去交代他们,通了火车,茶叶生意好做大了。”

  “这头,搞批发、邮包,有我撑着。倒是前日见了被我除名出去的吴升,到我这里批了不少茶。问他哪来的资金,他说他现在要吃铁路饭了。他走后我才想明白,他是要在火车上做生意呢。那么多的人,来来去去,多少人要喝茶?”

  林藕初一听,看火车的事情也忘记了,急急忙忙就往家里赶,找到了儿子与媳妇,便和他们商量这件事情。儿子说:“败兴败兴,我们就不能不夹一点做生意的事吗?”

  沈绿爱自从赵寄客来过后,人也是大变了。林藕初说不清楚,她到底变在了哪里。总之,她对茶庄的事情,不像从前那样上心了。倒是外面那些事情,什么拒款啊,办校啊,格外热心。听了林藕初的建议,她只是笑笑说:“妈,等看了火车再说吧。”

  “等看了火车,你就什么也来不及了。”

  林藕初便自己叫了把作,张罗着把茶分成极小一袋袋的,准备雇人到火车上去卖。儿子与媳妇见了,也不阻挡。很好,只要有事干,做娘的就安耽。

  晚上,磨磨蹭蹭的,杭天醉也不走,沈绿爱很奇怪,说:“怎么还不走?不怕那边记挂你!”

  杭天醉一笑,说:“我今日见了寄客了。”

  沈绿爱眉心一抖,转身给嘉平打扇,问:“他好吧?”

  “在汤寿潜开的高等工业学堂开课了,教的是机器。”

  “嗅,总算安耽了。”

  “哪里的话,正在置办兵器呢。你猜他找我干啥?”

  “我怎么知道?”沈绿爱脸一热,假作正经说。

  “他介绍我入同级会呢。”

  “真的?”

  “那还有假?介绍人要有两个,还有一个,你想都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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